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紫陽莊妖狐弄術 貝州城楊豹受刑
講到王則在紫陽莊被聖姑姑母女二人妖言迷惑,正在堂前同左蹺說話,張鸞從外進來,「無量壽佛!貧僧不知真主在此,接駕來遲,伏乞主公恩赦。」王則道:「你這道人面善得極啊。」答道:「貧道張鸞,道號松雲,今歲端陽日曾遇主公。目下主公要奪本朝天下,有何難事,貧道丹心相助便了。」王則道:「嚇,原來張鸞就是松雲,松雲就是張鸞。賜你平身。」松雲道:「萬歲!萬歲!萬萬歲!」便立在西邊,左蹺立在東邊,早有小狐狸變了使者,獻過香茗,然後排宴。這些酒乃是聖姑姑作法,有五鬼搬運來的。王則面南背北而坐,左蹺、張鸞兩邊陪宴。飲酒之間,王則動問左蹺的話,一個冒稱陳摶老祖的徒弟,一個混稱鬼谷仙師的門人,盡皆法力無窮,同來幫助主公,共成大事。王則又問:「應在何時起首?」二人回稱:「應在八月中秋,黃道大吉之日舉動無妨。」王則聽說,笑道:「全仗二位卿家幫助。」左蹺、張鸞領旨。再說聖姑姑作法畫符,召了許多鬼怪妖精,多是魚蛇龜鱉、豬犬蟲蛤、蜈蚣蝦蟹精等類,有百餘個,多來伺候。老妖狐狸雌的扮作婦女丫環,雄的扮作僕從賓相,居然肩披紅綢,堂前結彩,掛燈簇綻的,絨氈地上鋪著,紅燭輝煌,清奇笙歌。那酒肆之中真倒運,不見了好幾桌菜蔬,多被五鬼一齊搬去,形跡全無。其日正是七月初七,穿針乞巧之日。日落西山,月明照頂,好天氣也。老怪呼僮伺候帝主,香湯沐浴,更換衣裳,看在黃昏戌時成婚。賓相吟詩唱禮拜堂,王則、永兒交拜完畢,一雙紅燈引進新郎。列位,若講王則是個天子,此時永兒該行君臣之禮,怎麼就是這等夫妻交拜呢?一則來未曾舉動,二則來王則奪天下全仗母女雙雙出力,方能大事可成,做王帝要靠妻子的。所以不行君臣之禮,竟是夫妻交拜,送入洞房。原要合巹,交杯,坐牀,殺帳,與這些大概成親的規矩一些不錯。一怪一人,共枕同牀,倒鳳顛鸞,無限歡樂,翻翻覆覆,甚是多情。不說永兒、王則成親,先把那外面閒文交清。那左蹺、張鸞一同吃酒,直飲到三更月西,左蹺道:「松雲長老請睡罷。」張鸞道:「李法師且再吃幾杯。」左蹺道:「使不得,我與你多要幫扶真主,共成大事的。不可貪杯,恐防酒誤。」張鸞聽說稱「是」,即便停杯吃飯。丟開了左蹺、張鸞的說話,且講聖姑姑把些剩酒殘肴散與五鬼雜怪吃了,不許回去,留在這裡聽用差遣。王則、永兒十分恩愛,同行同坐,同吃同眠,歡樂無窮,那裡還記得回去麼!
光陰迅速,他娘在家中眼望欲穿。初七早晨,出門到衙門中去,如今忽又中元節了,為甚還不轉家?未曉耽擱何方。但我兒素不貪色,必非為色牽住身體。莫不是朋友人家留住了嚇?是了,必定官府有什麼差使打發他外邊去了嚇。且住,若有差使,應該來與做娘說明,為什麼行李路銀一些不帶?決不為此,必然另有緣故。忽然楊豹走來問道:「啊,伯母,到底大哥什麼意思?初七清晨到縣前之後,絕腳不來,真正可笑。算來已有廿多天了。本官連日傳喚,今日當堂出了風火簽,必要鎖捉大哥回話。我是奉公差遣,不敢遲延。」王母道:「啊嚇,姪兒,老身只為孩兒初七出門,至今沒有回來,日日倚門而望,望得老身眼多花了。」楊豹道:「嚇嚇嚇,大哥初七出門,至今沒有回來?」王母道:「正是。」楊豹道:「啊嚇,這又奇了。那裡去了呢?」答道:「不知去向呀。故而我日夜心焦,丟不下去。千思萬想,總想不出。」楊豹道:「那日大哥出門的時節,可有什麼話講?」答道:「只說伺候官府,並沒有一句別的說話口虐。」楊豹道:「好奇怪,那裡去了呢?那日大哥倏忽之間不見,好叫我難猜難度。」王母道:「姪兒,老身倒要勞你各處地方尋找,若見了我兒,須叫他速速歸家。」楊豹道:「是,曉得。我若找不著大哥,大哥先到家裡,叫他就到衙門。」王母道:「這個然也。」楊豹心中滿腹疑團,不見王則,好生希奇。又到金家來問,也說初七之後不曾來過。只道事多忙亂,直到馬熊說起,方知底細。
