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屈膝負荊終成佳偶 齧臂斷袖別具賞音

  章池客接到他表兄魏琢人太史的信,心中甚是驚惶,及至拆開一看,是替一個朋友托他領誥軸的,並未提及何碧珍一字,他夫婦三人才放了心。這位魏太史真度量寬宏,能忍惡辱負重的大才,將來宮保中堂恐怕都有份呢。又隔了兩三年,章池客的老翁在籍身故,他聞訃丁艱,帶了家眷奔喪回吉水原籍。這時候,正在開辦九南鐵路,奔祭事還未辦畢,就接到這鐵路公司總辦大紳的邀,請他去當辦路事紳董,他想在家無事,藉此也好混些茶水之資,就答應了。辦畢祭事料理動身,他的夫人平氏,因為本房分得一分簿簿的田園,必須親自經理經理,兒子也要送進本城的學堂,不願同到省中,勸他帶了何碧珍同去,他想家中卻也不可無人,好在省城到吉水往來還便,也就應允。到了省裡,會了總辦,又會了同事與幾位紳董及文案收支人員。紳董裡頭有一位廣陵的王夢笙太史,是他同年換帖之好,見面就說年伯的祭事,未先視臨叩奠抱歉之至,章池客也給了他賻儀。王夢笙問道:「嫂夫人可曾回來?」章池客道:「內人因要料理小兒進學堂,沒有出來,是帶了一個妾來的。」
  王夢笙道:「原來老弟也納了妾,大約就是京裡人,我們倒要見見。」章池客道:「卻不是京裡人,說來話長,裡頭還有一大篇文章。老弟的寶眷在省裡麼?」王夢笙笑道:「我同你一樣也是帶了一個妾。」章池客道:「老弟是幾時納的?記得你放差出京那時還沒有,大約是在上海討的了?」王夢笙道:「不是上海對的,說來也話長,這麼樣罷,我們把這裡的事弄完了,到我那裡吃飯細細的談罷。」章池客說:「也好。」又到別位同事的房間裡應酬了一陣。王夢笙也把日行事件看完,有四點多鐘,邀著章池客一起回了公館。王夢笙問道:「老哥哥的公館有了沒有?」章池客道:「沒有,現同小妾暫在棧房裡住著。」王夢笙問起他這位如夫人的來歷,章池客就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說到那書信,王夢經聽了道:「這信寫的真好,罵的真痛快,這位老前輩,我從小兒就不佩服,也應該如此。
  這位如嫂夫人棄暗投明,要算是一個女中豪傑。」章池客又問王夢笙的如夫人是怎麼樣的,王夢笙笑道:「我兩人真要算異曲同工,無獨有偶。」於是把他討這如夫人的緣由,細細講來。
  但是,這緣由在王夢笙嘴裡講,總不如做書的說的詳細,何以呢?難道他自己做的事例說的不詳,還是王夢星也是個喜歡遮遮掩掩的人呢?這卻不是,只因有些話,本是章池客知道的,王夢笙可以不說,看書的可不曉得,必定要做書的替他說了。
  這王夢笙名鶴,老翁是做廣東鹽運使的,母親吳氏,只生這王夢笙一人,他老翁又討了一位姨娘,也生了一子名叫王鴻號夢書,比王夢笙要小到十多歲呢。王夢笙隨任讀書,請的是一位九江的名孝廉,姓謝號達夫,榜名如命,據說是他老太爺五十歲才生的,所以取了這個名字。這謝孝廉只有一妻一女,人口不多,所以也就一齊接到廣東,順便叫這女兒跟著讀讀字,讀讀書。他夫人懷著他這女兒的時候,夢見人送了他一張琴,上頭有「文君」二字;後來,就生了這位小姐。謝達夫說道:「『文君』卻沒有甚麼好。」就替他起了個名字叫琴,號叫警文,卻是生的秀外慧中,伶俐異常。王夢笙的母親吳夫人看見甚為鐘愛,認了他做乾女兒,可憐他九歲上,他母親就染了廣東的瘍子症死了。