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千里關山欺二豎 六朝金粉擅雙珠
暇日無事,遍閱諸家說部如《西廂》、《還魂》、《長生》《琵琶》等書,寫得淋漓盡致,無非發揮一個「情」字,言言合理,洞中人心。古今來多少英雄,總不能於情脫略。即人生五倫之樂,皆可言情:出身仕國,魚水之情;居家事親,色笑之情,昆弟聯棣萼之情;夫婦篤燕好之情;朋友有投贈之情。推之於日月四時,蟲魚花鳥,目見之而成色,耳遇之而成聲,皆足怡我性,悅我情。吁!此得乎情之正者也。或不然,秦樓楚館,日逐狹邪,白首爭盟,黃金買笑,間或得一知己,兩兩情濃生死不易,若者雖非情之正,亦情之錘也。其餘如朝暮陽台,沉酣雲巫,則謂之淫。所謂情者,非人人共喻之情,惟爾我獨得之情,宣諸口而不能,蘊於心而不泯,刻骨相思,切身痛癢者,斯謂之情。然而非什百庸眾之流,所能夢及。何也,緣情以文生,文以情副,故才人魁首,始識情真;仕女班頭,方臻情妙。或以餘言為誑者,盍觀昔之薛濤工詠,琴操通禪;憐人小小,湖前墓石猶存;不語真真,畫裡音容宛在。何莫非心似珠圓,身同玉潔者哉。寄語多情,可信餘言之不謬矣。
閒話休提,單言正傳。卻說我朝鼎盛之時,金陵出了兩個名妓:慧珠、洛珠,本係同胞所生,原籍蘇州人氏,卻也是個好出身。他父親姓聶名泰森,娶妻王氏,單生了慧珠姊妹二人。泰森在蘇州開爿藥鋪,生意十分茂盛,到了中年,身邊大大餘積了幾文。一時宦興頓生,收了藥鋪,攜資赴部捐了個巡檢。不到半年,銓發了廣東河泊所,是第一個好缺。泰森歡喜非常,急急趕回蘇州?帶了妻女赴任去了。不料喜極悲生,一則泰森年過半百不經勞苦;二則廣東近於煙瘴,到任未交一年,忽然得了個奇疾,一命嗚呼。可冷王氏舉目無親,雖然有點積蓄,泰森一味要好,冀圖拉攏,在日時全數結交人了。只得罄囊摒擋,盤了丈夫棺柩,帶了兩個幼女,悲悲切切,一路回家。
非止一日,已到蘇州。要知世上人多半是勢利的,泰森赴任時,親友餞行,十分熱鬧;今日棺柩回來,連弔慰的都少了。王氏擇日將丈夫安葬已畢,想著自己終是個女流,又無貼己親戚可靠,何能眼睜睜的坐吃山空。只得央人將本身住屋與幾畝薄田賣去,帶了女兒來投他胞弟王仁。這王仁在金陵開了個果鋪,倒也過得去。誰知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泰森到廣東時,王仁已經病故。王仁又無家小,所以無人送信。王氏到了金陵偏又落空,急得要死卻也沒法,只得賃了一間房子,在秦淮河邊暫為居住。終日悲苦,想著丈夫,又想著兄弟。所喜兩個女兒業已成人,出落得十分跳脫,心性又靈巧,尋了些針黹貼補過活。
一日,王氏坐在房內,看著慧珠替人家刺繡,洛珠站在旁邊,一對兒如粉妝玉琢,容光互映。王氏忽然低頭歎了口氣,想道:「如此兩個女兒,偏偏他父親早死,將來逐高就低不知許配個什麼人家。若此時還在廣東,怕沒有大家子弟前來爭聘:」又轉想道:「丈夫辛苦半生未能安享,大不該捐這個窮官去做把性命都做掉了。到金陵來,滿指望靠著兄弟,那裡知道兄弟又死了。三個沒腳蟹女流,落魄異鄉,將來不知如何結局;」想到此處,不由得撲簌簌落下淚來。