第九回
  鬧闈場害人反害己 護名葩全始復全終

  話說陳小儒等人到了京中,小儒先去賃下--所房屋,將家眷安頓;把外面收拾了一進,讓二郎同王蘭居住。漢槎至他父親衙門內住下,伯青也只得住在那邊。次日,小儒到各處拜見年家世誼,王蘭亦去見了他丈人洪鼎材。劉蘊也假意來拜了幾次。因劉先達春初大拜了,劉蘊仍覆職御史。伯青等因他先來拜會,也只得答拜了他一次。又去料理報名覆試磨勘等事。京中那些人見二郎裘馬翩翩,又聞得二郎說回過常州,此次攜資來京捐職的。那些人重新與二郎親熱起來,二郎面子上不好冷落,暗地與他們日漸疏遠。那些人過了幾時,見二郎非比從前,也不來纏他了。伯青等發了家信,又聞從龍立了戰績,得了功名,不久即班師回京,無不代他歡喜。將這番話寫了信,寄與小鳳,又附寄慧珠等人的信,不過說是眾人在京平安,勸他們亦要隨時保重,無論中與不中,秋間即可相見等話。眾人各事料理清楚,在京專候會試。暇時同到各處逛逛,又去園子裡聽了幾天戲。
  一日,伯青忽然想起二郎說的那金梅仙,要去訪他。先問明梅仙住落,約了二郎等人,套車向梅仙屋裡來。恰好梅仙近日養病在家,不曾去唱戲,見跟的人進來說,外面有幾位會試的公子,要與他談談,「內中只認得一個姓馮的,他混名叫美二郎」。
  梅仙常聽得人說,姓馮的是個大撇手,鬧窮了回常州去的,倒要見見他是個甚等人物。叫人出來說:「我家相公有病,不能見風,請內面套房裡坐罷。要望諸位少爺勿怪。」伯青忙道:「這也何妨。」眾人下了車,隨著跟梅仙的人走入門內,見屋宇陳設無一不精,上首房內有一個小六角門,垂著暖簾。跟的人先去打起門簾道:「諸位少爺到了。」眾人步進外間,抬頭見梅仙迎至門前,頭上戴著頂鑲金氈笠,身上穿的是淺玉色素縐皮袍,外面罩件紫絨白狐披風,穿了雙嵌雲元緞皮靴鞋;一隻手扶在門擋上,那一種捧心西子、帶雨海棠的模樣,早令人又愛又憐,眾人皆暗暗贊賞不已。梅仙笑吟吟的道:「遠方的客到了我家,論理早該迎接,無奈被這病累久了,一點風兒都不能受,未免不恭,請諸位爺要恕罪。」說著,邀眾人至套房內,意在紿大眾請安。伯青一把拉住道:「頃聞玉體欠安,就不該進來吵鬧才是,若再行禮,我們更不安了。你請坐罷,我們好說話。」將梅仙扶到榻前一張小杌上,按他坐下,外面送上茶來。
  梅仙一一問了眾人姓字,向二郎道:「久仰爺是個人朋友,今日會了面,果然那『美二郎』的名字真不虛傳。」王蘭拍手道:「二郎名字到處皆知,可羨可羨!」二郎笑道:「小臞別要聽人家閒話,那是旁人糟蹋我的。」眾人同梅仙清談,聽他吐屬溫雅,婉而多風。梅仙亦知來的是一班有名才子,分外敬重。吩咐備了幾樣精緻便肴,定見留眾人吃了飯去。小儒等見他諄諄,也不好過於推卻;又曉得他是個高傲的脾氣,輕易不肯恭維人,只得擾了他,準備再補情。飯罷,又坐了半會方散,一路誇說梅仙不已。數日後,聞得梅仙病好了,今日進班唱戲。眾人去點了一齣戲,備了分重賞,待梅仙做個面子。梅仙完了戲,又到他們桌上週旋了一回。