講到楊豹那時初到時節,全虧王則提拔起來的。他的年紀大如王則,只因衙門中大眾叫王頭兒王大哥,楊豹叫不得別的,只得隨眾也叫王大哥。如今他急得一張藍面起出紅班來了,顏色像紫檀一般,頓足捶胸,非常著惱。歎道:「啊呀,大哥啊,我與你朝朝見面,天天相會,有事同商,有話共談,宛然同胞手足,從無口角。為什麼忽然不見了呢?大哥啊,若是你要到那裡去,也須告假稟官,今朝不出簽了。伯母也須說明,省得望眼欲穿。怎麼一人多不曉得?廿多天並無消息,如今叫我何方去找?怎能去答本官?公事未完,誰能接辦?」那時,楊豹各處找尋王則,又是幾天,並無蹤跡。衙門前眾朋友那一個不稱奇怪。有的說:「敢是迷戀煙花。」就到婊子家一處處查問。多說:「不到。」有的說:「莫非吃酒醉了,失足落河身死?」就到有水的所在,一處處打撈,也是沒有。叫聲啊啊的評論,到底不知怎樣了。等至八月初上,仍無消息。本官那日傳楊豹進去。楊豹真正沒奈何,硬著頭皮去見知州:「老爺在上,小人楊豹叩頭。」官道:「該死的狗才,本州差你鎖拿王則,怎麼一連幾日,非但沒有王則,而且連你自己多不見了?不知你們在著外邊弄什麼鬼嚇?」楊豹道:「老爺,那日吩咐小的,小的就到王則家裡問他的母親,他的母親說,七月初七日早上出門,至今沒有回家。小人各處當心查訪,不知他存留在那方。如今全無信息。伏乞老爺寬限幾天,待小人再去訪查。」官道:「唗,胡說!你與王則是同班伙計,尚且找他不著,怎樣去捉賊捕盜?」吩咐扯下去打。楊豹道:「嚇,求老爺開恩啊。」官道:「大板子著實打!」衙役答應一聲,就把楊豹拖翻在地,打一記,喝一記,喝喝麼麼,四十板打完:「啟爺,打完。」官道:「放起。啊,楊豹。」楊豹應聲:「有。」官道:「本州限你鎖拿王則見我,若違此限,先把你這狗才活活處死。」楊豹道:「求老爺多限一天。」官道:「就是兩天。」楊豹道:「謝老爺。」少說知州退堂,再談楊豹氣昂昂將身走出衙門,伙計紛紛問短問長,楊豹就將前事說明。大家鬧嚷嚷盡說:「為官凶狠,真正如虎如狼,到任不多三個月,貪酒貪色又貪贓。」有幾個老年的接口說道:「你們多說前官不好,如今還是前官好呢本官好?」答道:「咳,如今看起來,還是前官好得多。」老年的道:「如何?可記得常言俗語說道:『來的官兒不如去的好。』」一個道:「是啊,一些也不差。講到王則呢,原是他自家不好。但是與楊豹何干?怎麼就把他打,打得無名得緊。這個衙役如今做不得的了。」又一個道:「毴娘,我是明日就要退名去做生意哉。」一個道:「做啥生意?」答道:「開門樓。」一個道:「好啊,直頭做烏龜,我來燒水。」閒話丟開,單言楊豹留心各處,尋找王則。一日兩朝,本官傳喚又打四十下。虧他是個英雄,並無怨言。又限兩天,仍舊不見。再是四十。
丟開楊豹,原說王則成親了一月,正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那日,聖姑姑叫聲:「賢婿,你與我女兒成親今已滿月,不可太樂歡娛,荒了正經大事。況且你的母親望你不回,十分悲苦。本官拿你不到,連累朋友受打。須當歸去,將母親安頓好了,再將衙門未完之事料理料理,莫使朋友們嗟怨。然後我與女兒助你成功便了。」王則道:「稟岳母,前日張鸞許我八月中秋舉動。但想今日已是初八,只得六七天日子,一事無成,如何舉動得來呢?」聖姑姑道:「你也不必多管,有我在此。」永兒叫道:「官人阿,我想婆婆是個女流之輩,乏人照管,把他安頓那裡才好?不如送他到此,婆婆就不吃驚了。」聖姑姑說:「極好。」王則聞說,就將原衣更換,辭別聖姑姑,就叫張鸞送到城中。若講紫陽莊到城,原有五十里路,只得一個時辰,就到了。是張鸞作法之故也。張鸞送到城門口,等王則進了城,然後回歸舊處,此言少表。
