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尤伯青湊趣開筵 賈端甫臨崖勒馬

  抱真子便說道:「這賈端甫,不是做那甘肅臬台的賈廉訪麼?那是我認得他的。他是個有名的暮夜卻金,坐懷不亂的君子。怎麼也被這人編入小說裡頭?」誕叟道:「你到船上慢慢的看(口虐),這書亦並未理沒了他的好處。」原來這賈端甫,名崇方,是南通州直隸州人,九歲上他父親就沒了,家裡光景極寒,幸虧他母親莫氏娘家尚可過得,按月貼補他些,才得混口飯吃,附在村學館裡讀書,天份卻甚聰明,十二歲上開了筆,做的破承題,先生說是很有意思。二十歲上就進了學。誰知到了次年正月裡,他母親就死了,接著他的外公莫懷恩也就一病不起,他兩個娘舅,一個叫莫仁,一個叫莫信,都是市儈。他弟兄兩個看老子一死,就在爭奪家產,那肯再來照顧外甥。這賈端甫沒了靠傍,衣食更無著落。過了母親的百日,就托親友替他找個館地。卻好州裡錢谷龍師爺,要請個西席替他的小兒子破蒙,有人推薦就請他過去,每月脩洋四元。他好在單身人,也敷衍夠用了。
  這龍師爺,名鐘仁,號實生,是浙江蕭山人,年紀有六十多歲,就了三十多年的州縣館,於百姓的脂膏上雖然不甚顧惜,於東家的面子上卻是十分恭維。所以,館運很好,積賺的幕囊也很不少,他的太太早已死了,大的兒子是太太生的,名叫玉年,號伯青,在衙門裡跟著學幕,也有二十多歲。小的兒子叫玉田,號研香,才七八歲,是姨太太生的。姨太太據說姓楊,東台人,有的說是花煙館裡的,有的說是一位東家收用過的丫頭,因為太太吃醋,送與這龍師爺的,卻也不知其底細。但是這位楊姨太太,打得一手的好煙,能把煙絲拖到一尺多長,然後捲起上在鬥內,又是一雙好小腳兒,進門就生了一位小姐,是夢見飛燕投胎生的,取名玉燕,又起了個號叫做夢飛。今年已十一歲,腳是他姐替他裹的,也甚校這賈端甫教的就是這姨太太的兒子龍玉田。這玉燕小姐每天早晨,也跟著識幾個字,讀兩句女兒經、千家詩。光陰迅速,在館裡不覺也就坐了兩年,與這龍師爺的大少爺及衙門裡的幾位師爺,也就混的很熟。
  這一天是四月裡的天氣,正值通州城裡出會,衙門裡的書啟師爺文彬如、征收師爺蓋子章、巴吉人、賬房師爺周德泉陪著州裡二少爺增郎之,一齊到龍師爺公館裡來,約龍伯青去看會,順便也就邀了賈端甫一同去。走了兩條街,街上男女老幼往來的,真如人山人海,擁擠不堪。又走了幾步,只見一群婦女,濃妝豔裹,在一家鋪內看會。看見他們來了,有一個穿雪青紡綢單衫,年約十六七歲的姑娘,連忙喊道:「二少爺到這裡來看!」這增二少爺望著他們,笑道:「你們全在這裡?」
  跟手也有叫龍少爺的,也有叫巴師爺,也有叫老周的,咭咭叭叭,聽不清楚,大家就順步進去。賈端甫也就跟著過去,只見一個個妝研鬥眉,雖非王嬙鄭旦,態度亦自撩人。只恨自己一人不識。再細看這舖子,是一爿洋貨店,掌櫃的登時拿了一包香煙、一枝蜜蠟煙嘴送到增二少爺手裡,說道:「二少爺請用煙,好兩天不見了,今天天熱,開兩瓶荷蘭水吃吃罷。」增二少爺道:「也好,只是擾你不當。」掌櫃的道:「二少爺好說,只要二少爺多照顧些,就是了。」周師爺向掌櫃的道:「劉子經你前一回送到衙門裡的荷蘭水,可不好,是隔年陳,走了氣的,我們東家很生氣,你可趕緊帶些好的來。」劉掌櫃忙道:「前期到的貨,原不是頂好的,因為衙門裡要的急,慌忙湊著送進去就是現在開的味兒也不好,師爺們請嚐嚐看,再過兩天,就有老德記的帶來了,一到就送兩打過去。」