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女償父債供狀分明 李代桃僵遺言慘切

  前回書中說這賈臬台到彰德府鄉間去訪一位同門,當夜沒有回店,倒避了一場大禍,這是甚麼緣故呢?原來,這天晚上,約有二更多天,來了一班綠林豪傑,明火執杖撞開了門進了店,就把看店的伙計拘禁一處說:「我們是來討債的,冤有頭,債有主,不會向別人家瞎討,店家住客各自安睡不必驚慌,若要出來多事,這手槍快刀可沒有眼睛。」這店裡也還有兩三個單身過客住著,心想並不欠人家的錢,不致於叫人家這麼興師動眾的來討,也就不來管人家的閒事,車夫店遇到這種事是向來不敢出頭的。那賈端甫、范星圃帶來的幾位管家,只求他們不找進房裡頭樂得各捱睡著何敢再去問信,只聽見這些人有幾個在院子裡把風,其餘都擁進上房,似乎先闖進上首一間,不久又闖進下首一間,卻在裡頭擾嚷,有一個多更次才走。等到強盜走了有兩三刻功夫,這些家人卻個個奮勇起來跑出來喊拿賊,也有拿刀的,也有拿棍的,也有提根繩子預備捆賊的,亂追亂喊,說:「這班囚回攘的一個都不要讓他跑,官府差使都敢打劫起來,這還有王法麼?」還是張全有點主意說:「先到上房裡去看看少了些甚麼東西,人平安不平安再說罷。」說著先進上首一間一看,只見滿炕是血,那位范大人倒在炕裡,連忙喊道:「不好了,范大人被砍壞了。」范大人的家人聽見趕到面前細看,范大人傷雖甚重,幸喜還有點氣息,砍的是腮頰不是腦門咽喉,或者還可救。張全這時候也顧不得賈大人的規矩,只好走進兩位姑娘房裡一看,只見兩個炕面前,都堆著一堆衣褲,兩位姑娘裹著裌被,躺在那裡呻吟,有些地方雪白的肌雪還露在被外頭,曉得都是很吃了點虧,這卻不去喊眾人,只走到自己女兒炕前問了一句「你怎麼樣?」他女兒回了一句「疼的很。」張全道:「你放心睡著,這是沒法的事,你叫小姐也不用著急,保養保養就好的,我叫你姑來看你們罷。」
  說著走出來,望大眾說:「還好,沒有少甚麼東西。」一面去叫了他老婆郝氏同打湖北帶來的一個粗老媽子,進去服侍這位靜如小姐同那位未正名的姨太太,又密密的吩咐他們不許聲張。郝氏到了房裡,先走到小姐身邊一間看,渾身剝得赤條條的,那兩條腿上都是血液淋漓,罵了一聲:「瘟強盜,怎麼這樣狠心,弄到這個樣子。」一面叫那老媽子去打水,再去看看他的女兒也與小姐差不多,那老媽子打了水來,這兩位皆不能起牀,郝氏替他們揩擦乾淨,另外拿衣褲替他們穿好。那位賈少爺睡在廂房裡,始終沒有敢出來。張全一面叫人飛馬去通知賈大人,一面到文武衙門去報案。那彰德府安陽縣同城守營得了信,飛趕出來,看了看被盜的情形。那安陽縣又帶了些玉真散出來看著替范大人上了,包紮完畢,然後同著大眾,要到那邊房裡去看,張全說是小姐們嚇壞了沒有能起牀,請不必進去看罷。這幾位自然不進去,查了一查失的東西,只小姐們隨身戴的首飾同兩件衣服,其實連那衣服大約這班強盜也不見得要,不過拿來揩揩身體甩在外頭,被人家撿了去的。所以,那張失單無論怎樣估計也不過值五六十兩銀子。賈臬台的清名因此格外昭著,這班強盜於賈臬台也不為無恩呢。
  那個替賈臬台報信的家人,走到半路上已經碰著賈臬台從那位同門家裡回來。這家人把被盜的情形略為回了一回,賈臬台連忙催著牲口加緊的趕了回店。張全看見車到門口,搶前走了兩步,附著賈臬台耳朵回道:「東西沒有失甚麼,只是小姐同家人女兒都很吃了點苦,現在還不能起牀,地方官面前卻沒有同他說,范大人受的傷很不輕。」賈臬台點了點頭走進店房,那府縣文武趕緊到院子裡站班迎接,賈臬台讓著進了堂屋,文武官都請了安。彰德府說道:「卑府們防護不週,致令大人受驚,罪該萬死!」賈臬台道:「兄弟做了十幾年的官一個錢沒有,這點行裝大約比那書館的寒士還不如,這些強盜諒來以為是那些囊囊豐盈的顯宦過境,必定有點油水,哪曉得碰到兄弟這個窮官,他們也算上了當。在我兄弟失點東西沒甚要緊,就是我這點行李全數奉送也不值甚麼。倒是這樣的官塘大道官府過境尚要被搶,那商家邸客更不堪設想了。我兄弟上年在這裡看印的時候,真是道不拾遺,夜不閉戶,我兄弟有甚麼本事?