且說王則進城,先到家中見母。娘見子回,心中大悅。問他:「耽擱在那家?一月不歸,本官拿捉緊急如星,楊豹為你受苦四十板一次,打了五次了。我那兒啊,你害人受累,好不該應。」王則道:「這個狗官,什麼大不了的事,把我的朋友這等凌辱!少不得孩兒與他算帳。」王母道:「啊,兒啊,他是官,你是役,算什麼帳來嚇。」王則道:「啊,母親,孩兒如今要做王帝了,怎麼不要與他算帳?」王母道:呀啐!不知那裡去了幾時,說話多癡了。這些言語斷然不可說與外人知道,萬一本官聽得,一場大禍,非但娘兒損命,須防九族全除呢。」王則道:「啊,母親不可害怕,聽孩兒告稟。」那時王則把前文一一告母。娘聽子說,滿身發抖,登時手足如冰,就把大門閉上,恐人知道。回身叫道:「孩兒,我想你一向為人正經,為甚如今變了?胡思亂想,憑他說得天花亂墜,只當得化道之言,切不可聽的。」王則道:「母親,這些說話,多是的的確確的,並非化外言語。況且媳婦曾遇仙家,傳授許多法術,好不有興。喚得動雨,呼得動風,能算陰陽,撒豆成兵,移山換海,神通廣大。聖姑姑說,孩兒有金龍星照命,那門前水窟中暗藏金龍,應該身登王位,奪取江山在手掌之中。句句真言,並非說謊。」王母道:「兒啊,果有此事麼?」王則道:「果有此事。」王母道:「這也謝天謝地。」王則道:「孩兒舉動起來,總有一翻刀兵廝殺,尤恐母親驚唬不起,欲將母親先送到紫陽莊岳母那邊安頓,方好興兵成事。不知母親意下如何?」王母道:「這也使得。天色尚早,你到衙門前走走,安了楊豹之心。」王則道:「曉得。待我就去。」王母道:「這句說話藏在心裡,切不可多言,須防畫虎不成,此禍非小。」王則道:「孩兒知道。」
王則一到縣前,朋友們多說:「好了,好了,王大哥來了,王頭兒來了。不知耽擱那裡?連累我們大家掛念。」王則道:「列位有所不知,只因奉旨拿捉金台,文書已到,特奉本官面諭,通班出捉。」多道:「哈哈哈,這是王大哥的好友,所以我們陽奉陰違,並不放在心上的。」王則道:「噯,什麼好友,什麼好友!他以力為強,打死了人,該當抵命的。結交了無數江洋大盜,在他方成群結黨,竟公然動牢逃走,怎麼不一身做事一身當?這個人留在世上,那罪逆總在我的身上呢。」多道:「依大哥的主裁便怎麼樣?」王則道:「列位,我細細想,除了金台,國也無妨,官也無妨。因此上一人獨往他鄉,把這些狼巢虎穴細加查訪。」多道:「可有消息否?」王則道:「我王則若不當心也罷,只要我當一當心,憑他海底花針,千方百計撈他起來。豈但金台這個人呢!」多道:「嚇嚇嚇,敢是有著實了麼?」王則道:「著實是有著實,只因急切之間拿他不動,又恐本官不知其故,只道我王則有什麼歹意,所以回來商量一個巧計,悄然去捉。」眾人聽說,哈哈笑道:「王大哥果然能乾。」正說之間,楊豹、馬榮多到了。那王則也是花言巧語說了一遭。二人聽說,便道:「差了,你與金台有什麼大怨仇?大眾容他,偏你上緊?只道你是個好人,原來是個梟反之徒,不入流的。」那時,王則明知二人聽信其言見怪了,便一隻手拽了楊豹,一隻手拽了馬榮,同到一個清靜的酒樓吃酒細談。二人方知情由。馬榮說:「既是聖姑姑說你有帝王之分,不必做此衙役,早些打點招兵買馬便了。」楊豹說:「我前日聽得閒人傳說,鎮江地方有個江員外,立下英雄榜,招敘天下英雄,在金山結義。弟兄想,金山朋友必肯齊心扶助的。吾楊豹雖是無能之輩,也情願幫扶王大哥。」王則道:「二位賢弟,但是我的母親以及金台的母親家口,須要預先安頓。煩勞二位明日絕早,如此如此,這等這等,送到紫陽莊聖姑姑那邊存頓。不知二位意下如何?」馬榮聽說,便道:「我不認得紫陽莊的。」楊豹說:「我認得的。俺送去便了。但是本官必要將你鎖捉到堂,如何呢?你不曾來時,將我四十板一次,打了五次。」王則謀王細情,下回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