  次日,已是三月初一,放了大學士胡文淵、禮部侍郎熊桂森為正副總裁,劉蘊點了同考官。小儒等人連日在家料理,預備進場。到了初五日,李文俊、雲從龍由廣東起身,已抵京都。從龍一到京中,即問了小儒等住落去拜會。眾人見了面,各道闊別,彼此又道了賀。次日五鼓,文俊、從龍入朝覆命,召見時將在廣東滅賊倩,形逐細奏明,天顏大悅。文俊內轉了吏部尚書;從龍欽錫同進士出身,升了吏科掌印給事中,賞加三品銜。二人謝恩退出,各赴衙門接事。文俊差人到揚州去接家眷。小儒等知從龍升了官,齊來道喜。從龍備了戲酒,請他們盤桓一天。伯青又去叫了金梅仙來,從龍亦大為賞識,直飲至三更方止。
  來日已是頭場,小儒等人各自收拾入闈,其中煩文,毋須交代。三場完畢,眾人出場,各回寓所歇息了幾天,專待放榜。終日無事,到各處閒遊,無非吃酒聽戲,或到梅仙那裡小坐。從龍是有職事的人,十日只好偷一二日空閒,與他們聚會。眾人又公湊了一項,代二郎就近入了大興籍,報捐郎中,分部學習,又拜在江公門下。一時趨蹌二郎的人,很為不少。誰知鬧出一樁天大的事來,伯青,王蘭科名幾乎無分。
  那劉蘊自放了同考官,心內暗喜道:「我今日正好報復前仇了。」隨後再同父親商議,「尋件事端收拾這姓雲的,把他們全數辦掉,才出我胸中之恨」。想定主見,先請了各房同考官,將與祝王二人如何有仇的話,細細說了一遍,囑托各官若見了祝王二人的卷子,不問落在那一房,都不要薦上去。又囑謄錄官用了暗記認。「叫他們白吃一場辛苦,方知道我姓劉的利害。這兩個小畜生名下無虛,薦上去必然要中的,打人須要先下手」。眾官不好推卻,又因劉先達是當朝首相,朝廷大權半出其手,只得應允了。劉蘊好生歡喜。
  偏偏伯青的卷子落在劉蘊房內,他也不問好歹,提起筆來一陣亂批亂叉,撮在落卷內去了。王蘭的卷子落在第五房內閣中柏如鬆房內,柏如鬆把王蘭卷子看了一遍,言言珠玉,合式利時,歎道:「這人才調清華,詞彩富麗,原是中定了。不薦此卷,未免屈抑真才,於心何忍?若薦了,卻又怎生回覆劉蘊?」事在兩難,猶疑不決。猛然得計道:「何妨將此卷送到劉蘊房內,聽他如何辦理。此事就鬧開了,於我無涉。」又把王蘭的卷子看了幾遍,長吁道:「儒生十年辛苦,原思一第。況具此才華亦非易易,你偏生與劉蘊做了對頭,卻不能怨我無目。」料想到了他房內,今科是定見無望了。遲延了半會,沒奈何親自把卷子送去,交代劉蘊。劉蘊也給他一陣批抹,摔在落卷內,心中揚揚得意,向外指著道:「祝登雲,王蘭,你兩個畜生,可記得在揚州逞的威風麼,一般也有今日!」
  單說各房取中的卷子,紛紛薦呈上去,劉蘊也胡亂薦了幾本。胡熊二公一秉至公,細加翻閱,覺得眾卷內,要求一出色人才為元不得。胡文淵與熊桂森商酌道:「今科若無非常之才定元,何以服眾?我怕各房落卷中,他們眼力不到之處,咎在你我。意在將眾落卷調來大搜一遍,再為定元,你大人意見若何?熊桂森稱善,即傳話各房呈送落卷。」
