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贅煙富室大度能容 買笑秦淮酸懷難遣
卻說楊姨娘在那書房裡頭,玉體橫陳,春情蕩漾,賈端甫同他正在難解難分之際,忽然心裡想道:這楊姨娘,今天是因為我撞見了他同毛升兩人的私情,才拿這身體來塞我的嘴的,並不是貪愛我的才貌,同我有甚麼厚意深情,那是不可靠的,毛升同他卻是多年的交情,曉得他又同我搭上了,那有個不吃醋的道理,萬一同我為難起來,他是個家人,沒有甚麼要緊,我是個秀才,又是個處館的,這種聲名傳出去,那還再有人請教麼?而且到那時候,這楊姨娘必定護著他,那龍老頭兒是不甚明白的人,我還要吃點眼前虧都未可知,不如現在忍一忍慾念,將來被人家曉得,我還可以落一個夜拒奔女的美名,何苦貪戀這一息息的歡娛呢。想定主意,就站起身來把褲子緊好,走到那書案面前的椅子上坐著。這楊姨娘還當他有甚麼過門拜候的毛病,在那榻牀上嬌聲浪氣的喊道:「我的乖乖,你怎麼的?把老娘弄的這個樣子,你倒跑掉了,快來罷。」只聽見那賈端甫正言厲色的說道:「我一個聖賢子弟,幾乎被你這很貨所誤,我同你家老爺是多年賓主,你的兒子、女兒都是我的學生,你怎好這麼無恥呢?我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不比那些奴顏婢膝的家人,你拿我當作甚麼樣的人看待,還不快替我滾出去。」楊姨娘聽見這話,真如雷轟電掣一般,又氣又驚,正要同他辨駁兩句,只聽這賈端甫一疊連聲的催著「走!」楊姨娘只得套了褲子,掩了胸襟,揩著眼淚,爬下炕來。還想同賈端甫說兩句情話聽,那賈端甫催著走的聲音愈喊愈高,楊姨娘恐怕被人聽見,只得恨恨而去。這也要算賈端甫臨崖勒馬的工夫了。然而,賈端甫如果不招那金茉莉針,不收那酒菜,不開那書房門,不套問那些淫活,這楊姨娘又何至如此出丑呢?
楊姨娘出了這一回丑,真是恨入骨髓,就在龍鐘仁面前說:「這賈先生又懶又不通,教的女兒的詩,多少白字連我都聽得出。每天睡到學生去上學,房門還沒有開,還時時刻刻的在玉燕前,打聽我穿的衣裳、戴的首飾、疏的頭、裹的腳,還叫王燕同我說,叫我挑塊手帕子送他。我看他是不懷好意呢。幸虧我是個正經人,還肯一一的告訴你。要是那些沒有把握、專愛少年小伙子的人,恐怕已經請你戴上綠帽子了。」那毛升也有時在旁邊說:「這先生聲名本來平常,有兩回鉤著大少爺出去吃花酒,整夜的不回來。」這龍鐘仁的耳朵本來是棉花做的,怎禁得這愛妾寵僕天天在面前唆播。況且乎,這些教書先生本覺得可以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還有甚麼顧惜呢,不到一月就借事為由把賈端甫辭了。賈端甫明曉得是楊姨娘從中作祟,無如見不著龍鐘仁的面,無從同他說起,而且曉得說也是無益的,只得卷捲鋪蓋出來,卻是逢人便講這段佳話,並且說得淋漓盡致,幾乎要替楊姨娘畫出一幅楊妃出浴圖來。所以,人人曉得,這賈端甫是個坐懷不亂的君子。
