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偕友尋芳桃葉渡 論詩共醉菊花天

  卻說金陵城內有一位致仕的鄉宦,姓祝名封字頌三,本是巨族,由科第出身,做過一任山東按察使,因與上司不合,告病回家。夫人江氏,是現任兵部尚書江丙謙的胞妹。膝前一子一女:公子十九歲,取名登雲,字伯青;小姐十八歲,名瓊珍,小字瑤君,皆生得如花解語,比玉生香。
  伯青十七歲上已入泮宮,是一名飽學秀才,合城盡知。因為祝公有此佳兒,必謀佳婦,不肯草草結姻,所以伯青年已弱冠,尚未有室。生成是一個豪邁任性的人,全不以仕進為念,一味看山玩水,嘯月吟風。嘗說道:「人生百年,如駒光過隙,最難者是少年時候。譬如人過到一百歲是為上壽,十歲以內孩提無知不能算的,十歲以外至二十以外正是少年,至多不過二十年,除此則中年占去二三十年,晚年又占去二三十年,合之百歲光陰,最妙者是少年,而最短者亦是少年。古人云:人生難得是青春。語真不謬,何況天生我輩,稍有才貌,更不可忽此少年,以負天公獨厚之意。若說到『功名』二字,三十而外謀之未為晚也。」
  祝公亦偶有所聞,心中卻不願意,無如兒子天性若此,更兼膝前只有一子,卻也無可如何。又知道兒子胸襟是曠達的,平時識見迥不猶人,斷不肯糟蹋自己。好在已入了學,也不算白衣人了。想他都該有一定的成見,十不可破,索性裝點癡聾,隨他去了。所以伯青格外瀟灑自如,由得自己。他卻克盡為子之道,凡事稟明而行,祝公夫婦無有不依的。
  平生有兩個好友:一個姓陳名眉壽,字小儒,浙江人,他父親做過江寧知府,現在寄寓金陵,是前兩科的舉人,比伯青長三歲,娶妻方氏;一個姓王名蘭,字者香,與伯青同學,小一歲,聘的是現任通政司洪鼎材的女兒,尚未過門。都是才高北斗,學富西園,兼之放蕩不羈,全沒有半點紈袴氣習,更與伯青臭味相投。祝府住在廣藝街,陳府住在三山街,王者香住在武定橋,相去不甚過遠,不是你來就是我往,日日相聚的。
  一日,伯青起身吃過早點,閒步庭前。此時正是深秋天氣,菊花大開。庭內庭外擺列了一百餘種名菊,高高下下,五色繽紛,覺得秋天一片高爽之氣,令人神清體暢。細細的賞玩了一回,高興起來,著服侍他的小童連兒吩咐廚房預備幾樣精緻的肴品,意在約陳王二人過來,持螯賞菊。連兒還未轉身,只見管門的祝安進來說道:「王少爺過來了。」伯青抬頭看時,王蘭已至庭前。
  伯青忙起身相迎,王蘭笑道:「伯青兄有此好菊花,卻躲在家裡一人賞玩,連朋友都不招呼一聲,還要我作不速之客,論理該罰不該罰?」伯青笑道:「你這油嘴,其實可惡。見了面無論是非曲直,都要硬派人個不是。你幾時見我背著你作過樂的麼?我剛要打發人來請你,你等不及,自己撞上門來,反說我不好,可有此情理。」
  連兒在旁插嘴道:「王少爺,不要錯怪了我家少爺,已經吩咐廚房備菜,還要去請陳少爺哩!」王蘭搖著頭道:「我不信,你們主僕是彼此迴護的。」伯青道:「就算我不好,:口今請你,可以沒事了。」王蘭對著連兒說:「可去知會廚子,把頂肥大的螃蟹買他一擔,好好的煮彩。不然我吃得不暢快,還是不依你家主人。」伯青笑道:「我倒不惜一擔蟹,只怕你吃傷了,要去買使君子,那就不妙。」連兒笑嘻嘻的走了,伯青又著祝安去謫陳小儒。兩人說說笑笑,少頃,小儒亦到。連兒將桌椅在菊花旁邊排開,主賓三人歡呼暢飲。
