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同心仗義通消息 眾友全交夜劫牢
講到花三說要在孟家莊耽擱,眾人聽說,個個多稱不差。就將屍首拋於江內。現成食物般般多有。便問:「那個去烹庖?」高三保接口說:「我的手段好。」多道:「如此烹庖起來我們吃他娘一個盡醉方休。」高三保道:「照啊,不醉不完。」就去端正了酒肴,早已日歸西去,天將晚了,臘台上紅燭高燒,幾張桌子拼將起來,周圍四轉,坐列著三十六位英雄。高三保道:「哥弟們請啊。」多道:「請,請,請。」好一班酒囊飯袋的江湖客人,吃得來沉醉東風,哈哈大笑,猜拳行令,大家高興。又講起沒用的張蛟,說什麼凶如狼虎,人人害怕,好幾次官兵難動。怎麼樣被俺們一刀、兩刀,三四五六七八刀,殺得來空空如也,人頭落地,太覺輕飄,多是虛張聲勢。說張蛟凶狠,卻是一班,紙糊的強盜。「哈哈哈,喝酒啊,請啊。」傳杯弄盞,直飲到太陰當頂,三鼓初交,杯盤狼藉,人人醉倒。
話文又要說何其夫妻同在燈前說著,一眾英雄要到孟家莊上把張蛟殺死。此刻二更已交為何一人不轉?想來決然多死在張蛟手中。大娘道:「官人啊,這些人多是金台叔叔的好朋友,為什麼巴不能夠他們死起來呢?」何其道:「娘子有所不知,這些人膽大如天,全不管國法森嚴,說殺了張蛟,還要去殺方佳。娘子啊,若果把方佳殺死,豈非連我何其多不便安身了?金台罪上加罪。」大娘娘道:「官人啊,只要阻擋他們不可就是了。」何其道:「咳,娘子啊,他們多是強盜出身,勸不聽,擋不住,誰人肯聽我的話呢?巴不得張蛟把著他們殺死,好待我太太平平過年了。」大娘聽了說道:「金台叔叔原是不好,不肯思前慮後,結交了許多朋友,並沒有一個正經人的,多是強梁漢子,怪不得官人膽卻,就是妾身聽了也是心寒。」夫婦二人講到三更時候,息火寬衣安睡。一夜話文,不必細說。
來朝何其吃了早點,正要出門往沿江打聽張其們到底怎麼樣了。忽然有一人走將進來,何其認得是監中禁卒潘恩,隨即拱手問道:「潘大哥,到此敢是我家金台兄弟有什麼講話麼?」潘恩道:「啊呀呀,大師,你還不知,昨夜本官傳我頭兒進去吩咐,限三日之內,要把金台點戮,已經動出病呈的了。我們與金好漢雖則沒有什麼交好,然而也沒有什麼仇怨,寧可一刀兩段,不干我們之事。如今要我們下手弄死,於心何忍?等你又不來,故而我來通個信與你的。」何其道:「有這等事麼?啊呀,不好了,不好了!」何其聽說把手搓搓,想道:「此事為何不等京詳轉的?叫我有力沒用處,肝腸折碎,計謀全無。」何其正在心焦,只見四個英雄進來叫聲:「何大哥!」這四個就是張其、鄭千、花三、高三保,多叫:「何大哥,沒有出門麼?」何其一想,出門三十六,回來四個人,必定殺死了三十二個,這四個人逃回來的。隨即應道:「正要出門,這位潘大哥來講話,所以耽擱住了。」多道:「朋友姓潘麼?」潘恩道:「正是。」張其道:「做什麼買賣的?」何其接口答道:「他是監中禁長。」四個英雄多問:「金台在監,未知身體如何?」潘恩把這四人一看,口內不言,心中思想:看這四個人不像正經朋友,怎麼與金台也是相交麼?便說:「金台身體甚好,足下如何認得?」張其哈哈大笑,說道:「看你不出是個冒失鬼。我們與金台是個患難相交的好朋友。」何其說:「有話靜悄悄的講,何必高聲?」張其道:「我們講慣的啊。潘朋友為何不在監中承值,來此則甚?」潘恩道:「啊,列位,你們既與金台是患難相交,我今告訴你罷。」何其咳嗽丟眼,潘恩不好開口,便拱手連稱:「再會了。」卻被張其一把揪住,說道:「慢些走,走到那裡去。」唬得潘恩忙道:「啊呀呀,朋友放了手。」張其道:「有話講了去。」鄭千說:「何大哥,我們多為金台到此,巴不得講講金台的說話。潘朋友你倒鬼頭鬼腦,叫他不要講,什麼意思呢?」何其說:「說也不中用,說他怎麼?」花三說:「中用不中用,總要說的,省得我們疑疑惑惑。」高三保說:「自然說明白的好。」你一句,我一聲,此刻何其只得將門閉上。潘恩勉強說了一遍,四人聽說,沖天大怒。多道:「可恨瘟官不仁,奉承奸賊,竟要擺佈金台了。