謝達夫還沒有得子,吳氏夫人就把自己用的一個丫頭叫喜珍的,送了這謝先生。過了一年多些,居然生了一個兒子。這謝先生的教法最好,講書能達言外之意,不拘泥於章句成法,學生所不能懂的地方就略而不講,而且循循善誘,使學生樂於親近,絕無那種師嚴道事,拒人千里的神氣。這王夢笙卻也天資聰穎,舉一可以反三。十四五歲筆下就狠有可觀,一位梅學台看見他的寫稿甚為賞識,就把他的女兒讓卿許字與他。梅學台是南京人,任滿之後請假回家。這年王夢笙十八歲了,因為秋間卻逢恩科,他老翁就替他捐了監,托謝先生帶他回江西應試,順便完姻,吳夫人也一同回家替兒子料理喜事。
  謝先生也就帶著如君兒女,扶著他夫人的靈樞一齊動身。這科王夢笙就中了,舉榜後到南京贅了婿。這位梅氏讓卿既美且賢,吳氏夫人見了甚為歡喜。王夢笙十九歲上就聯捷點了庶常,第二年就留了館,二十二歲就放了湖南副主考,真是少年科第,一帆風順。誰知放榜之後,就接到廣東電報,他老翁在任病故,他就托湖南擾台替他奏報丁艱,由海道奔喪到廣東,扶了老翁靈樞,帶了庶如兄弟一起回家守制。二十七個月服滿之後;吳氏老太太因為家道狠可過得,那時正是新舊兩黨互相爭競的時候,恐他年輕的人出去容易買禍,就不准他進京起復。他在家奉著慈母,伴著嬌妻,有時課課弱弟。梅氏夫人也連舉兩子,大的已能讓梨覓棗,倒也極盡家庭之樂。這年,他這位業師謝達夫,忽然奉委來此廣陵教官,他們得信喜歡非常,打聽謝達夫到了任,王夢笙就趕緊來見先生,先生一見這位高足,也甚歡悅,問了老太太的安。王夢笙問道:「先生家眷想已同來,可曾再添世弟?」謝達夫道:「家眷是同來的,前年又得了一子。」王夢笙又問世妹可曾完姻,謝達夫聽了這話,就慘然道:「唉!不要說了,我回家之後,過了兩年,有一位新秀才叫歐陽哲軒的,比你世妹大兩歲,生得極為聰秀,筆下也極好,不過父母俱故,家道寒些。朋友來提親,我就答應了。這年就入贅過來,那如不到兩月竟爾夭折,你世妹已孀居三年了,他婆家也沒有甚麼人,現在還是跟我過著,你想可憐不可憐呢?」
  王夢笙只得拿話寬慰了兩句,就請見見,並要見見喜姨、太太同兩位世弟,謝達夫皆叫出來見了。只見這世妹比那小時更加嬌豔,春山鎖翠,秋水橫波,穿著一身縞素衣裳,尤為光彩奪目。不覺得竟看出了神,因為先生在坐也只得收視返聽。談了些家常,說家母明天就要來接過去玩玩,謝達夫也說,本也就要過來替乾娘請安。談了半天,王夢笙回去告訴了老太太,談這警文世妹竟守了寡。吳氏老太太也覺得可憐。第二天,就叫打轎子,把謝小姐同喜姨娘一起接了過來見過面,自然有許多憐惜安慰的話,以後也就常來常往。這警文小姐有時也就住在王家,同這梅讓卿更加莫逆,兩人結了姊妹。王夢笙本是從小見慣,同窗共研的人,也就不時親近,那警文小姐倒也沒有那種躲躲藏藏的小家習氣,不過總是談論些文調,講說些時事,卻不敢一語及於押褻,有時王夢笙也在那蘊藉的談風裡頭,寫著點愛憐的密意,那警文小姐也似解非解、似答非答的說上兩句,那種機鋒全在若即若離之間。