  劉蘊一時忘卻了,也把塗抹過的祝王二人原卷,夾在落卷內送上去。胡文淵細細尋閱,看到伯青卷子批抹得不成模樣,閱完拍案道:「這本卷子何以不薦?反亂批亂抹起來,真令人不解。」面上印記是第二房劉。把伯青卷子放在一旁,又看到王蘭卷子,大叫道:「此人非元而何?若不搜遺,真個屈抑人才了。何以又批抹過的?」再看印記,亦是第二房劉。不禁生疑道:「因何這兩本能中元的卷子,皆在他房內,又都被他批抹,其中必有原故。況此等文才,有目共賞之作,這姓劉的何致乖謬若是?」熊桂森亦說:「定有原委。」叫人請第二房同考官來,倒要問個清白。
  少停,劉蘊到了,胡文淵作色道:「貴房落卷中有兩本出色的文章,何以不薦,反行批抹?若說貴房一時之誤,只可一誤,何能再誤?這些卷子可是貴房親自過目的,倒要請教?」劉蘊冒冒失失的被胡文淵劈頭問這一句,他心內本是虛的,當時滿臉通紅,回答不出口來,打拱道:「都是親自過目的,落卷內並無一本可中。」胡文淵見他如此失虛,格外生疑,早猜透幾分,冷笑一聲道:「這兩本文卷,貴房如說出他那一款不能中的道理,足見貴房衡賞另具眼力。」說著,把祝王二人的卷子取過,給與劉蘊看。劉蘊見是祝、王的卷子,愈覺心慌,口內支支吾吾的起來。胡文淵明知必有情弊,突然變色道:「貴房究竟是何居心?要請問明白,兄弟是要據實上奏的。」劉蘊急得沒法,答應了幾聲「是」,退了下來。曉得這件事已破繞到自己身上,火為不便,轉央出眾同考官向胡熊二公求情,願將祝王人卷子謄補出來。依胡文淵執意不行,要據實上奏,倒是熊桂森再三勸說,一一因劉先達與他同年一一既然劉蘊願謄補文卷,他也沒趣已極,可以放他過去了,胡文淵方肯答應。評定了王蘭為元,伯青為亞,擇日放榜。
  報到王蘭處,高高中了第一名會雲,洪鼎材十分歡喜,代女婿開發一切。伯青中了第二名會魁,漢槎三十五名進士,小儒中在五十名上。把個江丙謙喜出非常,兒婿皆中。眾家賀喜紛紛,連梅仙也覺得意。擇日眾新進士殿試已畢,狀元出在蘇州,伯青點了探花授職編修,王蘭點了庶常,漢槎以主事歸兵部試用,惟有小儒得了個榜下知縣。各人分頭參謁座師,見過了胡文淵,才知道闈中鬧出這樣大事,痛恨劉蘊,此番幾乎傷在他手內。
  劉蘊見祝王二人得了科名,恐他們曉得闈中的事,要來尋事。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也不與劉先達商議,硬著頭皮上了一。折道:「國家取士,首重品學。若編修祝登雲,庶吉士王蘭,學問有餘,品行不足。臣與彼等同籍金陵,見聞較確,彼等專以眠花宿柳,虐善欺良為能事,居鄉若是,居朝更不可問矣。廟廊之上,焉容此病國蠹民之流。臣忝列言官,不得不據實直奏。若此二人,臣亦羞與同列」云云。此折一上,早觸惱了一人。雲從龍聞得劉蘊在闈中把伯青、王蘭卷子批抹了,要想誤他們的科名,後來虧得胡文淵大搜遺卷,才昭雪了此事,心內大為不平。又聞得劉蘊上折奏參伯青、王蘭,從龍也上了一折,說劉蘊倚著他父親劉先達勢力,居家許多不法,在場內如何把祝編修、王庶常的卷子批抹等情。旨下著胡文淵、熊桂森據實奏覆,毋許袒庇。