一面說一面叫小伙計開了幾瓶,倒在玻璃盅裡。劉掌櫃拿了一杯,用新手巾擦了擦口,恭恭敬敬的送到增二少爺手裡。只見增二少爺懷裡坐的穿雪青紡綢的姑娘,劈手把杯子奪了去,就喝。增二少爺望他說道:「小銀珠,你怕喝不得呢!」小銀珠把眼睛一斜,伸手在增二少爺臉上一摸,說道:「我倒是怕你喝不得罷,好意替你搶過來,你倒要說人。」龍伯青在旁拍手道:「只怕你們兩個都喝不得。」劉掌櫃慌忙又拿了一杯過來笑著說道:「這是董荷蘭,不要緊的。」還未送到增二少爺跟前,只見小銀珠把二少爺的頭一掰,把喝剩下的半盅,送到二少爺的嘴裡喝了。
  文彬如、龍伯青齊聲喝采道:「好一個交懷盞!」二少爺也笑了。小銀珠望他們瞧了一眼。劉掌櫃把這一杯遞與二少爺,然後拿了兩杯敬周師爺、龍少爺,又招呼小伙計到各人面前分送。
  龍伯青的一杯,也是與一個穿玄色綢衫的姑娘分喝的。增二少爺就向那穿玄色的問道:「文卿,你肚子疼的毛病可好了麼?」
  文卿道:「有時夜裡也還要發,那丸藥吃了也還斷不了根。」
  增二少爺道:「只要龍少爺夭天替你捺著肚子,就好了。」
  文卿聽說,就把手裡未吃完的荷蘭水,望增二少爺身上酒來。
  龍伯青用手一欄,只聽邦郎一聲,玻璃盅子砸得粉碎。巴師爺道:「文卿,這遭你要賠了。」劉掌櫃忙說:「不要緊的。」
  又叫小伙計遞過手巾來擦手。可憐賈瑞甫在旁看的眼饞心熱,只恨沒人理他,自己低頭看了一看穿的衣服,也實在配不過,惟有暗暗的自己歎了一口窮氣。不一時聽見鑼聲響亮,說是會已到了。小銀珠站在杌子上,一手扶著增二少爺的肩頭,一手拿一塊湖色熟羅手帕,微掩香唇。還有一個小姑娘不過十歲左右,拉著周師爺說:「姨夫,你抱著我看。」旁邊坐的一個穿湖色熟羅夾襖的姑娘,約有二十多歲了,說道:「十二寶,你留心你的腳,不要碰髒了老周的衣裳。」周德泉真個把這小姑娘抱起來看。這小二寶看見門口有個賣紙做的小龍的,又叫:「阿姨!我要買個小龍玩呢。」文卿回過頭來說道:「桂雲姊姊,我說不要帶這小東西來,你看只是吵。」巴吉人站在門口趕緊買了一個遞與小二寶。旁邊一個十二三歲、梳雙丫髻的小姑娘也就牽住巴吉人道:「我也要呢,你敢不買給我?」巴吉人只得又買了一個,遞與他道:「蘭仙,我看你這麼點點年紀,就會吃醋要強,將來大了不曉得要害多少人呢?」蘭仙把那龍望地下一甩,說道:「甚麼叫吃醋!我吃哪個的醋,你倒說說看?」巴吉人忙彎腰拾起來,送與蘭仙道:「怪我說的不好,我的寶貝不要生氣。」說的大家都笑了。文卿說道:「真真作怪,這點點小東西也會撒嬌。」龍伯青低低的說道:「恐怕是跟你學的。」文卿在他肩上打了一下,說:「你拿我開心,回來再同你算帳。」說著,外頭一對一對的燈牌花傘,又是鑼鼓、棚鞦、千架紛紛過去。賈端甫躲在人家背後,也看得不甚清楚。
  約有半個多時辰,會已過完,小銀球又買了一面玻璃磚的鏡台,一盒香水。文卿等也買了些洋粉、洋胰、香水、頭繩等類。自然是記在這班少爺師爺帳上的。小銀珠拉著增二少爺,要他同去。文卿也同龍少爺咬耳朵。大家本來都有去的意思,自然一齊答應。賈端甫是同來的,大家也不好意思撇他,他也不好意思單走,只得跟著同行出了店門。幾位姑娘在前,究竟大街上,這些少爺師爺不好過於放浪,只得稍為退後幾步,走了兩個彎子,已快到西南營了,這裡地方較為僻靜,銀珠就站著,等增二少爺走到跟前,一手扯住說:「我走不動了,你攙攙我嘗。」巴吉人道:「我看不如爬在二少爺身上,叫二少爺掬著走罷。」小銀珠嚷道:「小巴你不要油嘴滑舌的,回來要你的好看!」龍伯青道:「他這麼大了,你還說他是小巴,你究竟要多大的巴,才夠你吃呢?」文卿把他打了一下道:「你這人,他們說話干你甚事,要你多嘴。」小銀珠向著文卿說道:「姊姊,你再不管管姊夫,他更要無法無天的了。」文卿道:「我管得住他麼?除非花家的愛寶來,那就制得他服服貼貼的。」龍伯青道:「阿彌陀佛,一百零一個局的也要吃醋。」