  看書的諸位,天下的「色」共有好幾種,大約那實事之外更無拿情的,最為下等,那事前則撫摩挑逗,事後則偎倚依戀的,其神趣已不專在實事之時,這也算是中等。獨有這種含意不伸,幽懷難寫的,說他是無情,卻有無限的然倒纏綿,在那語言眉目之外,說他是有情,又有一種端莊大雅在那起居言動之間,叫人親又不能親,放又放不下,那些小說書上就說,這種是情而不淫的了,不知這一種人卻是上等之色。請到極處,亦淫到極處。比那見面就為事,完事就無情者相去懸殊,就比那必須親沾色澤,鐵掛片冠,然後令人動心的,也覺得一個當須憑實,一個全在摩空了。碰到這種人,在那蠢男莽漢,他本不能領略倒也沒甚要緊。若是慧業文人,鍾情才子,真要被他將魂魄攝去,做那腳壘上的孫子夢呢。所以,有一部筆記說,這一種叫做銷魂獄。這個名目真真不錯,這王夢笙碰著這謝警文可就進了銷魂獄了。因憐成愛、因愛成癡竟弄得夢魂顛倒,茶飯不思,說他病又沒病,說他不病又似有玻他這位梅氏夫人看出幾分,問他道:「你到底覺得怎麼?」他總賴說:「並不怎麼。」再隔幾天,更加甚了,竟會一個人坐在那裡不言不語的,出上半天神。見了那謝警文倒也是呆呆的,並不像從前的有說有笑。梅氏夫人雖不敢告訴人,心中卻十分著急,晚上再四盤問並且說道:「無論有甚麼心事,你告訴了我,總替你想法子做成功。」他才似乎有點醒悟說道;「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怎樣的,自從見了這謝警文,這心裡就放不下,我也明曉得這事萬做不到,時常自己抑制自己,但是不能自主。這兩天覺得這個心竟變了個靈飄飄的,也不知道在我身上不在,也不知道在他身上不在?」梅讓卿道:「我早已看出來了,我說有法子想,必須遂了你的願,才算我做成這個讓字呢。」王夢笙望他連連作揖道:「但是想甚麼法子呢?」梅讓卿沉吟了一會,笑道:「有了,下個月不是老太太的生日篤?你可唱天戲。」
  附著耳朵道:「就如此如此罷,到那時你可要放出本事來,我可不能來幫你。」王笙聽了,心中大喜,那似癡非癡的病,也就好了。這吳氏老太太是九月十六的生日,這天王夢笙定要做壽唱戲,老太太想兒子也是個翰林家裡,有的是錢,做做壽也不妨,也就答應。這天府中文武無一個不來應酬,男女親友來祝壽的真不少。那謝小姐同喜姨太太自然也來了,到了晚席散後,謝家派人來接梅氏夫人,定見不放謝小姐回去,說今天雖然還有兩位本家小姐在一塊住,我們就姊妹同牀罷。喜姨娘也說小姐就在一塊看看,我是有這小少爺不能不回去。謝警文也就答應了,那喜姨娘先道謝回家。到了十點鐘,客已散盡,老太太興致甚好,同著謝警文、梅讓卿,還有兩位本家小姐,那位老姨太太又舒舒服服的看了兩出方命歇鑼。梅讓卿伺候老太太安睡,同著謝警文到自己房裡,又吃了兩杯酒,然後解衣安睡。約有一刻工夫,聽謝警文微有呼吸之聲,連忙輕輕的起來用了拔趙幟易漢幟的法子,換了王夢笙上牀,他卻躲到套房裡去睡。這王夢笙已把外頭衣服脫了,只穿著緊身小衣,掀開了香衾看,這謝警文嬌眸雙合,媚靨微豔,真如著雨海棠。輕輕的把他中衣褪了一半,映著燈光看那粉臂雪股,十分醉心,正在細細賞鑒,準備著真個銷魂。不想那指尖兒微微碰了一碰他腿上的玉肌,竟把這天人警醒,翻身坐起,見是王夢笙,登時柳眉倒豎,杏眼含嗔,就有個要高聲喊叫的意思。嚇得這王夢笙連忙爬起,跪在牀前,那謝警文本來要喊,因想這時候已交四更,在他家裡鬧了起來又怎麼樣呢?而且這位老太太平日相待甚厚,計算他辛苦了一天,剛剛睡著,驚動了他似乎過意不過,就忍住了沒有喊出來。看這王夢笙筆直的跪在牀前,謝警文披了小襖,指著他罵道:「你這禽獸拿我當甚麼人看待?要來污我的名節,你仗著你是個翰林有錢有勢,欺負我貧家孀婦,明兒倒同你去評評理看。」一手在牀面前條桌上取了水煙袋吸著了,嘴裡千禽獸萬禽獸不住的罵,到桌頭上就拿著火煤子在王夢笙頭頂上燒,可憐這王夢笙也不敢回嘴。那謝警文燒的手勢雖不重,到底有些疼也只忍著,不但不敢動並且不敢哼,竟為木雞一般,聽這謝警文數說一回燒一回,總是甘心忍受足足有一個時辰。聽見轉了五更,這謝警文見罵也罵不出個所以然,燒也燒不出個所以然,也就漸漸的有點倦意,把水煙袋望桌上一放,有個星眼微含、玉客無主的光景。