賈端甫被龍師爺辭館出來,正在走頭無路,卻好正逢科考,居然考了個一等第二。又替一個考拔貢的富家子弟幫幫忙,這位學台是個專重時文楷法的,於經古上不甚考究。賈端甫代做的也還過得去,也就高高的取了。得了三百塊錢的謝儀,登時就活動了許多。其時,賈端南已是二十三歲的人,正是授室的時候,只因光景窮無人物色,只好朝雉徒歌而已。這回考了個一等第二,登時補了凜就有人來做媒,說的又是一位富翁的女兒。
這位富翁姓周名敬修,是個做花布生意的。家里約有數萬家資,老夫婦兩個年過半百,膝下一兒一女。兒子得的遲才八九歲,女兒已經二十四歲了。這樣富厚人家的女兒如何擱到這麼大還未出閣呢?原來其中有個緣故。這位姑娘名叫似珍,雖是生意人家的女兒,卻生得十分靈慧,若是教以詩書,何嘗不可成名成為進土。爭奈,這用家是向來崇信「女了無才便是德」這句話的。周敬修又不通文墨,哪裡肯延師教這女兒讀書。
然而,天生慧質人不能搞,到了十歲左右,聽見親戚鄰居的婦女們說些故事,唱些小曲,他一聽便會。一會便解於那纏綿徘怨的小曲,更能體會出他言外之意,也要算個靈心蕙性的女子。
到了十六七歲,生得面如滿月,又會修飾,雖是家常妝束,亦自楚楚動人。這年夏天天氣甚熱,到晚更甚。這周敬修是個經紀中人,早上一早就起身料理店務,到晚就倦不過,二更總要安眠的。這姑娘深閨年事,逸則生煩,到這將近標梅的年紀,就是夏天夜短也還嫌他更長。這天晚上週敬修老夫婦兩個都睡了,用的於老媽子看見無事,也到他房裡去歇著。這位周似珍姑娘,他嫌牀上熱,一個人躺在天井裡竹牀上假寐,到了三更過後,坐起來看著那皓月將圓、銀河欲瀉,正在出神,忽見一個人影打後樓院子裡走出來,經過這院子裡旁邊的廊簷底下,要向前邊櫃房裡去,嚇了一跳。再看那人似乎不是個兇惡的模樣,他就低低的問了一聲:「是那個?」只見那人也吃了一驚,定睛一看,見是姑娘一個人,就托托膽子放大了走了過來,說道:「是我!」周姑娘再細看這人,也只有十五六歲光景,生得齒白唇紅,一張小鵝蛋臉兒,眉峰聳秀,眼角含情,頭上梳了一條光溜溜軟鬆鬆的鞭子,身上穿一件白夏布透風對襟的小衫,下身穿一條蝦青官紗散褲管的褲子,手裡拿一托杭州細編的薄扇,頰上微紅似羞似喜。原來是那學徒的白驕儀白小官。
姑娘見是他不由的心裡跳了一跳,低低問道:「後樓是鄭先生的住房,你深更半夜的在他那裡做甚麼?」白小官道:「不過玩玩罷了。」周姑娘道:「做甚麼玩,會玩到這會子,我看他鄭愛南也不是個甚麼老實東西,怪道我常常看見他買些吃的用的東西與你,你這回子收拾的這麼乾乾淨淨俊俏俏的躲在他房裡,半夜才跑出來,你兩個人在裡頭還有甚麼好事可乾,虧得你也是個男兒家,怎麼這樣不要臉的。」那白小官聽說,臉上更紅了一紅,低聲說道:「姑娘你說到哪裡去了,叫人家怎麼好意思。」周姑娘說道:「你曉得不好意思,不會不要做,你不做我也不說,我也不來管你們這些事,我只明兒把我今天晚上看見的情形,細細的告訴我爹爹,讓我爹爹慢慢的問你們兩個人。」這白小官一聽著了慌,就在姑娘膝前跪了下來,好姑娘恩姑娘,不住口的央告。這周姑娘也不由的臉上一紅,說聲:「你快起來,倘然被人家看見,算甚麼樣兒。」