  文卿道:「你該叫他的局麼?還要嘴犟。」說著,已到門口,大家一擁而進。打雜的忙招呼:「陳奶奶,快打簾子,二少爺來了」一面又喊:「李奶奶、大楊奶奶、小楊奶奶!拿文卿姑娘、桂雲姑娘、蘭仙姑娘的茶碗!」只見銀珠、文卿、桂雲的都是菜缸子,蘭仙的是茶碗,餘外的都是客茶碗。打雜的送進一碟瓜子,小銀珠免不得分敬一回。敬到文師爺面前,問道:「愛珍姊姊可好?你咋兒晚上甚麼時候走的?」文彬如道:「我倒有好幾天不去了」小銀珠道:「說的好聽,昨兒晚上是一隻狗,在愛珍房裡登到三更,我出局到那邊還張見的,只怕是今天早上回去的罷。」文彬如道:「你盡管罵,回來問愛珍就知道了。」小銀珠道:「他肯說?」說著已敬到賈端甫面前,問了一聲:「老爺貴姓?」賈端甫連忙答道:「姓賈。」
  小銀珠敬過瓜子,坐到增二少爺懷裡。增二少爺就伸手摸他雙乳,他也半推半就,聽二少爺伸手過去,細細的摩挲。這邊桂雲就到炕上替周師爺打煙。文卿趁人不見,拉著龍少爺到自己房裡去了。小銀珠坐在二少爺懷裡低低的問道:「這賈老爺在衙門裡做甚麼?他的相好是哪一個?」增二少爺笑道:「他麼,在龍少爺家裡教讀,他要攀相好可不容易呢。」小銀珠道:「怎的?」增二少爺笑道:「他一個月的束脩,才夠吃一個乾茶缸子,若要住夜,你們下頭的嘴忙一夜,他上頭的嘴要忙一月還不夠的呢。」說的小銀珠笑著要撕二少爺的嘴。他們說話的聲音雖然不大,無如賈端甫一人靜坐聽得清清楚楚。一團火直透泥九,欲要發作又不敢發作,要走又不能走,只好裝做聽不見,走去看壁上掛的對聯,寫的是:「銀燭高燒花欲睡,珠簾半卷月常圓。」款是銀珠詞,史清玩、鐵頑戲贈。曉得是增朗之送的,卻也不見甚麼好處。一時鐘上已當、當、當、當敲了四下,只見陳奶奶拿了兩盤點心進來,一盤是豬油白糖小包子,一盤是蝦仁湯麥餃子,大家隨意吃了些。文彬如道:「天不早了我們走罷。」龍伯青也攙著文卿走了過來,問說:「點心也吃過了,我們怎樣呢?」增二少爺還未答言,小銀珠忙說道:「不許去!」龍伯青道:「不去怎樣呢?要就在此吃便飯罷,算我的東。」增二少爺道:「又何必你做東呢!」小銀珠道:「應該罰他,他先頭在門口拿我開心。」「開的好!」
  龍伯青道:「我替你把二少爺留下來,你不說好好的請我吃些點心,謝謝我,還要罰我,真是豈有此理。」小銀珠道:「點心不是才吃的,你難道沒有吃麼?」龍伯青道:「那個不算,要你自己身上的。」小銀珠向他啐了一口,說道:「你才同文卿姊姊兩個人,在房裡不曉得吃些甚麼,只怕饅頭、水餃子都吃飽了,才跑過來。」文卿道:「你們說話要牽上我,你看你,拿饅頭把二少爺吃,連小襟鈕釦子都散了,還要說人。」
  小銀珠低頭一看,果然不錯,羞的把臉一紅,走開去鈕好。
  文卿也就不再說了,回頭叫道:「小楊奶奶,你到廚房裡關會一句,要一個便飯加帽子,天氣熱,菜要清爽些。」小楊奶奶答應了一句,就如飛的跑去。大家說說笑笑,真是歡娛,嫌日短,不覺已是掌燈時候。小楊奶奶走來說道:「菜已齊了,還是就坐,還是等一會?」龍少爺望著增二少爺說道:「怎樣呢?」