  看書的諸位可曉得,這婦女人家夜間動了氣,你若在他那氣頭上同他搶駁,他的肝火越說越旺,竟要鬧到不可收拾。若讓他一人數說,他那火出盡了,到了這四五更之際,自然就覺得嬌惰不勝,而且這肝火既下,那慾火不由自升,就有一縷媚情從丹田直達胸膈臉上,就現出一種春情倦態,無論他貞姬淑女,只要是有點性靈的,到這時候,總有這番光景。這時候就同那花炮信子已燥,點的得法就會響的,諸位要不信,請在自己嬌妻愛妾面前想法子試驗試驗,用心去體會體會,就知我做書的所說不錯了。這位王夢笙是憐香惜玉的慣家哪有看不出的呢。曉得這時候,機不可失,轉禍為福就在此時,就低低的說道:「唉,今天呢,實在怪我不好,唐突了妹妹,罪該萬死。」
  謝警文道:「不怪你還怪誰?明兒再同你算帳!」王夢笙道:「我呢,是曉得罪無可辭,無論拿我怎樣,我也是應該具受的。但是,我替妹妹想你怎麼呢?」謝警文道:「我有甚麼怎麼?」王夢笙道:「我是三更多天進這房裡,到這時候已有兩個更次,房裡只有我同妹妹兩人,我跪在牀前下,妹妹坐在牀上,原是規規矩矩的,然而,沒有別人看見,明兒妹妹鬧了出來,我呢自然是聲名掃地,咎由自取還說甚麼,妹妹難道好逢人輒訴麼?就是說了,人家要不信,瞎造謠言又待如何?」
  謝警文道:「那也是你害我的。」王夢笙道:「害呢,原是我害的,我也無可辯,但是妹妹擔了一個空名,若是未出閣的閨秀尚可一試,守宮現在是無憑據的了。」謝警文聽著,不覺下了兩點珠淚說道:「你真害得我苦,叫我怎麼辦呢?」王夢笙知道有點轉機,忙又說道:「我也曉得妹妹是玉潔冰清,原不敢以非禮之事冒昧相待,不過因見妹妹這般的慧性韶年,為這草草短緣拘守著,遂爾孤寂終身,斷送了這天生美質,實在可憐可惜,日日如此著想,這魂靈兒竟不知到那裡去了?前幾天的精神,妹妹也應該看見,後來梅讓卿見我這似癡非癡的樣子,覺得不好,要想救我的性命,才出此下策。現在,妹妹明天嚷出來,我的性命自然是沒有了,明天就不嚷出來,我的命也總是活不成,然而,我因妹妹而死,我死的甚是情願,再沒有一絲怨言的。不過我死之後,望妹妹看顧我的娘,不時來替我的娘解解悶,那我在九泉之下,也就感激不盡。」說著眼睛裡掉下淚來,那謝警文眼睛裡也不覺下淚,歎了一口氣,道:「唉,你不曉得是我那一世的冤家,你起來罷,我明天不說就是了。」
  王夢笙這時候倒又放起刁來說:「妹妹不拉我一拉,我一世也不起來。」謝警文也只得用手來拉,他就趁勢爬上了牀。那曉得跪在地下的時候,心是提著的,倒不覺得冷,到了牀上,心朝下一放,這深秋的天氣,只穿了一身緊身褂褲,怎麼禁得住的呢?倒發起顫來了。謝警文不由的生了憐惜之心,將他摟了過來說道:「我也是前生造的孽,所以我母親生我的時候,夢見卓父君,這回真要做卓文君了,只好聽你罷。但是,以後如何呢?」王夢笙連忙說道:「以後無論如何,總與妹妹白頭相守,好在讓卿同妹妹也是好姊妹,我萬一要負了妹妹,叫我死無葬身之地。」說到這裡,謝警文就拿那纖纖玉手掩了他的嘴說:「不准亂說。」兩人就同入鸞衾。