  胡熊二人因事情重大,連著自己身上的干係,又因雲從龍已直奏出來,不敢隱瞞,也顧不得劉先達的面子,只得將闈中情節,一一覆奏上去。天威震怒,說劉蘊以私廢公,有負朝廷,著革職,永不敘用;劉先達教子無方,著罷武英殿相事,降三級調用;祝登雲、王蘭雖係劉蘊趁隙發私,亦屑咎有應得,著交掌院學士臣嚴加申飭,記大過一次;雲從龍遇事敢言,著用鴻臚寺正卿,並仍加三品銜;江丙謙推升武英殿大學士,胡文淵為亞,李文俊協辦;熊桂森擢升吏部尚書。
  命下之日,把個劉先達氣得發昏,將劉蘊喚到面前痛貴一頓,深恨生子不肖,連自己的相位都被他帶累掉了,連夜押著他出京,不許片刻逗留。劉蘊也無顏見人,攜了他的愛妾、家丁趕回南京去了。劉先達原恨自己兒子,卻也深恨雲從龍奏參太甚,我的面子都不留半點,從此於姓雲的大為不睦。伯青、王蘭雖然無甚關礙,究竟交掌院申飭,也覺無趣,乘勢請假回鄉祭省。江丙謙因拜了相,也命漢槎告假祭祖,以免他母親掛念。雲從龍與馮二郎也請給假回省。一時都准了,大眾收拾出京。洪鼎材只得說明了秋間將女兒送出京,同王蘭完姻。陳小儒在吏部料理,除授了揚州府江都縣,領了部文,也要收拾赴任。原想今科點入詞林,不然亦可留京以待下科,所以才將家眷帶入都中。誰料得個榜下知縣,又不能不掣眷而行,徒然往返,深為懊悔。所喜眾人同來,仍然同去,沿途倒不寂寞。眾同年紛紛替他們餞行,該辭的,該去的,整整鬧了十餘日才得清閒。眾人擇定,五月初七日起程。
  端陽這一日,伯青備了席酒,邀了小儒等人至金梅仙家賞午。到了他家,梅仙迎眾人入內。伯青道:「我們初七要動身了,今日特地到你家來賞午,借此可以談談。我們此次出去,不知下半年可能來京呢!」,梅仙道:「我正欲代你們送行,今日反要你等自己備席來,難道我梅仙一席酒都備不起?今日東道,算我的罷。」伯青道:「小臞未免太俗了,你我要算是心交知己,那裡還分什麼彼此。呀日你再請我們,不是一樣麼。」跟的人進來,調開桌椅,眾人挨次坐下。席間,無非是些端陽即景的物件。
  酒過數巡,梅仙多吃了幾杯,覺得熱起來,把短掛脫去,露出淡秋葵夾紗比甲,襯著湖綠綺羅夾襖,越顯得異常秀冶。起身先與伯青把盞,因腳下穿著藕色嵌雲堆花蝴蝶履,出席時未曾立穩,一蹌半邊身子歪在伯青懷內,兩隻手緊緊握住伯青手腕,生恐跌下來。伯青被他很嚇了一跳,連忙用手將他扶住。梅仙笑著溜了伯青一眼道:「今日多喝了幾鍾,腿肚子都軟了,若不是你扶住,我勢必要借這地上躺一躺呢。」說罷,又抿住嘴笑個不止。伯青見他已有醉意,覺得他兩隻手伏在自己臂上,細緻膩人滑若棉絮,又見他俊眼瞇斜,紅生兩頰,不由得心內蕩了一蕩,也笑道:「你一跌事小,幾乎把我昨日吃的酒都嚇散了。」引得眾人大笑,梅仙又敬了合席的酒,方才入座。
  伯青呆呆的凝思了一會,起身回敬了梅仙的酒道:「小臞,我有句話,早經要同你說了。我想你父母墳墓均在蘇州,因為貧不自給,才進京唱戲的。近來你腰內也該積聚少許,何苦還戀著這生計?不如早點回去料理料理,討房妻小,接續祖宗血食,不枉當日父母生你一場。雖說半途失足,也可挽回於將來。你是個聰明人,諒想不用我細說。」眾人齊聲道:「是。」梅仙聽了伯青一番話,不住點頭,那腮邊紛紛淚落道:「你這番話,真乃金石之言,指我迷津。我豈不知這個生涯不能養老。我也是好人家子孫,因窮所使,難道就沒有羞惡之心的麼?只因我近年雖然積得若干,要說贖了自己身子,就不得餘剩了,不贖身子,師父也不肯放我走。你想可難不難?我這火坑,不知那一年才跳得出。」說到此處,不禁哭了起來。