  增二少爺道:「我們就吃罷。」於是吩咐擺席。增二少爺的小銀珠,龍少爺的文卿,周師爺的桂雲,都是老線頭不用交代。
  巴師爺就是蘭仙,文師爺是花家愛珍,蓋師爺是鄭家雲仙,大家都知道的。龍泊青寫了兩個外局的條子,順便問賈端甫道:「端翁,可有相好?還要做煤不要?」賈端甫道:「我沒有,可以不叫罷。」龍伯青也就不勉強他花這一塊半錢。大家入席,一時,頭菜上了魚翅。花愛珍已來了,坐在文彬如旁邊,低低的問了一句:「昨兒回去關門沒有?」卻被小銀珠聽見,撲嗤的一笑,指著文彬如道:「你還要賴,這回可是不打自招了。」文彬如道:「足見沒有過夜。」小銀珠正要回話,桂雲望他丟了個眼風,也就不開口了。愛珍又問龍少爺:「為甚不叫愛寶?」龍伯青道:「改天再叫罷。」口裡說著,卻向文卿挪嘴,文卿趁勢就擰他的嘴說道:「你叫不叫關我甚事,我又不曾不准你叫,你望我挪嘴?」擰的龍伯青急聲討饒,大家哄堂大笑。這個當口,鄭雲仙已走進來,向大家招呼,文卿方才放手。巴吉人道:「真是救命王菩薩來了。」一回兒文卿自己彈著月琴,唱了一枝「滿江紅」。銀珠叫琴師拉著胡琴,唱了一枝「天水關」,餘外也有唱青衫子的,也有唱闊口的,也有唱小調的,真是弦管嗷嘈履高交錯。一會唱停,文卿又按著各位敬拳,那些姑娘也參錯著,分敬三個五個八馬對手的亂喊,釧響丁冬,珠喉清脆,也有搶著代酒的,也有按著杯子不許多喝的,媚態柔情,令人心醉。不過賈端甫吃的是鑲邊酒,不但倌人除了照例敬拳之外,不與交談,就是同席的客人也無暇與他說話。雖在熱鬧場中,卻無限的淒涼景況。目睹諸人,真足令英雄短氣。好容易把這一席酒熬過了,各自散坐,愛珍逼著文彬如同到花家,龍伯青也被文卿拉去,周德泉也要到桂雲房裡去敷衍敷衍面子。賈端甫正在沒法,周德泉曉得增二少爺是要同小銀珠親熱一陣的,恐怕他們這些人跟進去討厭,連忙說道:「端翁、吉翁、子翁都到桂雲房裡燒煙去罷,我的老姘頭房間,端翁也應該賞鑒賞鑒。」可憐賈端甫一腔冷氣,幸得周德泉這一句話,才回轉點熱意過來。可見周德泉是老走江湖,隨便甚麼人不會得罪的。
  大家跟著周德泉到了桂雲房裡,周德泉讓蓋子章燒了兩口煙,自己也吃了幾口,桂雲已到別的房間去應酬客人,只有小二寶在房裡打混。又談了些閒話,一看鐘上,已有十一點多鐘,約計增二少爺同著小銀珠兩個人,也應該親密夠了,卻好聽見打雜的喊:「陳奶奶,姑娘的酒局姓王的,在花家!」周德泉就趁勢同著眾人,走過小銀珠房裡來,說道:「天不早了,我們走罷。」小銀珠還不肯放,說道:「我的酒局一會兒就回來的,不要走。」周德泉道:「今天出來了一天,讓他回去罷,萬一老爺子查問起來,怎樣說呢?日子長呢,弄翻了那倒不好。」
  小銀珠聽說,只得要了。叫陳奶奶打了盆熱水,讓二少爺洗了手、搭了臉,然後親自拿二少爺的湖絝長衫、夾紗馬褂,替二少爺一件一件的披上,把週身的鈕子一個一個的親手替他鈕好。周德泉又到文卿房裡去看尤伯青,見他已醉的不堪,和衣倒在牀上,蓋著一牀毯子,喊也喊不應,文卿已出局去了。周德泉同小楊奶奶說:「不必驚動他,我們先走罷,但是不要叫他受涼。」小楊奶奶連連答應道:「是,是,師爺請放心,我好好的服侍他就是了。」大家走出來,到了路上分手各散。