  也全仗我們那位伙計好。」這幾句話說的那府裡縣裡汗流浹背,一個道:「卑府該死!」一個道:「卑職該死!」賈臬台又道:「這位范廉訪是我兄弟,約他同進京,帶累他受傷,我真對他不住,諸位大約看見過了,不知道要緊不要緊?我很不放心,急於要看看他呢。」那安陽縣忙回道:「范大人的傷痕,卑職已細細的看過,是不致命的,卑職已把自己合的頂好玉真散親手替范大人上了,才包紮好,這玉真散與鋪家賣的不同,上年卑職的家母也是在道兒上被強盜砍了一刀,上過就收口。
  又一回拿到一個強盜,帶了重傷不能取供,上了這藥登時就好,這是卑職家母同強盜一齊試驗過,很有靈驗的。」賈臬台聽他把話說急了,弄成連刀塊兒真不成話,也不禁一笑,這位安陽縣自己也覺著很有些難為情,只好搭訕著說道:「就請大人進去看看范大人罷。」於是大家一齊走進上房裡,賈臬台走到范星圃面前問道:「老弟你怎麼樣?」那范星圃還能喘噓顫巍巍的說道:「這會子疼的好些。」那神氣看上去也還清醒。大家略略放心了點,仍舊退出外間坐談。那縣官又拿馬夾子坐到店門口,把街坊地保同打更的每人打了幾百個板子,勒限破案。
  營裡也趕緊派人四出緝拿,有的說:「東鄉某村是個賊窩。」
  有的說:「我前天聽見北鄉某村來了些不相干的人,我已經派人去查。」有的說:「新近截了兩個梁子,恐怕就是那班人散下來做的。」不過講的那些馬後炮的話,這是做官的長技,諸位想也聽熟了,做書的也不去細細的敘他。這些文武敷衍了半天起身告辭,賈臬台送了客進來,然後走進下首房間,看他那位令媛靜如小姐,同那位未正名的如夫人小雙子,兩人都是面如紙白,渾身軟癱在炕上。賈臬台也只得說道:「橫逆之來無可奈何,不能怪你們的,你們靜靜的養罷。」坐了一會,看那靜如小姐似乎睡著的時候,就坐到小雙子炕上低低的問道:「怎麼樣的?」小雙子道:「昨夜我剛睡著,聽見外頭人聲嘈雜驚醒了,嚇的不敢動,不多一刻,就跑進房來二十個人,嘴裡似乎說是來討債的,卻把我同小姐衣褲扯個乾淨,一個一個的輪流著來弄,裡頭還有兩個又粗又大的漢子,叫我怎麼吃得住呢!而且一個才出來一個又進去,接連不斷弄的裡頭漲得要死。還是強盜走了,我媽拿水來替我慢慢的擦了一陣,才好過些,現在腫的不像樣子了,怎麼好呢?」說著又哭,賈臬台也只得安慰了兩句道:「不要緊,調養一兩天就復原的。」息了三四天,看那范星圃已能略進飲食,這兩位小姐姑娘也能撐著起牀,張全密密的回賈臬台道:「前天,這班強盜口裡是吵說報仇的,老爺從前在這裡做官很風厲,辦的匪也不少,那裡沒有甚麼仇人,久住著恐怕不便,不如早點走罷。」賈端甫也很以為然,因為這案子那縣裡自然要稟報的,胡雨帥是關切的上司,倒不能不發個稟帖,於是趕緊寫了個夾單交驛站遞去,一面囑咐地方官上緊緝拿。想起張全的話來倒也有點戒心,又同訪營裡要了兩棚人護送,一面收拾動身。那地方官遇到這種案子是捺不下去的,只好照著稟報。不過把地方理數說遠些,並說些自己訪聞即時同營帶兵前往追捕的門面話。
  這個稟帖上去,誰知正碰到胡撫台這幾天有兩件不高興的事體,一件呢,是為那位學務處的魏琢人太史,前半個月忽然下身腫爛,說是他的姪少爺,不知拿甚麼藥弄成這樣的。魏太史得了這病後,這位姪少爺把他一個才只十四歲的胞妹毒打了一頓,帶著他的少奶奶同兒子女兒卷了些銀錢而去。魏太史始而托撫台電飭各處嚴拿,及至被鄭州盤獲電稟上來,這魏太史又說是到底是自己的姪兒,求撫台打電叫鄭州把他釋放,也不知是些甚麼緣故。這幾天魏太史的性命說是保住不要緊,不過怕的要成了個太監。還沒有出來,學務處的事竟沒有人能管了。