  伯青用帕代他拭淚道:「若說贖身一事,倒極容易。你師父不過要的是錢,不用你出一文半鈔,我們大眾各出若干,代你贖身,想你師父也不敢不依。」小儒等人道:「我們情願,但不知你師父要多少銀子,方許你出師。」梅仙聽了,心內著實感激眾人,道:「不能依我師父的貪心,說過要一千銀子才准我出師呢!」伯青道:「一千銀子不難,我們五個人,每分只派得二百兩一人。明日你就對師父說,一面交銀,一面出師。說定了,好後天一同起身,大家路上也有個伴兒,你斷不能一個人出京的。」梅仙聽了,分外欣然,起身向眾人謝了又謝。大眾飯罷各散,臨行又囑咐梅仙早對他師父說明,「不可遲誤,我們一定後天起程」。
  眾人散後,梅仙到他師父那邊,把眾人代他贖身,同他出京的話說了一遍。他師父搖頭道:「好輕巧事,我辛辛苦苦將你教成個好手,原想多尋幾宗銀子,我後半世就想靠你呢!到了那個時候,自然許你出師。你此刻出了師,我本錢沒有賺得著,是白吃一場辛苦了。若一定你要去,俗云:心去意難留。罷罷!這幾位闊大老爺、貴公子替你贖身,至少也要一萬銀子,我才夠本呢,少了是不行的。料想他們不能因我不許你出師來尋事,我也不怕的。」梅仙見他口風甚緊,又用了一套嚇騙的工夫,道:「師父不准我出師,我只好罷了。我只怨我罪沒有受得足,是命中注定的,我也不怨師父。但是他們是一起貴公子的性情,既然一句話說出了口,斷不肯就這麼罷了。一時惱怒了他們,竟與你師父為起難來,你老人家雖說不怕他們,難道一個堂堂首相的公子,一個是他女婿,以及通政司大堂的東牀,與現任鴻臚寺正卿,一齊設法收拾你師父不成麼?我看師父見機而作的為是。就是我這幾年,也替師父掙了若干,你老人家心要放在當中想想。」他師父被梅仙硬一句軟一句說了,改過口來定要三千銀子。梅仙又與他講了半會,好容易減到二千足數,萬不能再少。
  梅仙次日大早,套了車到伯青處商議。伯青慨然應允道:「小臞不要心焦,既說過替你贖身,即如你師父咬定牙關要一萬銀子,我也說不得這句話,何況只得二千銀數,就難住我姓祝的不成?你坐一坐帶了去,好把事辦清結了,還要收拾收拾,不過這半天耽擱了。」梅仙感激不盡,伯青取了張紙寫了幾句,叫連兒到天成銀號打兩張銀票來,又叫人擺飯,同梅仙對食。恰好小儒等人也過來,伯青將他師父已許他贖身,要二千銀子,「我已叫連兒取銀子去了」。眾人齊聲稱好,都代梅仙歡喜,從此可脫離苦海,由得自己。梅仙又稱謝了眾人。少頃,連兒取票回來,伯青接過,看是一千一張,把兩張票子遞與梅仙道;「我不留你了,叫連兒同你去,交代清了你師父,就將行李各物搬到我這裡來,明日好一齊登程。」梅仙答應,上了車,連兒跨了車沿。