可憐謝警文三年清譽,就斷送在這一宵被底。這王夢笙雖然受了半夜的折磨,卻得了無限的樂趣,在枕頭上謝警文撫著他頸上的瘢痕,低低的問道:「燙的你不疼麼?」王夢笙道:「妹妹下的手本輕,就是再重些,我只知道愛妹妹,也斷不會覺得疼的,不信妹妹再燒燒看。」謝警文笑了,說道:「你這個人真是沒得說的。」天下愈難得的事,愈覺快心。這時候,這兩人真是苦盡甘來,此憐彼愛,比那輕易成就的更增出無限興趣。不一時,兩人倦極同入酣甜,那謝警文夢回鴛枕,已過辰牌。梅讓柳輕輕走來,揭開帳子,微微一笑,謝警文羞的無地可容,只說得一句:「姊姊你害得我好」梅讓卿不敢拿他開心,連忙說道:「都怪我,不是我因為要救他的性命,又捨不得將來與妹妹分離,才出此冒昧之計,總望妹妹海涵一切在我身上。」謝警文道:「我現在還有甚麼說呢?只望姊妹弄得圓滿,不要使我輕失此身,沒得下梢就是了。」說著,推醒王夢笙說:「還不起來,虧你好意思。」王夢笙睜眼,看見兩人真有要伏而慚訟的光景,連忙起身,謝警文同梅讓卿商量說:「怎麼辦呢?」梅讓卿道:「你再住兩天,我自己去求先生,把先生那邊求妥,這邊老太太我看更容易些。」謝警文道:「我此刻是沒有法子的了,聽你們把我怎樣就怎樣罷。」兩人當室理妝,收拾完畢,同去請老太太的安,王夢笙也出去謝客。這天晚上,還是反客為主,還是如姜肱大被鼎足而眠,也就不得而知。
  過了兩天,梅讓卿同謝警文商量,叫他先回家去,卻不必說甚麼。梅讓卿隔了一刻,也坐了轎子過來謝壽,在警父同喜姨娘房裡坐了一會,打聽謝達夫的簽押房裡無人,梅讓卿本是見慣的,就走了過來,見著謝達夫深深自責,跪著不起來,說道:「先生,門生媳婦做了一件無法無天的事,要求先生責罰。」
  謝達夫道:「甚麼事,你起來再說。」梅讓卿道:「這件事實在都是門生媳婦一個人的錯,要求先生寬恕了,並且要求先生答應了門生媳婦才敢起來。」謝達夫被他弄的沒法,又不好攙他,只好站著說道:「甚麼事呢?你且說罷。」這遭梅讓柳才把王夢笙見警文怎樣發癡得病,他自己怎樣怕將來與世妹分離,用計使他兩人成了好事的話,委委婉婉的說了一遍,並說道:「我梅讓卿情願以嫡位相讓,自居造室,總要先生允了,才能完全這一重缺陷。」謝達夫聽了,本來也有些氣,然而木已成舟,即使翻起臉來,壞了學生的功名也補不了女兒的名譽,那又何苦呢?況寡婦改嫁,漢唐以來,多少名人皆不以為異,只有南宋之後,那些迂儒好為矯激,才弄成這個世風,也不知冤冤枉枉的害了多少性命。我又何苦蹈他們的圈套,斷送這一雙兒女,叫人家說是頭巾氣呢?再則,自己家道本寒,女兒夫家又沒有人,將來也不是個了局,不如就此完全了他們罷。沉吟了一下說道:「事體既已如此,只要是你三人情願,我也不去講那些道學話,你可得要同你老太太講妥,名分倒也不拘,總沒有僭你的道理。」這梅讓卿連忙磕頭謝了,起來跑到謝警文房裡,拉了警文說:「我已經說妥當了,你得同我去見見你爹爹。」謝警文只得忍著羞,同梅讓卿走到老翁的簽押房裡,跪了下去,一言不發,謝達夫倒也捨不得說他甚麼,只說道:「你們的事,你姊姊已都同我說過,大約也是你們前世的緣分,本來你娘當日夢見卓文君生你的,我心裡就覺得不好,為今可都應了。你且起去同你姊姊商量商量,怎麼辦法罷。」謝警文磕了一個頭起來,同梅讓卿回到房裡。梅讓卿又坐了一刻,上了轎,順便到幾處親戚本家那裡去謝了壽。回到家裡,把這事細細的同吳氏老太太說了,總把錯處認在自己身上。老太太一邊是愛子,一邊是乾女,又不是那種不通情理的古板人,自然無甚不可,就說道:「這孩子真是胡鬧,可難得你這麼賢慧。