  賈端甫回到館中,約模已在三更以後,一燈如豆,壺茶不溫。服侍書房的那個小三兒,坐在房門檻上打磕睡,東倒西歪的,推了半天才醒。叫他看可有開水沒有,小三兒說道:「上房廚都已早關了門,哪裡還有開水?」賈端甫無可奈何,只好叫他去睡。一面把房門關好,坐在椅子上默想:同是一樣的人,他們有錢有勢就如此快樂,如此光輝,我一介寒儒,不但沒人理睬,還要被這些浪子淫娼,奚落嘲笑,怎能有一日讓我吐一吐胸中的這口惡氣呢?想了半天一無門路,只好上牀去睡,心中又氣又悶又羨又妒,翻來覆去哪裡睡得著,鬧到天已黎明,肚裡吃的些酒食不能消化,真是窮秀才無口福,一時發作起來,疼痛難忍,開了房門,要去出恭。這龍師爺的公館,上房同廳房都是四開間,一進上房旁邊,就是廚房、廳房,旁邊就是書房。各自一院,廚房繞書房背後,卻有條小街可以通到門房,不走書房經過書院子到廚房,卻也有門可通。毛廁在大門下首角頭,須由廳房轉出。賈端甫恐開這幾重門驚動人,曉得廚房裡口有一塊小小的空地,是堆灰的,比毛廁近便些,拿了手紙就到那裡出恭,才蹲下去,只聽得通上房的角門呀的一聲開了,心中吃了一驚,這空地在角門上首斜對過,定睛一看,出來的不是別人,就是龍鐘仁最得用的管家毛升。他卻忽忽出去,沒有看見空地上有人,再看角門口,有一雙瘦小金蓮的尖子露出,還有黑縑絲蘇滾單褲的影兒,一閃把頭朝外一探,旋即縮了進去,輕輕的把門關上。賈端甫未曾看見面目,不知是龍鐘仁的姨太太,還是龍伯青的少奶奶,心中十分驚訝。出完恭,起來走過角門口,看見地上有黃澄澄的一件東西,拾起一看,是一枝金茉莉針,心中好不歡喜。回到牀上脫衣再睡,倒也就沉沉睡去。八點多鐘方才驚醒,趕緊開門,龍玉田已來上學,停了一會玉燕也來認字。賈端甫因想,我今兒早上碰見的不知究係何人,這金茉莉針也值不多錢,若還了本人或者有些好處也未可知。因等玉燕認過了字、讀完了詩,向他說道:「我今夭天亮起來,到廚房後邊空地出恭,在角門口拾了一件東西,不知是哪個掉的,你拿到上房裡去問問看。」就把那枝金茉莉針交與玉燕,玉燕一見說:「這是我娘的,我娘正在那裡找呢,讓我快點送去罷。」拿了茉莉針,抱了書包,匆匆的跑了進去。
  楊姨娘往常也還沒有起得這麼早,今天因為送了毛升出去關了角門進來,上馬子解手摸摸這茉莉針不在頭上,牀頭邊也尋不見,心裡就怕是送毛升出去的時候掉的,所以不敢安睡,一早起來到角門口一找不見,馬子巷裡也尋過了,又叫小丫頭、迎春、老媽子、王媽把房裡堂屋裡地下細細的掃著也沒有,迎春牀上同自己牀上枕頭邊也都找過,那龍鐘仁煙病既大精神又不濟事,每天晚上被這楊姨娘總要翻住了一回,事畢之後即與死人一般,非第二天十二點鐘不能甦醒,所以楊姨娘找了一早晨的茉莉針他竟一些不知。玉燕在書房拿了這針,興興頭頭的跑了進來,一到堂屋門口就喊道:「娘!茉莉針有了。」楊姨娘忙說:「不要喊,把你爹爹吵醒了,要罵人的。」玉燕走到房裡,把這茉莉針交與他娘。楊姨娘接過一看,低低的問道:「你在哪裡拾到的?」玉燕道:「是先生今天天亮的時候,到廚房旁邊空地上出恭,在角門口揀到叫我拿進來的。」楊姨娘一聽,心頭鹿撞,不由臉上一紅,連忙吩咐玉燕不准亂講,又囑咐迎春、王媽不許在老爺面前提這掉了茉莉針的事,我以後有好處給你們,若要亂說仔細你們的皮。大家曉得他是得寵的姨太太,而且他做的事體,眼睛裡看的也很多,哪個敢來多嘴。
  楊姨娘一面梳頭一面細想,這事已被賈先生看見,若然漏泄風聲,到這老東西的耳朵裡去,那可是個不了的事。要趁事未發覺同著毛升走呢?又捨不得這一雙兒女,左思右想,如何是好?