  不多半會,到了他師父家。梅仙先下車入內,他師父知道連兒是祝府的家人,忙迎至裡面,擺了茶果款待。梅仙取出銀票,雙手遞過道:「徒弟蒙師父教育之恩,又不能圖報,到底半路上撇下師父。今遵師父之命,向祝公子借了二千銀子作贖身之價。後日徒弟倘有出頭之日,再為孝敬你老人家罷。」他師父接過票子看了看,揣入懷內,向連兒道:「小徒沐公子大恩,提出羅網。但有一件,小徒自幼性情不好,倘有冒犯公子之處,要望連二爺從中照應,我斷無不放心的。」連兒道:「我家公子脾氣是極寬厚的,待天下人都如家人父子一般,何況你家梅相公與公子甚為合式,你倒可以放心。好在你要的二千頭到腰了,他就下火坑,你也可不問。這些假慈悲的話,你也不好不說幾句,蓋蓋面子。」他師父聽了,哈哈大笑道:「連二爺這幾句話,未免把我太看低了。我師徒相處有五六年,縱然是假的,難道一二分真的都沒得麼?」說著,大家都笑了起來。連兒催促梅仙收拾,把行李裝好在車子上。梅仙進去叩別師娘,出來又與師父作辭。他師父假意掉了數點淚,又囑咐了一番。
  梅仙同連兒上車,押著行裝回來,下車入內,見小儒等人尚在書房與伯青閒話。見梅仙歡歡喜喜的進來,王蘭道:「想你的事已交代清楚了,明日同我們出京,隨你在蘇州在南京,立個營業,娶房家室,重立金氏門戶,也不枉伯青待你這一番美意。」梅仙道:「承祝公子天高地厚之恩,把我拔離苦海,非獨我自己殺身難報,即我亡過父母在九泉之下,也銜恩不盡。我父母有靈,都要保佑公子昌前裕後。」伯青道:「小臞,不可如此說,些許小事何足掛齒。你也是好出身,不過中途失足,猶可補過於將來。從此你我當以表字相稱,才是正理。」梅仙道:「我願終身執鞭隨鐙伺候公子,猶以為未足,怎敢與公子抗衡,以字相稱,梅仙寧死不敢遵命。」小儒道:「小臞,不可執意。莫說你是好出身,即如南京那一班名妓,尚彼此以字相稱-你若一定泥於俗見,連我都不願同你說話。」王蘭等人,皆同聲稱是。梅仙被眾人你一句我一句,只得先告了罪,然後改口。伯青吩咐眾家丁,呼他為金大爺。又叫備酒,代梅仙賀喜,邀了梅仙平時相好的一班相公來作陪。席間,猜枚行令,直飲到初更方散。
  來日黎明,眾人料理登程。伯青、漢槎辭別了江丙謙,王蘭也到洪鼎材那邊去了一回。小儒叫人押著各家行裝,方夫人坐轎,帶著官官、小姐先行出城。小儒等人又到眾同年處走了一回,各家親友紛紛在皂華亭候送。眾人出了城,又見一班有名的相公,也來送梅仙動身。大眾謙遜了一會,各自回城,小儒等方開車起行。沿途無話。
  又說到蘇州那祝道生在家也鬧煩了,聞得南京名勝之地,借看他丈人為名,帶了數名家丁陪著,買舟向南京來。走了三四日,已至南京,叫人擔了行李,自己乘騎,直奔鹽法道衙門。尤鼐聞得女婿到了,他又無兒女,這個女婿比親生兒子還強。接入內衙,擺酒與他洗塵。席散,送至外書房歇宿。次日,祝道生也去拜了各處親友,忙了數日才閒。