  王蘭道:「伯青,你可知我今日來尋你們何故?」伯青道:「不過來撞白食罷了。」小儒道:「者香這白食出了名,將來只怕是條官銜。」王蘭道:「小儒兄,你不要幫著他一味刻薄我,只恐我這句話說出來,你就樂的受不得,那時求著我,我也不睬你。」伯青道:「且慢誇口,如果說出來配我們求你,說不得我同小儒就求你一求;若是不配,罰你跪在菊花前,做十首菊花詩才饒你。」王蘭道:「這也使得。」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向小儒道:「你常在外面走動,可知如今南京城內,出了兩名色藝兼優的名妓麼?」小儒道:「頭一句話就錯了。若論如今妓女,要論貌還可;若論到才,不過記得幾句唐詩,胡亂寫幾個東倒西歪的字,就哄動一方說是個名妓。者香卻也不俗,何以也以耳代目,真真令我不解。」王蘭聽了,把雙眉一揚,在桌上拍了一下道:「何如?我常說『風流倜儻』這四個字,是不能與俗子說的。」小儒道:「我倒不俗,真真你俗入骨髓了。」伯青道:「你們且慢鬥口,者香說完了,大家評一評。還有一說,好在說的是本城,我們去考試他一回,真偽即分。」王蘭道:「伯青兄還算是解人。」小儒道:「你說罷,我等得不耐煩了。」王蘭道:「日前我同一個學中朋友閒步湖上,那朋友偶說道,如今有兩個名妓,叫做聶慧珠、聶洛珠,你可瞻仰過麼?我耳內也聽見有人說過,一時高興同了這朋友去。起初,我也同你們意思一樣,不過稍通文墨,那裡當得起『名妓』二字。不料會見二珠談了片刻,不是我自墮志氣的話,我王者香平時也算個小有名的人,到了他姊妹面前,覺得自形齷齪。非獨內才兼具,而且外貌雙優,令人可敬可愛。偏生此等人淪落風塵,又覺可惜。一時心中『敬、愛,惜』三字顛倒上下,反一句話說不出來。倒被那洛珠嘲笑一句,說我像個息夫人。我坐了片時,只得走了出來。因想如此名花,豈能獨賞。故來奉邀二位同去,始信小弟之賞識非虛。不料你們反不相信,未免辜負了我的來意。」伯青聽了,不禁站起來道:「者香,你這話是真的?」王蘭將頭扭過一旁道:「我哄你那一樣?」伯青哈哈大笑道:「真是我們辜負你了,罰我先敬一杯。」忙自己斟杯酒恭恭敬敬送過來道:「明日即去一遊,我在寒舍奉待二位。」小儒道:「我到底不叫他騙了去,等明日去過了,我再賠禮不遲。」三人又說笑一回,見日已將暮,進點飲食,各人自散。
  次日一早,王蘭約了陳眉壽同至伯青家。三人吃過午飯,吩咐備馬伺候,命連兒隨著向桃葉渡來。忽見王蘭指著那廂道:「伯青兄,前面就是聶家了。」祝登雲隨著他的指處一望,見遠遠一帶短籬,斜倚著數株疏柳,內中高下各色名菊開得正好。隱約見兩扇朱扉,半開半合。伯青敲著腳鐙道:「果然不俗,吾見其居,如見其人矣。」小儒也點頭歎賞。說著,到了籬邊早有伺候的人過來接了馬,向裡面道:「有貴客來了。」見門內走出個中年婦人來,就是宋二娘。因王氏不大認識本地人,請二娘一手經理,接得的才接,接不得的就回他去了免得纏擾。二娘見了,滿面堆下笑來道:「原來是祝少老爺與二位少老爺,今日是那一陣風兒送到我們這個小地方來。怪不得喜鵲清早叫到這會兒。」王蘭笑道:「原來是你這個寡嘴家,我昨日倒沒有見著你。」二娘笑了笑,讓三人進了朱扉。