這白小官見姑娘沒甚惡意,才定了起禍之心,又起了不良之念,就將兩手搭在姑娘膝上,嘴裡央求手底揉擦。這局姑娘少不得拿手來推他的手,那曉得這白小官的一雙尖手,生成的又綿又滑,真是《詩經》上所說的「手如柔美」,這周姑娘握到手裡怎能不動心。心裡一動,那眉眼之間自有一種描摩不出的春情冶態。那白小官本是一個柔媚的男兒,那有看不出來的呢。趕著姑娘兩手來推,拉著姑娘的手就勢站起來,往姑娘身上一撲,學那西人相見的規矩,行了一個接唇大禮。依白小官的意思,就要在這竹牀上演一出會真記的酬簡。倒是周姑娘不肯,說這星月之下怎好如此呢?撇開手望房裡就跑,那白小官就像那游龍戲鳳的正德皇帝追了進去,到了房裡周姑娘就叫他把房門關上。他二人究竟在裡頭做些甚麼?白小官甚麼時候才出來?做書的沒有跟著過去,也就敘說不出。
隔了年飾,那曉得這位周姑娘忽就得了一病,終日嘔吐,時刻酣睡,四肢無力,茶飯到口就厭。有時想吃兩樣時新的菜蔬水果之類,好容易弄得來,吃了幾回又不吃了。周敬修老夫婦兩個對心愛的女兒十分著急,請了幾個先生來看也說不出甚麼病源。有的說是受涼停經的,有的說是血氣熱縮的,有的說是脾胃受寒的。幸虧開的方子都是些八面風的藥,吃下去雖然沒有見效,卻也沒有出旁的岔子。又過了三兩個月,這姑娘嘔吐的毛病也就漸漸的好了,卻又變了一個怪症,肚腹脹大腰粗腿腫。周老頭兒甚是焦悶,倒是周老太婆稍微懂得點醫道,沒人的時候伸手要在他女兒的肚子上摸摸。周姑娘害羞,平方百計的躲著不肯讓摸。周老太婆說是娘女兩個有甚麼要緊,定見逼著要摸。周姑娘沒法只好掩著臉讓他娘摸了一摸,這一摸才曉得這個病真是厲害。這姑娘肚子裡竟是躲的一個妖怪,還會動呢。周老太婆一驚非小,連忙追問他女兒得病的根由。周姑娘滿臉羞慚,因為病根已經被娘摸著,又倚仗著憑日為父母鐘愛,只得撒嬌撒癡的把怎樣上了白小官的當,得了這病的緣故吞吞吐吐的約略告訴了他娘。周老太婆一聽氣的甚麼似的,就在他女兒臉上打了兩個巴掌,罵了兩句不要臉的婊子。羞的這姑娘羞得哭了,順手拿把剪子就要望喉嚨裡戳。周老太婆著了慌,趕緊奪了下來,也不敢再抱怨他女兒,反將好言安慰,並說既已做下這事,現已沒法。你爹爹跟前是終久瞞不了的,我替你想法子罷,你可不准尋死覓活的,鬧的大家知道。這姑娘也就借此收常到了晚上,周老太婆把女兒的病源委婉曲折的告訴了周敬修,口口聲聲都說是白小官不好,害了他的女兒。
又說女兒已經要尋死了,你可不准再難為她,送了他的命,那我可是不依的。周敬修聽了這話,如何不氣。但是女兒家做了這種事體,把他打罵狠了只有尋死的一條路。他若尋死了,這老太婆必定要鬧個不肯開交,那是怎麼好呢?況且也無益。要同白小官算賬,他又是個孤身人沒有家業的,算不出個道理來,徒然弄的通國皆知,心裡仔細一想只好歎了一口氣,忍耐不言。
到底是閱歷多年有含養的人不肯亂來的。第二天周老太婆把向他老子說的話同他老子的情形密密的告訴他女兒,這周姑娘才得一塊石頭落了地。依這周姑娘的意思,就想把這白小官招在家裡,其實倒也是一牀錦被。爭奈,這周老頭兒夫婦兩個嫌這白小官家道寒微,怕被親鄰恥笑,不肯把這已破的明珠輕擲。