洛珠一眼看見,忙忙走過用手伏在王氏肩頭笑道:「母親,好端端的為何又尋起苦惱來?你看大姐姐繡的個交頸鴛鴦,比翼雙棲,向活的一般。」慧珠聽得妹子說話,抬起頭來,看見王氏淚痕滿面;又聽妹子說交頸鴛鴦如活的一般,不覺觸動自己心思,眼圈兒一紅,也流下淚來。洛珠見姐姐又哭了,怔怔的不知何故,自己心裡覺得一酸,也哭起來了。王氏正在悲傷之際,又見兩個女兒如此,欲要勸勸他們,無奈喉間悲咽不能說話,心中愈急,那眼淚愈來得湧,索性放聲大哭。
母女三人正哭得難解難分,卻驚動了間壁鄰舍宋二娘走了過來。這宋二娘是個寡婦,專靠做穿媒說事打合過日子。生得伶牙俐齒,女眷們多喜歡他。外面送他個綽號,叫做說不煞的宋家,又叫做寡婦嘴。那日聽得王氏家中哭得驚天動地,怕出了什麼事情,忙忙的走過來。一抬頭,見他母女三人相對而哭,笑道:「咦,奇怪得很,人家無事,說了玩,笑了玩,也有鬧了玩。卻沒有見過你娘兒們坐在家裡,哭了玩。如果歡喜哭,現在三LL門苟上劉大人家老太太死了,前日找了多少人去舉哀。我把你們舉薦了去,還可以將眼淚換錢用,強如在家白白的把哭都糟蹋掉了。」王氏聽了,忍不住「撲嗤」的笑了一聲,二珠也笑了起來,一面讓宋二娘坐下。
二娘道:「聶奶奶,我與你做了幾個月鄰居,不是聽見歎氣,就聽見哭泣。你們的景況,我也稍知。縱然日夜愁煩,於事何濟,卻要想個一定的主意。況你家兩個姐兒,要算數一數二的人材,沒事望望也是歡喜的。」王氏歎了聲道:「二娘,你不問我我也不說。終日愁苦,就是為的他兩個寶貝。我今年半百外了,死亦死得值,這般日子,也無甚貪戀處所慮他姊妹兩個,又未曾許配人家,不怕你笑,高門大族是不要我們家女兒的,過於不成個人家,我又不忍草草了結他們終身。」二珠聽見說到他們身上,托故進房去了。
二娘點點頭,把王氏看了一眼,瞇瞇笑道:「我倒有個從權的法兒,只怕你老人家不願意。」王氏道:「說也何妨,大家商量商量。」二娘把自己喳頭挪了一挪,靠著王氏肩下,低低的笑著說道:「若論這句話,我也不該說。承你老人家意思,一定問我,好比粉牌上寫字,抹掉了重來。」王氏笑道:「正文一句沒有說,倒哆噦嗦嗦的講了一起的閒話,真真不愧你那個混名兒。」二娘道:「好歹你要我說的,說錯了你不能怪我。我走過多少大家小戶,好的、丑的都比不上你家兩位姐兒。以現在時勢而論,你不要怪 家是不願與你結親,若是將就些,不獨你不肯,就是我也可惜了兩位姐兒的人品。這些話還是後文,目下的日子,我見你們很不容易支持。單靠做針黹,一日到晚,不過那幾個錢,終非長久之計。你家姐兒既生成這樣好相貌,不如從個先生學學彈唱。一二年中傳說開去,引動了一班大老官,要一千是一千,要一萬是一萬。好在陪人談談唱唱,又不做那些沒行止的事。南京城裡是這般邪氣,越是如此,聲名越重。或者碰著了合式的王孫公子,郎才女貌,一樣做個平頭親兒。將你接了去,後半世不愁了。你家姐兒,將來做太太做夫人都料不定的。況且你們是異鄉人,沒得人知道底子的。後來衣錦還鄉,一牀錦被蓋得密密的,那裡有人曉得。還有句說話,你老人家可曉得如今世上的人,是笑窮不笑賤的。這是我一團好意,不要認做唐突你老人家。」王氏搖搖頭道:「我雖非名門大族,也是個清白人家。亡夫在日,也做過小官。豈不被人說我們窮的志氣都失了。倒不如餓死了,還算乾乾淨淨的。」二娘聽了,冷笑一聲道:「我說你不願意,又逼著我說,倒叫我沒趣。」說著,訕訕的走了出去。王氏只說聲「好走」,將門關上。