  既然謝先生答應了,就這麼辦罷。你們就姊妹相稱,也不必分甚麼嫡庶。」說著,就叫人去喊王夢笙。不一會,王夢笙進來,梅讓卿先向他說道:「你的事我已經求娘恩允了,你快過來謝謝。」王夢笙趕緊在老太太面前跪下,老太太道:「你也是個讀書明理的人,怎麼做出這些糊塗事來。現在看你媳婦面上,替你們成就這事,你以後可得要好好的愛你這媳婦,不可稍有偏袒。」王夢笙連連應著,磕頭謝了,起來停了一刻,同著梅讓卿回房。到了房裡,王夢笙望著梅讓柳撲通跪下,梅讓卿連忙去拉,已在那石榴裳下至至誠誠的磕了三個頭。晚上又細問梅讓柳,怎樣同先生說的,梅讓卿一一同他說了,他真是歡感不盡,應該如何加功謝這媒人,請諸位替他想想看。
  次日,梅讓卿又到謝先生這邊來說是奉了婆婆之命過來求親的,謝達夫也就答應,說道:「這事呢,原無甚麼不可,但是廳耳倍目的人,那裡曉得甚麼道理,倒反要造言生事,不如掩避些,不必鋪張,就用轎子抬了過去。至於你們將來怎麼稱呼,怎麼相處,悉聽你們,我也不管。」梅讓卿一一答應,回來告知吳氏老太太,就照著謝先生的話辦。挑了日子,也不驚動親友,用一乘蘭呢四轎接了過來,到門之後,也還是掛燈結綵,吹打放炮,同著王夢笙拜了堂,謁了廟,雙雙的磕了老太太的頭,同老姨太太王夢笙也見了禮。謝警文卻定請梅讓卿立著受了半禮,老太太就吩咐,以後梅氏叫太太,謝氏叫二太太。
  第二天,王夢笙也穿了衣帽到謝達夫那裡謝了親。吳氏老太太又請謝達夫同著喜姨娘,帶著兩個小少爺,過來吃了會親酒。
  從此,一夫兩婦快樂非常。
  後來,鐵路公司請王夢笙去當紳董,梅讓卿要在家侍奉婆婆,就叫他帶了謝警文到剩這天,王夢生把這一段緣由細細的同章池客談了,連那一夜跪著,聽燒聽罵的情形,都沒有絲毫諱飾。這就是他們兩人的好心處,雖然是蕩檢論閒,卻不失為光明磊落。王夢笙就邀章池客搬來同住,章池客也允了。第二天,就搬過來。謝警文見了何碧珍,也甚投契。這時,鐵路公司方在初開,事體不多。我們中國向來遇到開辦一事,總先安置了多少人,為在以天下之利養天下之人,也未常不有個道理在內。這天,兩人無事,各帶著一位如夫人同去逛百花海。
  看那殘花在沼絲柳成蔭風景,也頗不錯,玩了一會,正要回去,忽然碰著一位客,同王夢笙招呼道:「夢翁那裡去?」又問:「這位尊姓?」王夢笙代答了,章池客也回敬請教。原來,這位就是那年在上海同增朗之、范星圃他們聚會的葉勉湖,他已過了道班,現當著江西省銷的差使,同王夢笙是狠熟的。葉勉湖說道:「兩位不要走,停回同到我那裡看戲,今兒有我們家鄉帶來的熊掌、鹿筋呢。」王夢笙曉得他的烹調最精,他那公館裡常唱戲,那戲台也收拾的絕好,心裡也頗願意去,卻說道:「我們都有內眷同來的,怎麼去呢?」葉勉湖道:「讓他們先回去,兩位只至晚點回去,唱一出滾燈也就完了。」