做我們三十六個人不著,今宵就要去打監劫牢,把金台救出,不救金台不算人。」何其道:「如何?我原說講不得的,如今要弄出大事來了。」潘恩道:「只怕能說不能行。」張其道:「孟家莊上張蛟等幾百餘人,尚且被我們殺個乾乾淨淨,何況小小的監牢?一個犯人都救不出來麼?」何其就問:「孟家莊上被你們一齊殺完了麼?」張其道:「呵呵呵,雞犬多不留,殺得精光,殺得快活。」何其道:「還有朋友呢?」張其道:「多在孟家莊上。抵莊在孟家莊做個下處,救了金台,好在那邊存頓的。救出金台易如反掌。如今事不宜遲。」那潘恩是個心熱之人,只因自家沒有救人之力,如今聽了他們的說話,若干這事今夜就來,我們監中伙計並力同心,裡應外合。張其道:「若得如此,妙不可言的了。」潘恩道:「眾位作準不作準?」張其道:「大丈夫言出如山,決無更改。」潘恩道:「你的說話果然不果然?」張其道:「男子漢一言既出,有何反悔?」潘恩道:「恭候駕臨,再會了。」張其道:「請了,請了。」禁子回去,不必多提。何其開口說道:「休得招災惹禍,劫牢一事,罪犯迷天,使不得的。」張其聽說,呵呵笑道:「何大哥,休把俺們看低,為朋友雖死無怨,管什麼迷天大罪?就是碎屍萬段,又不為奇。若不把金台救出不是好漢。」何其見他們立定主意,料想阻擋不住的了。便說:「既然要去救金台的,須當商議妥當。那城關阻隔,如何進去?即使進去了,如何走出來呢?倘然有甚差池,大家難免受災。」高三保叫聲:「何大哥,我們自有主意,不要你費心。」四人並不耽擱,下船同到孟家莊上,說與眾人知道。
華雲龍等三十二人一聞此言,暴跳如雷,說:「反了,反了,那有此事?事不宜遲,今晚就去。不救金台不是英雄。」張其道:「照照照,不救金台非為好漢也。」楊茂林說:「這是金二哥命不該絕,故有姓潘的裡應外合。」張其喊道:「講這些沒用的話,難道沒有裡應外合,我們就罷了不成?」眾人多說:「是啊,沒有裡應外合,總要救出來的。」眾人商議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依計而行,不可有誤。高三保、華雲龍、楊茂林、楊繼林、花三、浦二、苗龍、苗虎、楊方、沈達一共十人,扮為百姓,日裡進城。張其等二十六人分為兩處,一十六人俱在城關外接應,還有兄弟十人駕了船隻在塘口伺候。商議已定,三十六人吃了齊心酒,若有一人不出力,眾人不依,砍他的腦袋下來。此乃金台往日無差,交朋友有益,少結冤家。所以目下有難,故而朋友們肯齊心救他。高三保等十個弟兄扮為百姓,每人身邊暗帶短刀,下船渡江,上岸進城,問到縣前。好一個熱鬧的所在。高三保悄悄說道:「我們先去尋個存頓之所方好。」華雲龍說:「這是要緊的。」天色尚早,十弟兄次第而行,離衙門一里多路,有個沒人經管的空廟,正中他們機謀,就在裡邊存頓。高三保說:「若還聚在一處,尤恐旁人疑惑,日裡大家走散,點燈時分總在此地聚集便了。」眾人聽說,便南北東西分散。
再說潘恩回去,一路行來,買些糕餅送與金台的,點饑點饑。回至監中惟有姚龍面前不敢說起。餘外六個弟兄,悄悄與他們說知。內有一個陳元,膽氣最小,便說:「這個使不得的,如若劫了犯人去,我們一個個要砍頭的。」潘恩道:「呸,真正冒失鬼。比方犯人越獄逃走,是禁子不當心,大家有罪。若講劫牢,乃自外邊進來的。本官考成壞脫,與我們禁子不相干的。」陳元道:「嚇,我們是不相干的。」多道:「不相干的。」陳元哈哈笑道:「這便還好,悉聽他們一齊搶完,也不干禁子事。」說話之間,外邊高三保來了,潘恩開門,悄悄問道:「幾個人同來的?」高三保道:「只有我一人到此,其餘盡行埋伏在左近了。」潘恩道:「這就是了。但有一說,金二爺是個男子漢,不怕死的英雄,如若與他說了,恐他不肯,莫如不說為妙。」高三保哈哈笑道:「不差啊。」潘恩道:「就是我輩弟兄們面前亦不要提起。自古說,言多必敗。有我當心,管教不錯。」高三保道:「是了,是了。」潘恩道:「這裡來。」高三保道:「來了。」潘恩領了高三保曲曲彎彎走進去,姚龍見了,問道:「此位何來?姓甚名誰?」高三保拱拱手道:「大哥,小弟姓王,名沛,只因聞得貝州金台犯事在監,特來探望。」