  一件呢,胡撫台的一位哥哥,也是放了那一省的大員,到任去的,路過河南因為舊病發作,借了一家別墅調養。這位大員帶了一位姨太太是個京城裡有名的窯姐兒,生得杏臉、桃腮、雲環、弓足極其美麗。這位撫台友於誼篤天天要去看看這位哥哥的,並且總要背著人,這位姨嫂也耐煩細細的告訴他,每日兩人總要密談一兩點鐘的功夫,有時到深更半夜才回衙門,這也是手足情深的好處。他這哥哥是病在牀上不大起來的,這天,這位撫台正同姨嫂密談到緊要的關口,他這位哥哥忽然撐著起了牀,輕輕的走過對房,看見他兩個在一塊兒,不知為甚麼,就拿這嬌嬌滴滴的姨太太劈頭劈臉的亂打,嘴裡還罵道「你這個沒有倫理的爛娼」。這位撫台看見他哥哥動了氣,恐怕觸動了他病中的痰火,就悄悄的走了,連衣帽都沒有來得及穿戴。
  他哥哥這一夜竟忍心把這麼一個美貌的姨太太逼著吞煙而死。
  他哥哥的姨太太吞煙自盡,其實與這位撫台毫無干涉,可恨這些汴梁人俏唇薄舌的,見著這位撫台出來,就在他轎子旁邊唱甚麼「長是長的俊,可惜沒有命;生是生的好,可憐竟死了」。
  又說甚麼「我昨兒看了一出新鮮戲,是武大郎殺死潘金蓮」。
  一個說道:「只有武二郎殺潘金蓮,哪有甚麼武大郎殺潘金蓮呢?」那個說道:「這是新編出來的。」這位撫台在轎子裡聽見這些流言混話,實在有些觸耳要買他們的賬,人家在街上說閒話,又拿不著他的錯處。因為這兩件事,心裡十分懊悶。看見這個稟帖,又接到賈臬台的信稟,勃然大怒,登時就要撤這安陽縣的任,虧得裡頭文案委員通知藩台來替他求情,才勒限十日內獲犯,限滿不獲,定即撤參。那位文案又寫了個信與這安陽縣說:「撫台向來寬厚,近來心緒不佳,易於動怒。此次係推薇垣之情尚屬從寬,必須設法依限破獲方妙。」這位安陽縣是選了一個苦缺,做了四五年賠了兩萬銀子,幸虧打聽得藩台有位姪小姐,向有癡顛病要找個姑爺,沒有願娶,他趕緊托人做媒,替他兒子討了才得調劑了這個缺。全靠在這一任翻本,到任還不及兩個月,若是撤了任真是要了他的命。奉到這個批,又接到這文案的信,幾乎把他急瘋了。但是,這起案子失贓無多從何踩緝,還是他的師爺替他想了個法子,拿別的案裡的盜犯,硬嵌了口供,說是這一案的首犯,並說這案搶劫過路監司大員,刀傷客官情節重大,可事請飭本府,就近提審立予正法以昭儆戒。又把撫台衙門文案上幾位好好的佈置妥貼,居然批准。這府裡想:這案子不破自己面子也不好看,好在這個盜犯總是要死的,叫他多認一案也不傷陰騭,就照著縣裡詳的口供順了一順復稟上去,批准就地正法。這位縣官才保住了這個賠奩的美缺。
  隔了半個月,直隸東明縣拿到一個,向在豫直兩省邊界上打家劫舍、盜官反獄的盜魁,名叫彭一飛,綽號夜飛鵬的,問起他做的案子,他說:「我哪一年不做一兩百起,你叫我怎麼記得?你們提著頭兒問罷,是我做的案子,我沒有不認的。」
  問官自然揀那要緊的案子問。一起是搶劫典周衙門的,一起是打劫餉鞘的,一起是圍繞雞澤鹽店擄殺外事的,他都認了。又問道:「這彰德府城外打劫的賈臬台的案子,有你沒有你?」