  祝陳二人是初到,細細打諒一番,見門內大大院落,上面一順五間,明窗淨幾。院內堆了些怪石,也栽了些菊花。旁廂一條夾道,走過了又是一個小院落,其中曲曲折折的,卻有好幾間,房子。二娘請三人正間坐下,有人送上茶來。伯青四下觀看,盡掛的是名人字畫,無半點塵氛。只覺得一陣香風過處,環佩聲來,見裡面走出兩個人來。慧珠在前,洛珠在後。伯青一眼看見,前一個神清似水,步軟無塵,那一種秀色可餐的態度,令人睹之心暢神馳;後一個較之稍豐,卻生得膚凝玉沽,體弱花嬌,露出一團和藹之氣,令人可親。三人一齊站了起來,二珠並立中堂,盈盈下拜道:「今夕何夕,得見風雅,愚姊妹三生之幸也。」伯青聽他們出言不俗尤為心賞,一面回禮道:「久慕芳名,恨相見之晚,請坐了。」二珠在下首並坐,二娘至外廂張羅去了。
  王蘭指著意珠道:「這是慧娘,那是他令妹洛娘。」伯青道:「久仰,敢問二卿是何雅字?」慧珠道:「小字畹秀,妹子柔云。」小儒道:「不愧不愧。」二珠也問了祝陳二人姓字。見祝登雲骨肉停勻眉宇開朗,身上穿了幾件素雅衣裳,越顯得亭亭玉立,壓倒群流。再看陳眉壽,比他們魁些,生得朗若朝霞燦如雲日,自具-種端方大雅的體度。王蘭是見過的,與他們較起來,身材窈窕體態翩躚,是個清高的氣象。二珠暗暗贊道:「若三人,真絕世佳公子也。」慧珠道:「諸位請內房坐罷。」
  大眾起身,隨了慧珠到他自己臥室內。見是三間房子,一隔兩半,一間為起坐,陳設整潔,窗前一張小楠木桌子,排列文房四寶。又到內間坐下,直覺蘭麝薰心,不飲自醉。伯青與慧珠論到詩詞,慧珠知道伯青是個有名之士,越發說得辭明義暢,舉要不繁。伯青惟有點頭痛贊而已。慧珠又轉請教,伯青也暢淪了一番,彼此格外心許。那邊小儒、王蘭,同著洛珠說笑。
  忽見宋二娘走進來,笑著道:「天色不-早了,諸位少爺可能賞個臉兒,在這裡便晚飯罷、但是沒有適口的東西,不嫌簡褻就是了。」伯青道:「初次到此,那有破費你家的道理,改日罷。」王蘭道:「那倒不要緊,他家不是俗惡路兒。」二娘道:「好呀,還是王少爺曉得。」說著,上來了數名垂髫小婢調開桌椅,兩個老媽媽在外間一樣一樣將酒肴傳進裡面。眾人讓小儒上坐,伯青在左,王蘭在右,二珠下面坐了。二娘道:「諸位少爺隨意多用一錘,我家姑娘們是不會勸酒的。」王蘭道:「理會得,不用你照應,你也吃一鍾兒去。」二娘笑嬉嬉的退了出去。眾人暢飲深談,無非說些你愛我慕的話。
  少停席終,散坐品茗,見院外一派燈光,各府家人已掌燈在外伺候。小儒掀起外褂,看了看表道:「快交子初了,我們散罷。」伯青在懷內取出一搭票子,約有十數張,見二娘站在旁邊,交與他手裡道:「不成個意思,再補你罷。」二娘道:「呀喲!原是誠心敬意請三位少爺的,怎好領起賞來;若說不收,又道是我們不承抬舉。改日再請來坐坐罷。」彎彎腰道了聲謝,方退出去。二珠也道了謝。眾人起身,慧珠低低向伯青說:「暇時尚祈過我談談。」伯青點頭,彼此橫波一笑。二珠直送到朱扉外始回。