  停了頭不梳,拿了水菸袋一筒一簡慢慢的吸,忽然想到賈先生獨居無偶,他抬了這茉莉針特地叫玉燕送進來,未必沒有個意思在裡頭,雖然是個窮書呆子,到底年紀還輕,比這老東西總要好些,不如與他些甜頭,堵住了他的嘴,那就不怕他了。
  主意想定,放了水煙袋,把頭慢慢的梳好。龍鐘仁還未睡醒。
  又停了一會,那龍鐘仁才在牀上轉動。楊姨娘伏到牀前說道:「將近十二點鐘了。」龍鐘仁慢慢的起來,穿衣著褲,洗臉漱口。王媽送上一碗蓮子,龍鐘仁吃了一半,楊姨娘忙把煙盤擺好,燒了十二口煙上在幾枝槍上,一口一口的遞與龍鐘仁吃。
  把這十二口煙吃完,精神才漸漸的活動了些。停了一會便叫開飯,龍伯青在衙門裡吃的時候,多連他的少奶奶共是五個人一桌。龍鐘仁只吃了淺淺的一碗飯就不吃了。楊姨娘吃完了飯,又打了十二口煙。龍鐘仁吃畢已是兩點三刻,然後喊提轎子進衙門。毛升進來拿了煙槍包,跟了龍鐘仁而去。到了傍晚,龍玉田放學進來,楊姨娘密密的叫迎春拿了四個碟子,一碟南腿,一碟糟蝦,一碟跨魚,一碟香腸,都是家裡收藏,龍師爺留以自奉的。還有一壺竹葉青的好紹酒,送到書房與賈先生說:「是姨太太,因為先生送還茉莉針酬勞的。」並低低的囑咐道:「晚上把房門虛掩著,不要睡,三更多天姨太太有要緊的話,同賈先生面談呢。」賈端甫一聽如奉了玉旨綸音,滿心歡喜,連連答應道:「遵命、遵命!」一面吃著酒一面心中細想:好生僥倖。到了一更多天,聽見廳上轎子聲音,說是師爺回來。
  只見毛升提著燈籠,照著龍鐘仁慢慢的走進上房,向來上房晚飯總在八九點鐘,吃了飯後照例是楊姨娘打煙,毛升在套房裡頭挖煙鬥、通煙槍。等龍鐘仁吃完了煙,還要收拾煙盤。每天在上房裡,總有個把時候的忙。楊靖娘乘空走進套房,告訴毛升說:「今夜不要進來。」毛升問說:「怎麼?」楊姨娘道:「我今早受了點涼,夜裡要靜養養呢,明兒再來罷。」毛升笑著低聲道:「你也有討饒的日子,這可服輸了。」楊姨娘拿手在毛升額頭上一指道:「小油嘴,不要發驩,總有一天叫你不得了。」楊姨娘說完這句恐怕龍鐘仁知覺,又連忙跑到外房爬到煙鋪上去。隔了一會,龍鐘仁吃完了煙,毛升收拾好了煙盤出去。王媽把廳上的轉堂門關上,楊姨娘拿出幾個小菜碟子,服侍龍鐘仁吃了一杯參茸百歲酒,又吃了一酒杯的丸藥,看看已十二點鐘,然後收拾睡覺。不到半點鐘的功夫,這楊姨娘已把龍鐘仁服侍的妥妥貼貼,酣呼睡去。
  楊姨娘是較慣了的準頭,拿得穩穩的,掀開被窩套了一條嫌絲褲子,一件捷法布小衫,一件窄袖玄色綢衫,一件夾紗背心,又把頭攏了一攏,耳環也不帶了,會上閂了一枝空心金涼簪,同那一枝茉莉針,輕輕的把房門一開,又開了角門,走那廚房院子,到了書房院子門口,見門係虛掩,推了進去,在書房窗子眼裡一張,只見賈端甫桌上擺了一本書,正在默坐凝思。