  袁一飛道:「提起那事,那可不是去打劫的,那個賈臬台他有了錢都是存放在銀號裡,自己身邊向來不存現貨,他那衣服都不值錢,老婆兒女也沒有甚麼首飾。他做過我們彰德府,裝的那種窮樣子我們還不曉得,還要去打劫他麼?只因為李二魁李二哥他的哥子李又魁,是這大順廣彰衛懷一帶有名的好漢,他在江湖上也很發了些財,弟兄們有甚麼緩急幾千幾百的他都肯幫助,地方上甚麼不平的事找到他沒有不出力的,這兩省貧苦的百姓告他吃飯的也很不少,所以,替他看水的人甚多,官府那能正眼瞧他。有一天,他在彰德府城裡一個窯子裡嫖,不想這個窯姐兒的老子是他殺的,他卻不曉得這窯姐兒蓄志報仇,想法子把他灌醉了,拿繩子把他週身密密的捆緊,報了安陽縣拿去收監。李二魁得了信要想救他的哥子,軟做硬做主意還未想定。那時候這個賈臬台正做著彰德府,聽說撫台最信服他,生殺之權都在他手裡。看水的人說他衙門裡有個張大爺,是他的小丈人,說話最靈的,這條路可以走得。李二哥想既有路可走,到底比硬做平穩些,就托人找了這位張大爺說合。送了這賈臬台一萬銀子,又送了這張大爺三千銀子,這賈臬台說是保定了他哥哥不死。李二哥想就是辦個甚麼軍流罪名也不要緊,不想賈臬台收了銀子仍舊把他哥哥悄悄的殺了。李二哥說他哥哥呢,殺人、放火、盜官、劫署做的事也不少,殺呢,那是王法應該的,沒有甚麼抱怨,只是這一萬幾千銀子可花的冤枉,而且耽誤了他別的主意,那時就要找他算帳,那曉得賈臬台這個王八羔子,不久就使乖走了。這回子聽說他經過彰德,李二哥來找我商量,我說:『這種債是必得要討的。』就彼此約了一二十個弟兄,到他住的店裡去討債。我們有個兄弟叫做程大蟒,我們叫他程咬金的,他是個最有血性的人,他先進了上首的房,看見一個人睡在炕上,以為總是那個賈王八就兜頭砍了一刀,喊道:『得了,這個王八已經被我捉住了!』李二哥走過去一看說:『這不是他。』再問那個被砍的人『你是誰?』那個人可是不會說話的。李二哥說:『咱們只找正經主兒,饒了他罷。』又跑到對過房裡,我先進門看了兩張炕面前都擺以一雙小腳鞋子,曉得那個王八又不在裡頭,我走到上首炕面前,那女的躲在一牀裌被裡發抖,我把被替他扯掉,看是一個閨女,不過十七八歲的光景,長的也很俊,我問他:『你是賈臬台的甚麼人?賈臬台在那裡?』他說是賈臬台的女兒,賈臬台到鄉下看朋友去了。那邊炕上也是一個閨女,他們問他的話,他說的含含糊糊的,不曉得是賈臬台的小老婆不是,我就同李二哥說道:『債主兒既然走了,他這點破爛東西抵利錢也不夠,不如叫他這女兒拿身體償還了罷。』李二哥說很好,我就動手,那賈王八的女兒害怕躲躲縮縮的,我說:『你放心,只要你的身體,不要你的性命,你不要怕。』那賈王八的女兒聽了這話,也就依頭順腦的讓我替他脫了緊身褂褲,那上身的鈕子還是他自家解的呢,脫了下來那一身雪白的肉,兩個飽飽兒的奶子,一雙窄窄兒的腳,瞧著真叫人動火,更喜得他宛轉隨人的讓我們二十多個弟兄一個一個的盡情消受。」說到這裡,把大拇指頭一伸道:「我可是占頭籌的,那個女的長的也還不壞,我也乾了一回到今兒想起來還快活呢,也不枉李二哥花了一萬多銀子,請我們嫖了一夜。那問官聽他說的太覺不堪,就喝道:「你不要胡說,那安陽縣的來文,敘那事主家屬的報稟並沒有這些話,你怎麼這樣牽枝帶葉的亂扯?」那彭一飛把眼睛一楞道:「我夜飛鵬做了二十多年的好漢,生平從沒有說過一句謊話,睡的人家媳婦不少,使的人家銀錢也不少,卻都是明明白白來的,不像你們這班做官的,陰謀詭計,倚勢撞騙,弄了人家的錢財,污了人家的婦女,還要假充正經,說那些遮遮掩掩的話,是我做的事我為甚麼不說?他的女兒被人乾爛了,他要裝幌子瞞著人,我怎麼會曉得那些烏龜王八報的是些甚麼情節 。」這問官恐怕他還要亂說,只好又問別的案子。後來刑名師爺在供折上,把這輪奸的情節仍舊刪掉,在那供出同伙犯人名字裡,也把那安陽縣借著銷案的那個盜犯添上,既迴護了同寅的計策,又顧全了隔省上司的臉面,這是做官的正宗道理。