反借事把這白小官攆掉,又密密的找了些好藥把這姑娘肚子裡的怪病醫好。老夫婦兩個做的卻甚秘密,以為外人一些不知。
不料這種事體最易傳揚出去,無風尚要生浪,況是真藏實證的事。不多見時,親戚鄰友早已都知,只不好意思當面說笑。他老夫婦兩個所以屢次托人做媒,曉得些的人家不是說八字不合。
就是說齋方非偶,以致耽誤到二十四歲。
這回媒人替賈端甫提親,賈端甫也是個本城的秀才,這些事那有一些不知的道理。只因自己一想,是個上無片瓦,下無立錐的寒儒,現在又失了飯,莫講沒人肯拿女兒給我,就有人肯拿女兒給我,我又拿甚麼來養活呢?難得這麼一位富翁文人可以招贅上門,不但目前免了孤單,日後也還有個倚靠。而且那個白小官聽說已不知流落何處,這事有無也還沒有甚麼實在的憑據,怎好因旁人蜚語誤了這美滿良緣,想定主意也就欣然應允。那周敬修見他是個新補的廩生,覺得面子也還好看,倒也不計較他的光景寒微。這賈端甫就拿那替人代槍得的謝儀三百元,打了一頭的包金壓髮荷花、別子一對、點翠環子一副、煮金手鐲兩個、戒指做了一套、寧綢的披風棉襖一條、大紅湖縐裙子還有些小襖褲之類送了過去,算是過禮。那邊也回敬了一套抱褂靴帽。賈端甫又自己買了一項新小帽子、一雙新緞靴子、一件新棉襖、一件玉湖縐棉袍子、一件金醬寧綢軍機馬褂、一雙茶青湖縐棉套褲、一件藍寧綢背心,也要算是煥然一新。
就在九月裡挑了一個日子,招贅到周家門上。這天周老頭請了幾個讀書進學的親友子弟,陪著新郎拜堂見禮坐牀撒帳。以後這幾位陪新郎的就邀著新郎到府上坐席,大家你一杯我一杯的輪流著勸酒,散席之後,擁著新郎到新房裡來鬧房。逼著新郎同新娘對吃兩碗酒,新娘的兩碗是在嘴面前抿了一抿由兩個伴婆代吃了,新郎的兩碗卻是不准代,大家看著他乾了方才肯散。
賈端甫酒量本不過好,到這光景竟有八九分的酒意,眾客散後,伴婆伏侍新郎新娘卸了大妝,關了房門出去。這時候洞房深掩,畫燭高燒,賈端甫看了這位新娘子,一表人才,風流富豔,當此酒醉花迷,也就如身入廣寒宮裡遇著了奔月嫦娥。但求親搗元霜無暇問他的曾偷靈首了。那位新娘也還遮遮掩掩,伸伸縮編的做出許多難禁難推的態度,究竟是否原壁無瑕,賈端甫既不甚考究,做書的更無從懸瑞,從此賈端甫在這溫柔鄉里,靠著泰山、伴著矯妻也十分安樂。更喜得是時來運來,到了第二年就生了一位千金,取名靜如。
這年正逢科場,丈人幫了盤川,到南京應考,考費不多,不敢久住,出了場就搭了輪船回到家裡,到了十月裡放榜。這天他翁婿母女四人正在盼望,直到夜裡天快亮的時候,忽聽見一棒鑼聲,接著就聽得那敲得震天的響。他丈人連忙披衣起來,心中又驚又喜,那賈端甫同那周似珍姑娘也都起來。開門一看,果是報子來了,心中不歡喜。當時他丈人周敬修開發了報子的喜錢,在菩薩祖宗面前點了香燭,領著女婿磕了。天亮以後就有許多的親友前來道喜,不但他丈人面上光彩非凡,就是這位周似珍姑娘,平日親戚中曉得他那件事體,本不大瞧得起他,現在看見他的姑爺中了舉,指日就是位誥命太太,那些姑姨妹妹、遠親近鄰也就不由的同他親熱起來。可見,人生只要富貴,有時一長可蓋百短。成敗論人賢者不免,何況這些婦女們呢?