母女三人吃了晚飯,收拾已畢,忽聽得窗外浙浙瀝瀝的下起雨來。王氏點了燈去看門戶,見灶上柴-:根也沒得,再看看米也只夠一日吃,心中好不煩惱,偏生天又落起雨來。進房對二珠道:「前日那針黹上錢,可有沒付過的?」慧珠道:「連下月的都付完了。」王氏道:「這便怎處,柴米兩樣一時俱沒了,又無處挪借。就是這幾件衣服,已近深秋天氣,一日冷似一日,萬萬脫不下來。這個日子怎麼挨得下去。適才末家裡的話,未嘗無理,想一想我們如今除了這著,也沒有別的路走。最難是面光光的,怎樣轉得過來。我做娘的,斷不能逼你們乾這件事。」說罷,深深的歎了一口氣,掉了幾點淚來。慧珠道:「宋二娘的話,我也聽著說,雖然不近情理,卻是為我們的話。女兒們不懂得什麼,母親是有年紀的人,將二娘的話斟酌斟酌,可行則行,不可行就罷。難道母親還給苦女兒們吃麼?」王氏聽女兒話已活動,心中歡嘻。
次日,到末二娘家,不好陡然開口,只得先托他借貸,二娘卻說了多少難字。王氏明知道他不行,隨後慢慢引到昨日話上來,托他找個先生,卻暫且沒得束脩送他,並允定二娘日後重重酬謝。二娘拍手道:「我說你老人家,鄉下人吃橄欖回了味了。這件事卻容易,斜對門有位郭先生,他名字叫個郭桓,也是你們蘇州人。先前倒是個大嫖客,如今玩完了,教幾個女孩子,很過得去。人是極好的,他本是個大處出身,只要學生合式,不講究錢鈔的。而且一肚--產好筆墨,本地人都不肯把他當教師看待。明日我去說聲就是了,他有幾個女學生,都是我說進去的。」王氏謝了又謝,方回家來。
果然二娘對郭先生一說即行,次日將二珠帶去,見了先生。郭桓看他姊妹大有出息,十分願意,連束脩都不要,言定日後一起酬師,王氏,格外歡喜。從此每日二珠早去晚回。間有缺乏,二娘反倒肯代王氏挪借點兒。一則二珠心地靈巧,加以郭桓盡力教導,不到半年,二珠聲名大半城皆知,兼之二娘逢人說項,稱贊得天上人間有一無二。有幾個慕名來的,先走了二娘的路,方許見面。二娘又把二珠聲價說得重重的,這些人見了面,果然名不虛傳,倒也情願,竟以一見為榮。王氏身邊年來很聚了若干,在桃叫『渡口買了一所人大兩進房子,門前有一片空地。連二娘都接過來同住,煩他各事幫襯,倒也相安。
慧珠今年長成十九歲了,生得面豔芙蓉,腰柔楊柳,兼之琴棋書畫件件皆精,說不出那一種秀潔的丰神,令人見之可愛可敬,卻性喜簡默,不輕易與人一言。洛珠比慧珠小一歲,生得肌豐似玉,骨重如金,於筆墨上卻不甚留意,音律弦索獨步金陵,又藹然春風令人喜悅,每到興酣時,隨口詼諧總成妙謔。
他們同學時,有兩個女孩子:一名蔣小鳳,本地人;一名趙小憐,蘇州人,皆是色藝絕佳,與二珠甚為契合。小風到揚州去了,小憐回蘇州去了。外面有一句口號道:要看美人圖,金陵看二珠;要看真活寶,世上有二小。一時公子王孫、騷人詞客,或接心交,或聯密友,車馬填門無時得暇。
這二珠的聲名越傳越廣,卻引動了一位多情義的才子,做出了許多絕頂的事來。未知後事若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