  像這樣的刑名師爺才算是當行出色。我做書的若去做官,拿了印把子,也要請他的。但是公牘上雖然不敘這些情節,那天在旁邊看審的人可聽的清清楚楚,而且地方上拿到這種著名大盜,來看審的人必多的,一傳十,十傳百,不多幾天,傳的直隸河南兩省無人不知。賈臬台的這位千金靜如小姐同那位未正名的姨太太小雙子姑娘,那天晚上吃的這番暗苦才得伸冤,也算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看書的諸位,天道屬陽無論什麼事體,皆要他彰明,使人共見共聞,不肯讓他終久隱藏的。你只看那日月星辰,哪一樣不是昭昭在天,任人瞻視?所以,有些人到了臨死的時候,把生平做過的虧心短行,不肯告人的事情,往往自家傾吐罄盡,那並不是甚麼鬼使神差,正是他陰氣已絕,陽氣外溢,自然而然的發洩出來,這是天理必有的。所以,那楊姨娘的夜奔書室、增朗之私丑並全,賈端甫若不替他宣播,安能人人知覺?這回他的女兒同那未正名的如君受了這些糟榻,他已經甘心吃這啞巴虧,隱忍不發也就不見得有人曉得,偏偏這強盜會被東明縣拿到,供了個淋漓盡致,這也是有關天數了。
  這位東明縣拿獲鄰封巨盜,那保升階調優缺想來是必有的,但這都是賈端甫到了正定以後的事情。再說那賈端甫離了彰德緩緩前進,因為范星圃受傷過重,兩位小姐姑娘腫痛未痊,車上不能久坐,每天只走半站。那范星圃雖然傷不致命,總還未能合口,在這車上一顛竟有些翻動起來,飲食倒反漸漸短少,臉上一點血色沒有,路上又不能調養。賈端甫心裡有點發急,正定的房子是請范星圃寫信托全似莊,預先看定預備要辦喜事用的,原想邀著范星圃同住,近來看他傷勢沉重,恐怕有點短長,諸多不便就寫了封信派人連夜趕到正定,托全似莊另外找所公館以為范星圃養病之地。全似莊也先聽得賈端甫路上被劫,范星圃受傷的信,打電到彰德去問,說是已經動身。正在記念,接到這信,一面叫賬房師爺去找公館,一面派人到臨洛關火車站上來接。卻好,賈端甫的家眷次日也都到了臨洛,休息了一天坐上火車到了正定。全似莊接到車站,還是花衣手本,恭敬非常,賈端甫見面說道:「我們是兒女親家,萬萬不可如此客氣。」一面派人把范星圃送到那養病的公館,一面同著家眷進了新宅。全似莊也跟過來道喜,幫著照料。賈端甫看大致佈置妥當,就同著全似莊來看范星圃。
  那范星圃到了那個公館,曉得是因為自己傷重恐怕不好,所以叫他另外住的,心中不免有點傷感,然而不能怪人。賈端甫、全似莊來了,范星圃也還在牀上拱手招呼,全似莊走近身邊看了一看,傷勢卻是甚重,幸而神志還清,說是不要緊的,趕緊叫人去請了一個外科來看了傷口,診了脈,說傷後受了點風,可要當心才好,上了些藥包紮好了,開了個方子。全似莊、賈端甫也天天來看他一趟,只是那傷口總不合,面色灰敗,口味不開,曉得有些棘手,那個外科也說個病象恐怕不妥。范星圃隨身帶了兩三個傭人,這些人是主人興旺,他就趨奉,主人落寞他就避開,看見范星圃病到這個樣子,早已各人打自己的主意,哪裡還把這主人放在心上,盡心去調護他呢?晚上名為守夜,伏在外間炕上打磕,茶是冷的,燈是暗的。范星圃想起當日愛妾、美婢、侍奉滿屋,稍為有點病痛,服侍的人晝夜不離,咳嗽聲翻個身都有人過來看看,藥爐茗茶更是預備得停停妥妥,那是何等當心。今兒家敗人亡,病眠旅館,這兩個蠢奴叫起來哭喪著臉,一肚皮不情願的樣子。