忙了幾天周敬修預備了盤川,叫他女婿賈端甫約了他那新科同年達友仁號怡軒,一同動身到蘆經港搭了船,不多一會功夫就到了江陰。上岸到學台衙門去填了親供,玩了兩日,又同上輪船到南京去拜老師。刻硃卷打托勢,住在狀元境一家客棧裡頭。
這南京是六朝金粉勝地,十二朱樓雖成陳跡,然中興以後,曾文正公當那戎馬倥傯之際,力持大體,首復舊觀,使那荒涼禾黍之場,一易而成內藉鶯花之地。後來,薛慰農先生又為之提倡風雅,鼓吹聲華,也就不減於《板橋雜記》所載的頓老琵琶五京顏色。當那夏秋之交,紅袖憑軒,畫船近岸,記得有一位先生做的竹枝詞有兩句道:「郎君來時你太早,晚風齊倚玉欄杆。」真是描寫得神。就是這嚴冬的時候,暖閣紅爐也不殊那黨家的銷金帳裡,這兩位孝廉應酬了幾天,空了下來皆想領略領略這秦淮的風景,而且這狀元境離鉤魚巷又不遠。賈端甫還未啟口,這達怡軒是個曠達不羈的人,就先開口相邀。賈端甫想:我如今是個新科舉人,與從前教書的時候寒酸氣不同,大約到窯子裡去,他們也應該巴結巴結。就一口應承。
兩人裝束齊整,把人家送來的賀敬折了兩對,各人揣在身邊,一同前去到了六八子家。偏偏這賈端甫卻賞識了一位最紅的姑娘,名字叫做雙鈴的。達怡軒也賞識一個叫月紅的。那本家及房裡奶奶看沒熟人領著來,又摸不著這兩人的底細,雖不敢十分冷落,也不敢十分兜搭。兩人坐了工會,先是雙鈴有人叫局,隨後月紅也有人來叫,兩人只得站起身來要走。開銷了兩塊錢。那房裡奶奶淡淡的留了一句,也就讓他們去了。
兩人回到寓中閒話一會各自就寢。賈端甫細想,這雙鈴態度風騷神情淫蕩,真不愧綽號叫做「活鯽魚」,比那通州的小銀珠要高得多。今兒初見無怪他不甚彩理,明天我去擺抬酒,大約總可親熱親熱。好在是人家送來的賀儀,就花掉些也還不心疼。起了這個念頭,第二天一早就同達怡軒說了,因為人少又約了一位同寓的候補佐親老爺馮吟舟、隔壁書鋪掌框的師父,還有前一回考寓的房東也是個讀書人,叫安小齋,約定晚上七點鐘,在六人子家雙鈴房裡吃酒,這幾位自然是都願意的。賈端甫又同馮吟舟談了一陣,問了問吃酒的規矩,同吃酒以後一切的規矩。
飯後兩點鐘,賈端甫就邀著達怡軒、馮吟舟同到六八子家打個茶圍。到了雙鈴房裡,雙鈴才起來,正在靠河窗口桌子面前坐著要梳頭,看見他們三人進來,笑著招呼大家坐了。泡了茶,賈端甫就向房裡高奶奶交代了一個六大、六小,六點鐘來吃,高奶奶出去吩咐了一聲,月紅頭上插著兩枝桃簪也過來,應酬了兩句,又說:「達老爺到我房裡去坐坐。」達怡軒口裡答應卻未起身。月紅也就回房自去梳頭。
這時候天色尚早,嫖客未上市,所以甚覺清閒,三個人倒很坐了一會兒,雙鈴梳著頭無甚事,同著高奶奶也很同他們說笑了一陣。達怡軒說:「我們出去走走罷?」高奶奶說了一聲「晚上早些來」,雙鈴的頭還未梳完,望著賈端甫笑了一笑說:「我不送你了。」月紅也走出來招呼。
三人出門匆匆而去,馮吟舟走到路上說道:「在這雙鈴姑娘房裡能坐到這半天,雙鈴又肯這樣的招呼,端翁的面子真算是足極了。」賈端甫。心中也自暗暗的得意,覺得比昨天有趣了些。