  這日,跟著兩名家丁,出了衙門,向秦淮河一路而來。道生到了南京,即打聽那家相公出色。有人說到聶家姊妹等人,司『惜如今不接客了,他們立誓守著幾個人呢。惟有新到的一個相公叫林小黛,此人不亞似聶家姊妹。祝道生聽了,記在肚裡。今日適值無事,意欲去找林小黛談談。到了桃葉渡,問明小黛住居,走進門內,早有伺候的人將道生引入正間坐下,送上茶來。裡面走出一個垂發的幼女,年約十三四歲,向道生問了好,又問了姓氏,知道他是鹽法道的女婿,忙親自裝煙與道生吸。道生問他名字,叫五兒,是小黛的妹子,倒還生得清秀。
  道生問:「小黛那裡去了?」五兒道:「隔壁聶家請他下棋去了,晚飯後才回來呢。」道生道:「我何妨也到聶家去。」五兒道:「聶家如今不走人了,少爺一定要會我家姐姐,我叫人去接他。」道生道:「那倒不必,我久聞聶家姊妹的名,難得你姐姐在那邊,還是我去就教的好。雖是他家不走人,這不過是做作的話,高抬他的身價,你不要瞞我。」說著,立身即行。五兒忙攔住道:「少爺,不要怪,真真不能去。倘然他家不招呼少爺,倒是我家不是了。」道生有了氣道:「放屁!既然做個妓女,天下人皆去得,什麼叫做不走人?除非從良,才能說這句話呢。」推開五兒,往外就行,兩名家丁也隨了出來。五兒跟在後面,連聲道:「少爺請問,我把姐姐先接了回來,說明再到聶家不遲。」道生那裡肯依,頭也不回,出了小黛家大門,轉了一個彎,到了籬前,見雙扉緊閉,上前叩門。裡面二娘答應,開了門問道:「你是尋誰的?」道生見了二娘,好像那裡會過的,一時想不起來,也不回答,擠進門內直朝裡面走。二娘怒道:「你這個人太無禮,不問皂白,向人家內裡跑,可不是胡話。」二娘開口說話,道生聽得聲音,猛然想起元妙觀的事,不由得怒從心起,腳下的步子越發走得快。轉過正間,恰好慧珠與小黛對坐下棋,旁立洛珠、小風、小憐觀陣。道生認得慧珠姊妹,回嗔作喜,滿面堆下笑來,上前作揖道:「小生何幸,今日得睹諸卿。猶記元妙觀中那樣錚錚的口氣,言猶在耳,何以一到南京就改變了?」
  慧珠正在凝想,忽見對面來了幾個生客,心內早吃了一驚,又認得是元妙觀會過個姓祝的,正欲起身迴避,又聽得他口內提及前事,皆是嘲笑的話,不禁滿面緋紅,氣得癱在椅上,臉都變了色。洛珠聽了,也氣得要死,發作道:「外面的人都是不管事的,怎麼外人走到內裡來,都不攔住他?那裡來的這種冒失鬼,人家內眷在此,不知進退,嘴裡胡裡胡涂的,不知道說些什麼?曉得是好人不是好人,還不把他攆出去!」二娘也跟了進來,扯住道生的袖子,往外就推道:「你這個人多分是個瘋子,怎麼走路走到人家內眷的所在來。我們是省事的,不然叫起地方,要當做白日撞辦的,快點出去罷。」
  道生本有點氣,又聽得他們這一番話,不由得七竅煙生,順手把二娘一個嘴巴打得蹌了多遠,指著慧珠等罵道:「該死的娼根,放肆的花娘,前次在蘇州挺撞我少爺,後來你等去了,我少爺未忍究辦你們。今番到了南京,誰不知道你家是個行戶。我少爺寬宏大度,不記前惡,高興來訪你們談談,也算十二分體面。你們又挺撞我起來,難道你等是瞎的,認不得太歲?著實可惡,到底仗著誰的勢力?你家是條龍,我也要扳只角;是只虎,我也要敲幾個牙。」說著,拉起衣衲向洛珠就打。眾人起初見他來意不善,早離了座位,又見他來勢兇猛,意將用武,一齊跑入裡面去了。