  楊姨娘在門板上用指頭輕輕的彈了兩下,賈端甫趕緊開了門,讓楊姨姐進來,一面向楊姨娘道謝送的酒菜。楊姨娘向他一笑道:「菜是家裡現成的,酒也不好,我又沒有能自己來陪你,對不住。」說著就在書案對面一張涼榻上坐下。賈端甫連忙倒了一碗茶,送到楊姨娘嘴邊,楊姨娘就著他手裡喝了兩口,搖搖頭。賈端甫把那剩的半碗喝完,把茶杯放在書案上,也就在涼榻上靠著楊姨娘的嬌軀坐了下來。楊姨娘把一隻金蓮蹺起說道:「我才在角門口下台坡一滑,幾乎跌倒,腳孤拐還酸呢。」
  賈端甫一手搭在金蓮上,輕輕捻著,一面把臉貼著楊姨娘的香腮,嘴裡說道:「我對不住你,黑夜裡跑這些路。」楊姨娘也就把腳擱到賈端甫的身上,說道:「我的乖乖,我實在愛你,就隨便為你吃甚麼苦,我都是情願的。」賈端甫一手握著金蓮,一手摟著香肩,問道:「你幾時同毛升相好起的,今兒毛升進去不進去?」楊姨娘在他身上輕輕的打了一下,說:「你不是好人,你管他做甚麼。」賈端甫道:「我已經看的清清楚楚的了,你何必還要瞞我,你把同他相交的情形細細的同我談談,我們以後好打通了做事,省得你瞞我我瞞你的,弄出些話把來。」
  楊姨娘一想,倒也不錯,這是難得兩面光的事,不如替他兩邊都說明白,排定了一家一天,才得平服呢,臉上一紅就說道:「我隨便說,你知道你可不准告訴人,也不准拿我開心笑話我。」賈端甫道:「這個自然。」楊姨娘歎了一口氣道:「唉,說起來話長。」一手指著賈端甫手裡握的那只金蓮,道:「這樣東西真不好,無怪現在的人要講究天足,總是他是個禍根,這也是我前世的孽緣。前年夏天有一天晚上,龍老頭兒有點感冒,要我替他搥腿,卻叫毛升在牀面前替他燒煙。我呢穿了一條舊官紗褲子,就跪在踏板上,兩隻腳尖恰好靠在毛升腰裡。
  一路搥著,那腳尖自不免搖動,在他腰裡揉擦,毛升以為我是有意於他了,抽空就拿手把我的腳一捻,我也不好意思喊得,就讓他摸摸捻捻的頑了半天。搥完了腿,看龍老頭子已昏昏睡去,毛升拿了煙盤到套間裡去收拾,卻望我把手一招,我千不合萬不合跟了他進去,就被地占了我的便宜,以後我又怎能擺脫他呢。到今兒已兩三年了,今兒早起又被你撞見,大約也是前緣,我的身體今天可交給你,你若同毛升說明,大家和和氣氣的往來,保你還有好處,你若負心告訴了人,我可做鬼也不依你的。」說著就向賈端甫懷裡撲了過來。賈端甫趁勢替他緩了私小結束,露出一寸檀槽。楊姨娘已是渾身慾火發動,並無一毫推拒。賈端甫也放出胯下英雄,正欲貫革直入。這書再照這樣做下去,那就成了《金瓶梅》、《肉蒲團》了。然當此間不容髮之時,叫賈端甫怎麼勒得住手呢?請諸位停一停替他想想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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