撫今追昔,叫人怎不傷心?隱隱間,聽著似乎有些鬼聲,這種淒涼景況,既無陰氣相乘也是不寒而慄的。范星圃也自知不能收功,心想著趁著人還清楚,把以後的事體佈置佈置,無奈氣力總提不上,叫一聲人,說一句話總要喘半天。只得到全似莊那裡要了點大參,叫人煎好吃下去接一接氣,把全似莊、賈端甫請了來,說道:「兩位老哥哥我是要長別的了,這傷口是不會合的,不過早晚的事。從前看相的本說我眼運尾上怕有金刃之災,我所以不肯住到上海原是避禍的意思,不想在這道兒上被這些無名毛賊不明不白的砍了這一刀,真是不值,這也是定數使然,無可尤怨,只是我范星圃這麼一個才幹,這麼一點年紀,竟至一蹷不振中道而殂,心中實是有點不服。以我生平的本領不是自誇的話,就是平平正正的做去,沒有不做到督撫的。我自問也沒有甚麼不可對人的事體,不過求效太急,凡事總想先人一鞭,勝人一籌,有些地方不免做盡做絕。那年在湖南的事,自己也覺得有些過了,不過因為得了一個嚴明精乾的聲名,也就有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之勢,其實又何常好為刻薄呢?今兒雖不見得就是報應,然而問心到底有點過不去。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兩位老哥哥,前程遠大須要切記:凡事做到得手的時候,總要放鬆一步,不可做的太過,稍留餘地以處人,即留餘地以處己,我是已經悔之無及了。我有一個收用過的丫頭叫做珍兒,他娘家姓角,現在還住在九江,托那同住的房東照應著,我臨走的時候,他已經有了幾個月的身孕,我留了六千銀子在九江銀號裡生息,他能守固好,他不能守,這銀子就與他作為賠奩,他是為我的事很吃過苦的,我不忍負他。我匯到京裡的一萬銀子,如果這珍兒生的是男,就與我這遺腹子,生的是女,能替我在族中承繼一個,把這銀子替這兒女兩人平分。不過,我們杭州人因家鄉住不起,飄流在外省的居多。無論何等大族,本支沒有滿百丁的,我近支固是無人,遠房亦其寥寥,立嗣也頗不易。其實我躬不閱遑恤,我死後也叫做一息尚存,聊盡人事而已。我這些話,請兩位哥哥替我用筆記了下來,我自己是不能寫了,而且又叫我寫與誰呢?」說著又歎了一口氣,又道:「我這皮囊是要連累兩位老哥哥,替我收拾,將來能把我的棺木送到九江,再能同我續弦內人的靈柩一齊運回杭州合葬,那更感激不盡,只好來世銜結回報罷。」全似莊、賈端甫聽了這些話,很有些悲感,只好拿話安慰他道:「老弟不要亂想,這種硬傷是不要緊的,好好的靜養,自然會好,正在壯年怕些甚麼?」又各人拿了兩張長連信箋,把他所說的話照著寫了出來,送與他看過,各自收好。那范星圃說了這些話,動了心血,那瘡口又迸了開來,大喊一聲,暈厥過去,好容易喊醒,神氣更加不好。全似莊、賈端甫走到外間說:「看這樣子,恐怕難呢,我們得替他預備預備。」賈端甫道:「天氣勢,早點預備了的好。」當晚全似莊回到衙門,叫他賬房師爺去看了一副枋子,又備了些衣服衾枕之類。賈端甫也到二更方歸睡,到牀上想:這范星圃的下場如此,心中也狠有些難過,直到五更方才朦朧睡著。天剛黎明,就聽見老媽子說,范大人那裡有人來請,賈端甫一驚,不知究竟范星圃傷勢如何下回便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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