  三人走過短籬,上了騎,家人掌燈前行。伯青一路猶嘖嘖稱贊慧珠不已。到了分路各散。至此,或伯青約陳王二人同去,或自己獨去,有時坐坐即行,還有時徹夜清談,皆是正正經經坐懷不亂,連戲言都少的,竟與慧珠成了莫逆。王蘭也與洛珠結了知己。王氏同二娘見女兒與伯青合式,又曉得他是個貴公子,脾氣又好,又肯用錢。陳小儒是不在賬的,王蘭也算是個闊手兒。所以連王氏、二娘,都把他三人當作衣食父母尊敬。
  時光迅速,轉眼臘盡春回。此時正是二月天氣,花明柳媚,春色怡人。伯青動了游湖之興,帶了連兒一逕向桃葉渡來,到了籬前下騎。伯青是來慣的,不用通報,走進朱扉。早有小婢看見道:「祝少爺來了。」打起門簾,伯青方走到外間,慧珠笑盈盈的迎了出來,邀至裡間道:「今日因何不同他們來?」伯青道:「一時乘興過訪,不及去約他們。畹秀近日可有佳作麼?」慧珠笑道:「前日湖上有近作一首,原等你來改正改正再錄到稿本上去。」轉身到外間桌上取了一張小花箋進來,遞與伯青。伯青接著,看道:
  湖上春遊二月天,湖光如練柳如眠。
  有人打槳湖邊去,衝破湖中一抹煙。
  伯青看完,大贊道:「真似唐末名家風韻。佩服,佩服。看到《湖上詩》,正提起我的話來了。如此春光不可辜負,我今日特來約你游湖,說個日子,約定了再去知會陳王二人。那一天,我們大可在湖上樂一日。」慧珠也高興道:「就是後日清明罷。」正說著,洛珠走了進來道:「好呀,瞞著我約日子游湖,到臨時我會自去的。」伯青笑道:「可能瞞你?我們既約者香,能不約你麼?若當真你自己走了去,者香更歡喜。他難道送上門的買賣,反不情願?」洛珠臉一紅,笑著啐了口道:「你今日到畹姐姐這裡來,也是自家送上門的。」慧珠笑道:「你們只管說,不要扯上我。我是說不過你這張嘴的。」洛珠撮著手道:「罷喲!還沒有怎樣,倒打折膀臂朝懷裡彎。」
  三人說笑了一會,伯青在慧珠處吃了飯,方回家去。寫了兩個帖兒,著連兒去請小儒、者香,清明攜二珠湖上一遊。二人皆允,定臨時到伯青處會齊。伯青先一日即吩咐廚房預備了一席精緻的肴饌,又吩咐連兒將茶鐺竹爐臨時都要帶去。此日吃了晚飯,在祝公夫婦房內略坐了一坐,又與瓊珍小姐說了幾句話,才回書房安歇。
  次日起身,不多一刻,陳王二人已至。小儒道:「昨蒙見召,我原想不來,恐又拂了賢弟的雅意。想我們游湖的日子甚多,不拘那一天皆可,何必定在清明這時候。今日湖上遊人必多,反不雅靜,不如平時倒覺清閒自在。」伯青未及回答,王蘭道:「罷罷罷,這些迂腐老儒的話,我卻不愛聽。一年只有一個清明,逢場作戲,正是我輩尋樂之處。伯青兄如無此約,我也要來約他的。你如果怕事,就請不要去。」小儒笑道:「者香的話,不問人受得住受不住,我又不曾說不去,果然不願去,又來做什麼呢?我不過防備的話,倒引出你的兜搭來了。」只見連兒進來道:「馬已備好了。」
  三人出門上騎,一路揚鞭,奔桃葉渡來。將到籬邊,連兒回明「先去湖上看定游船,把酒席送上去,再來請少爺們」。伯青點點頭,連兒去了。三人下騎,緩步走進門來。未知去與不去,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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