  王夢笙同章池客只好吩咐家人,送二太太回去。近來章池客的這位何氏夫人,也援著謝警文的成案改了稱呼了。章王兩人同著葉勉湖又逛了一刻,就一齊到葉公館,不多時,客已來齊,有南昌府的亨太尊,新達啟的華大令,派辦處兼軍機所提調全太尊,這全太尊,就是那做吉安府的全似薦。還有他本局的幾位委員,及書啟帳房師,即共坐了兩桌。五點鐘開鑼,唱了兩出,只見一個穿出煙銀紡綢衫夾紗背心、繡花薄底鑲鞋,留著全發的小旦,走了進來,年紀約有十八九歲,生得眉清目媚,齒白唇紅,走到兩席面前,遍請了安。葉勉湖拉著他手道:「豔香,你怎麼這時候才來?七姨太太等了你半天,快些進去妝粉罷。」豔香說:「我今天起來遲了些。」說著就走到點房裡去。這葉勉湖的七姨太太,就是從前賈端甫賞識的那個雙珍。葉勉湖在秦淮時討他也有四五年了。看見豔香進來,就說道:「你怎麼來的這麼遲?把人家眼睛都盼穿了。」豔香趕緊走近兩步,靠著膝前請了個安道:「勞姨太太久等,真對不住。」
  七姨太太就拉著他手說:「你坐著罷,不早了,我來替你梳頭。」桌上妝具已經擺好,趁著丫頭出去泡茶,兩人臉靠臉的照著鏡子,親熱了一會。然後替他把頭髮打開,慢慢的替他梳好頭,拿自己的珍珠輕鑲玉發花別子替他插好。豔香卻自己洗了臉,撲了粉,微微的點了點胭脂。七姨太太開了衣櫥,拿自己的衣服與他穿,豔香說:「今天排的戲裡頭有出廟會,是要解懷的,連兜小衫都要呢。」七姨太太就拿了一個京城裡帶出來,一面紅紗,一面夾層裡畫著青蛇的兜肚與他帶,豔香脫了衣裳,露出一身雪白粉嫩的肌膚,七姨太太親手替他把這兜肚結好,他就穿了這七姨太太的貼身小衫,坐到七姨太太的牀上,套了七姨太太的一條紡綢鑲腳的褲子,裝了蹺。然後加了外衣,收拾停當,照了照鏡子,戴上七姨太太的耳環,望著七姨太太說道:「我就要上台,你就來看罷。」七姨太太笑著應了,帶了一個小丫頭,走到廳旁邊一間小書房裡去看,這是他向來看慣的地方,葉大人特為替他收拾出來的。豔香走到花廳,真是一個婷婷裊裊的佳人。不知道的,幾乎當作葉大人的姨太太出來了,又在葉勉湖身邊坐了一坐,然後上台。這裡開席,又叫了幾個檔子班的倌人陪酒。豔香先唱了一出崑曲的「偷詩」,做到那潘必正掀開帳子看他那杏眸嬌合,蓮瓣斜倚,潘必輕輕抱起腰肢,真令人心馳目眩。隔了兩出,又喝「廟會」,解開衣襟露出了紅紗兜肚,映著那雪白胸膛,任著那迎三公子摩挲雙乳,看的人皆羨這小生幾身修到。那南昌府亨太尊,笑著向他那相好倌人玉仙道:「比你的不曉得如何?」玉仙把他打了一下,又低低的說道:「你也去摩一摩看好不好。」亨太尊就伸手來摩玉仙的說:「先摩摩你的看。」玉仙連忙推開他的手,又低低的笑著說道:「我的你還沒有摩夠麼?你去摩摩他的,就曉得了。」不一時,豔香下台,仍在葉大人身邊坐著。
  等到那笙歌歸別院、燈火下樓台的時候,眾人都已各歸府第。
  這豔香是否就住在葉大人的上房裡頭,那就不得而知。
  葉勉湖本是富豪,又當闊差,不時邀了親王過去選舞微歌,賭花論酒,往來甚歡。又過了兩個多月,有一天傍晚,王夢笙、章池客打公司回家,同著兩位如君坐在一處閒談,忽然接到葉勉湖一個條子,說是今日擬為豔香除樂籍列入金釵,務乞兩君速臨商酌。此一篇花樣翻新的文字,亨波如太尊亦在坐,望即命駕勿卻為幸。兩人看了說道:「消除樂籍呢,倒也常見,至於列入金釵,可是從未聽見過的。我兩人生平的事,已經要算出奇出格的了,若像這樣新鮮文章真是聞所未聞,倒不得不去領教領教呢。」兩位如夫人也說這事真正稀奇,你們去了回來細細的講與我們聽罷。諸位要知其詳,請等他兩位回來告訴他姨太太的時候,讓做書的去聽他一聽,演說出來便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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