三人回到寓中,坐了一會,又有人家送賀儀來。賈端甫、達怡軒忙著寫了詩帖交與來人,到了五點多鐘的光景,賈端甫就同了達怡軒、馮吟舟,又順便邀了隔壁的習師文一齊,走到六八子家。
此時雙鈴房裡無人,高奶奶就掀開簾子讓他四人進去、一看雙鈴不房裡,說是出局去了,只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敬了瓜子。問他名字說叫小金子,倒也是個小本家。一會兒月紅也來見了一個面。正盼著雙鈴回來,只聽見外頭打雜的喊了一聲:「高奶奶,金大人來了。」這高奶奶連忙跑了出去。賈端甫在簾縫裡偷看,只見一位二十多歲圓方臉的少年,頭上戴了一頂緞棉小帽,面前釘著一塊避邪璽的帽花,臉上架著一個金絲墨晶外國眼鏡,身上反穿著一件雲狐犴尖的馬褂,青灰素緞的皮袍子,甚麼統子卻看不出,還有一位年紀約在四十左右,穿著也十分富麗,大約也是一位闊人,後頭跟著幾個跟班走了進來。高奶奶慌忙迎到院子裡,說道:「金大人、劉大人,請到對過房裡將坐一下罷。」金大人登時站住,臉上放出一種不願意的神氣出來,說道:「怎麼?房間裡有客麼!」高奶奶連忙陪笑道:「是個過路客人,來打茶圍,就要走的,好大人先在三寶房裡略微坐坐,已叫人催雙鈴去了。」這金大人似乎還有不悅之色,幸虧同來的那位說道:「蔚翁,我們就在三寶房裡坐一坐,讓他趕緊就去收拾房間罷。」那三寶也立在對過房間門口,親自打著簾子喊道:「金大人、劉大人,請到我房裡坐一坐罷,雙鈴妹妹也就回來的。」這金大人卻不過情,才勉強走進去。
高奶奶趕緊進房拿了茶缸子過去,一面又叫打雜的快些到隔壁去,催雙鈴回來,說金大人來了。一面跑進房裡,向著賈端甫道:「賈老爺,對不住,只好請你讓一讓房間裡。」賈端甫望他愣了一愣道:「我們有酒呢,這回子讓了房間,回來酒在那裡吃呢?」高奶奶道:「這金大人來了,那是沒法的,不但此刻要請諸位讓讓,就是回來吃酒,也只好在對面客廳裡罷,實在是對不住。」賈端甫還在不肯答應,這高奶奶又說道:「諸位老爺是外路來的,大約不知道這位金大人是公子哥兒的脾氣,說聲翻了臉,不但我們吃不住,就是你老爺面子上也要下不來呢。」賈端甫還要說話,達。治軒是隨遇而安的人,就說:「我們讓讓又何妨?同是一樣的吃酒,又何在乎這間那間,免得叫他們為難。」那馮吟舟聽見是金大人,更是早已嚇酥的了,也在旁苦苦相勸。賈端甫只得忍著氣把房間讓出。高奶奶把他們讓到下手堂屋旁邊一個姑娘房裡。這房裡,一個姑娘頭上貼兩張頭風膏藥,躺在榻牀上。高奶奶向他說道:「鳳仙姑娘,這裡有幾位吃酒的老爺,借你房裡坐坐。」那鳳仙慢慢的抬起身來說了聲。「請坐!」又一位一位的問了尊姓。看那鳳仙,有二十五六的光景,一臉的煙氣,又黑又瘦,雖是搽了些粉,也掩不住那一層的黑光。開出口來,喉嚨又粗又啞,那高奶奶把他們引到房裡就匆匆的走了,去招呼金大人。