姚龍道:「嚇,原來是金二爺的朋友,多多失敬了。」高三保道:「好說。」潘恩順口叫聲:「王客人,這裡來。」高三保道:「大哥請。」潘恩道:「這裡是了。啊,金二爺,有個朋友在此看你,我去取茶來。」金台一觀,微微含笑,說道:「我道是誰?原來高三保兄。請裡面來。」高三保道:「來了。」走將進去,與金台見禮而坐。金台問道:「高三哥怎知小弟在此?」高三保說起貝州上壽,蘇雲丈同令姐回來說知其故,故而特來探望。方才買得些須糕餅在此,做做點心。金台道:「多謝三哥。」高三保道:「好說。」便把糕餅放在台上。正逢禁子送茶進來,二人飲罷,收杯。金台細把前情講出來。高三保假作呆徒不睬他,歎聲:「咳,可惜名揚四海,而今一旦受災,朋友雖多,難以搭救。」貝州好漢哈哈笑道:「高三哥的說話有些呆氣。男兒視死如歸,我也沒有別事掛心,只有娘親、妻子無靠,有誰來承值柴米?雖然王則心好,到底是個外姓之人。料想他日久常年也管不得的。」高三保道:「二哥且免愁煩,如若王則一人顧管不來,有我高三保在此。」金台哈哈笑道:「益發當不起了。」高三保道:「不妨事的,用不著心焦。」便別了金台出外,又與潘恩說了幾句,約在三更動手。出了監門,已是日落西山的時候,把飯充饑,即往空廟。
十弟兄聚集一處,等到三鼓初交,人皆睡盡,月朗星明,大家到了衙門首,四顧無人。但聽得口當口當口當,各各各,回轉周流,轉來輾去。禁子潘恩早已打聽管頭門的李順,睡熟如泥,他就盜鑰匙,開了頭門。鑰匙仍放原處。外邊十個英雄聽得裡面咳嗽之聲,一齊進內,拔出短刀,同聲吶喊,殺進監中。七個監中禁子假意慌張,高聲大叫:「那裡來的強盜,敢劫取犯人麼?」高三保等道:「呀,呸!俺們不是強盜,乃是祿林好漢,特來救取金台,誰敢阻擋?看俺的刀!」禁子們喊道:「啊呀呀,不好了,不好了!姚頭兒快來啊!」先說那十弟兄打進監門,到金台房內,那金台已是抵莊一刀兩段的了,所以如今也不坐工了。此夜雖不坐工,還未曾睡。在燈前獨自思想:「想我金台不過是個馬快出身,多蒙師父傳授幾套拳頭,打敗了多少英雄,江湖上面這些人多叫我小輩英雄,傳得我的名聲大振,好不快哉。也就是我在揚州打死了澹公子,雖是這個狗頭不好,然而我金台也有幾分差處,怪不得奸臣蓄心害我。幸喜得番邦進貢石猴,虧了楊元帥力保我打死了猴兒,恩赦,好不開懷也。豈知奸賊仍不饒我,發配淮安。又喜不曾死在殺威棍下,而且竇虎將我另眼看待,私下許我回轉家鄉,見見娘親。那曉得到了此間,又受災了。如今料想不能回裡,抵莊身首分離。哈哈哈,但求早早京詳回轉,好待我魂魄回鄉,陪伴母親,相依小妹。」英雄正在心中思想,忽見幾個好漢,手執短刀趕將進來。金台便虎目圓睜,立起來,正要動問,高三保背了金台,叫聲:「兄弟們,金二哥在這裡了。快快殺他娘出去。」眾英雄多道:「殺啊!」金台喊道:「休得如此!可知王法麼?」高三保道:「奸臣害你,沒有什麼王法了。走,走,走!」便背了金台殺出監門。姚龍唬得遍身發抖,開口不出,立刻去稟本官。孫爺唬得魂飛魄散,吩咐去調兵追捉,火速莫遲。列位,此時已是半夜三更,大家睡熟的了。傳起衙役,來營中,點起兵來已經四更時分了。高三保等救了金台,早已出城。城外眾英雄會合一處,下船渡江,竟往孟家莊去了。何其一夜不眠,暗中打聽分明,只做不知,回家說與大娘知道。大娘倒吃了一驚,說道:「他們不怕王法的,膽大如天,做這等事體,雖然救了金台去,只怕六尺之軀,沒有藏處呢。」何其道:「你道他們沒有藏處,你不知可到孟家莊去的。」大娘道:「官人,孟家莊雖可安身,卻是烏雲遮日,埋沒了終身。金台今生總不得見萱堂的了,與你師誼情切,你豈忍袖手旁觀。須當極力相勸,令伊別處去安身的好。」何其道:「娘子,我與你閉門不看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張。富貴窮苦,皆有天命,無可挽回。」丟下何其夫婦談論,且說官兵追趕。未知追到何處方住,要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