道生怒衝牛鬥,把桌椅物件打個罄盡,口內罵不絕聲。兩名家丁,也幫著打罵。二娘在旁邊見打損物件太多,肉疼之至,也顧不了許多,奔上來一把揪住道生胸前道:「你好端端打到良戶人家來,該當何罪?與你到上元縣評理去,我這老命不要了,與你這小雜種拚掉了罷。」一頭拳夾胸撞到,兩名家丁趕忙擋住,又被道生乘勢推了一交,頭上的油皮碰破了一塊。二娘在地上亂滾亂喊,叫「地方救命,強盜打死人了」。又把血塗了一臉,頭髮亂披在肩上,像活鬼一般。早驚動鄰人,走了過來問明情由,做好做歹將道生勸住。道生罵不住口道:「你這老娼根,小花娘,仔細著,都叫你們試驗試驗我祝少爺的手段。」氣洶洶帶著兩名家丁,大踏步去了。
  這裡眾人扶起二娘,慧珠等見來人已去,方敢走出,王氏也隨了出來。二娘坐在地上大哭大罵,拍手打掌道:「這個姓祝的,不是今世冤家,定是前世對頭。在蘇州受了他一頓惡氣,如今又趕到南京來尋事。我們這是那裡說起,我家不走人已幾個月了,他怎麼知道?多分是些嚼舌根,害嘴疔指使來的。」忽見五兒走進來,見眾人如此光景,曉得是那姓祝的鬧過了。將他姐姐扯過一旁,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遍,小黛方才明白,反覺自己對不過他家,不是為尋他而來,也不致鬧成這個樣兒,苦苦的勸住了二娘。
  眾鄰人道:「二奶奶,你是個老手,就不該同他鬧。俗說道,哄死人不償命。你既在蘇州會過這姓祝的,曉得他不是個好惹的人,他到了你家,斷不肯善自走出去,何妨敷衍幾句,將這瘟神送出門,就沒有事了。若怕他下次再來,慢慢設法治他,何苦淘這場惡氣。你想一想,他受了你們辱罵,雖然打了一頓,他心內未必干休,聞得他是鹽法道尤大人的女婿,要尋你家訛頭也不難。在我們看,三五日內定有是非的。」你一句我一言,把二娘說了害怕起來,自己返悔不迭,火不該同他們鬥氣,好好的敷衍他出門,他也無可如何。倘然鬧出旁支的事情來,祝、王等人又遠在京都,那個代我家支持,豈不是要吃他的現苦麼,;王氏、慧珠等人也想了怕起來,又不好埋怨二娘,面面相覷,不發一言,眾人心內都懷首一個鬼胎。鄰人等見他家沒事,各散回去。二娘叫人把打碎的物件,搬去一旁。小黛同了五兒,也回家去。二娘又托人探訪祝道生回衙如何處置。
  一日,慧珠等正在房內閒話,見外面送進一封信來。拆開看時,知道祝、王等人已抵京師,沿途平安,又聞雲從龍立了戰功,不日班師回京,小風格外得意。又過了一日,買一本《題名錄》來,見他們都中了進士,慧珠等無不歡喜。隨後又知道伯青點了探花,王蘭等人皆得了科,喜得眾人眉開眼笑,連二娘同王氏也得志非常,有了這種大靠背,料想人也不敢欺我家了。慧珠等專盼他們回鄉祭省。
  這日清晨,二娘坐在堂前看人打掃,忽見惡狠狠的走進幾個人來,不由分說,一鐵繩把二娘頭頸套住。打掃的人嚇得飛跑至後面,報信與王氏等人去了。不知這來的究係何人,二娘所犯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