約有五分鐘的時候,聽見高底小腳聲音咭格咭格的從外頭走進,料是雙鈴回來,只聽才到對面台階,口就喊道:「金大人,你怎麼這時候才來?」一面說著一面到那邊房裡去,以後說些甚麼便聽不見了。賈端甫滿望雙鈴到了對面應酬一會必要過來,誰知竟如空谷足音,不但雙鈴不曾見面,就連高奶奶也不過來。達怡軒同那習師文談些近來新出的書籍,馮吟舟同那鳳仙在炕上燒煙閒談,倒也不甚覺得。只有賈端甫意往神馳,有個一等也不來,二等也不來的光景,真個焦燥異常,卻又不好發作。又等了一會,只見打雜的領了一位客人進來,卻是安小齋。賈端甫連忙起身讓坐,安小齋說:「舍間有些事,來遲來遲,勞候勞候。」又同大家招呼。賈端甫一看鐘上已有八點,就問打雜的說:「我們的酒擺罷。」打雜應了一聲:「是!」,走過去告訴了高奶奶。那高奶奶才過來說道:「對不住,雙鈴就過來了。」又問;「各位老爺就有相好的姑娘罷?」賈端甫也跟著問了一問,達怡軒自然是月紅,馮吟舟是向來叫劉琴家瑞雲的,習師文是叫王二家的翠寶,只有安小齋沒人,高奶奶就薦了這房裡的鳳仙,他也就點頭答應。酒已在堂屋擺好,大家推遜著入坐。雙鈴才過來敬了各人的酒,在賈端甫旁邊坐了不到五分鐘的工夫,就架等出席,叫小金子來陪著。上了幾道菜,局也陸續到齊,琴師上來,也就是小金子代唱了一技小東人。各人叫的姑娘也都照例應酬了一枝,就是那個鳳仙也還啞著喉嚨唱了一枝小調。各人的局或是初叫,或是不大出來玩耍的,所以這些姑娘都不過敷衍門面,不甚親熱。還是習師文同翠寶彼此咬著耳朵,說了幾句體己的話,也不知他們說些甚麼。只見上頭房裡又來了幾位客,都是鮮衣華服,僕從如雲,在房裡擺了一桌便飯,而歡呼謔浪之聲與這邊席上冷熱大不相同,尤觸耳的是那雙鈴又嬌又媚又圓又脆的聲音,叫著金大人,這個聲浪被那不知趣的風吹到賈端甫的耳朵裡頭,真個叫他難於排遣。賈端甫向那習師文低低的問道:「這位金大人是誰?」
習師文還未回言,那馮吟舟道:「你不曉得麼?這金大人就是現在第一位軍機大臣金中堂的孫少爺,才從湖北督銷交卸回省,現在當的是籌訪局的總辦,還兼著武備學堂」,早晚就要放缺的,就是制台諸事也要將就他些呢。」賈端甫聽了這話,也就默然不語。不一時局已先後散去,菜也陸續上完,大家見主人無甚興致,也未十分鬧酒。賈端甫又讓了兩杯,大家都說酒已夠了,吃飯罷,於是吩咐上了乾稀飯,大家胡亂吃了些,一齊散去坐到鳳仙房裡。馮吟舟又吃了兩口煙,賈端甫叫人叫高奶奶來,把酒錢當時開銷了他,高奶奶微微的推了一推也就收了。達怡軒說:「天已不早,我們走罷。」大家穿了馬褂,高奶奶忙叫雙鈴、月紅過來送了一送,說了句:「明兒來。」
這裡幾位才走出房門,那雙鈴已跑過那邊,仍舊陪著金大人去了。
賈端甫出得大門,看見街上擺了幾對官銜大燈,也有欽加二品銜、江蘇特用道的,也有某某局總辦的,也有某某學堂總理翰林院的,也有統領某某軍記名簡放道的,也有頭品頂帶記名提督軍門的,也有欽加三品銜即補府正堂的,還有些吹熄了看不出字的,那藍呢綠呢四人轎擺滿了一街。他們五人側身而過。賈端甫才曉得,這嫖之一字是窮措大不能輕易問津的。走了一會,安小齋分路回去。到了門口,習師文拱手道謝作別而去,進了樓房,馮吟舟亦說了「多謝端翁,明兒再會」回房去了。賈端甫、達怡軒二人到了房中,茶房送上茶來,二人坐著談心。明兒不知他們還去釣魚巷不去,請諸位也明兒再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