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尚書第金台救姊 杏花村盧海交拳
說到何其路遇金台,同歸家內。何其叫道:「娘子,金台賢弟到了,快些走出來。」大娘道:「來了。」娘娘聽說金台來了,心上蓮花朵朵開的了,便三步兩步走出來。相見禮完,坐下。何其啟口問道:「啊,賢弟,別後多時在於何處作何勾當?」那時金台就從打石猴說起,一直說到貝州上壽方止。何其夫婦連說:「難得。雖只有功於社稷,算來還是王恩。」金台的道:「哥哥,你方才說的請講了。」何其道:「賢弟,說起可惱。」那時,何其從長江遇盜之事說起,一直說到方公子搶去大娘方住。金台聽說,怒衝衝立起身來,挺挺腰說道:「可恨這方佳無禮,強搶我胞姊。哥哥為何不去告官?」何其道:「賢弟啊,只為方佳勢大,告也徒然。所以我心焦了一夜,今朝恰好賢弟到來。」金台道:「哥哥,若說小弟獨自一人,已經早到幾日了,就是竇總兵的公子名喚秉忠,還有一個小使天祥,多是走不快的,故而到得遲了。」大娘道:「啊,叔叔,如今他們在於何處?」金台道:「啊,嫂嫂,我是昨日昏暗時分到的,他們兩個現在九條街招商李大麻家擔擱。」大娘道:「何不同了來呢?」金台道:「我是抵莊看看哥哥嫂嫂就要去的,故不同來。」大娘道:「啊呀叔叔,他們如今回去不成了。方佳搶去世姊,叔叔須當出個主張。」金台好不心焦,便道:「哥哥,你道方佳仗勢為強,單有我金台不怕勢道的,告到衙門裡去。」何其道:「賢弟,若說告狀,總是不相干的。」大娘道:「叔叔啊,那些官府多是奉承方佳的,休得烏盆告血狀,斟酌別的罷。」金台道:「如若果然告狀沒用,也沒有別的商議。待我親身前去,以禮而言,討取人回來。」何其道:「倘他不肯還呢?」金台道:「再沒有不還之理。」何其道:「如此,吃了早膳去。」金台道:「方吃點心,去了來吃。」何其道:「先去會會蘇老丈。」金台道:「不擔擱時候,同了姐姐一同去會便了。」何其道:「這也由你。」金台道:「煩哥哥指引方家的去路。」何其道:「為兄領導。」金台道:「啊,嫂嫂,愚叔去了來。」大娘道:「叔叔,不可生事啊。」金台道:「曉得。」
何其領了金台,匆匆走到方府。何其道:「這裡是了。」金台道:「哥哥請轉。」何其道::「為兄的等你。」金台道:「不必等我。」何其道:「如此我去端正早膳。」何其別了金台,去買些魚肉,早飯安排。講到金台立定身軀,心中思想:「我若說出真名,恐他不肯見面。」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嚇,有了。」咳聲嗽,叫道:「門上那個在麼?」門公道:「來了,是那個?」金台道:「京中大老爺差來下書,定要面見大爺的。」門公道:「看你沒有來過啊。」金台道:「我是大老爺新收的,原沒有來過。」門公道:「叫什麼名字?」金台道:「叫方勇。」門公道:「如此,等一等。」金台應聲:「是。」門上人去不多時,出來說道:「老弟兄,大爺喚你進去。這裡來。」金台道:「是,來了。」金台同了管門人便曲曲彎彎走去。但見方公子坐在廳上,四個家人左右侍立。門公道:「啊,老弟,大爺在此。叩頭請安。」金台道:「在行的。」門公道:「大爺,下書人方勇在此,小人外邊去了。」方佳道:「你外邊去便了。」金台走上前來說:「方大爺,小可貝州金台有禮。」方佳道:「住,住,住了。你是貝州金台?怎麼說是京中大老爺差來的方勇?」金台道:「我若說了真名,大爺怎肯傳見?」方佳一想,此人必為姊姊而來,憑他是個小輩英雄,不怕他怎樣奈何了我的。主意已定,便道:「我也久聞英雄,今日得見,三生有幸。不知到此何事?敢是你罪大,特來這裡求我周全你麼?不然為什麼到我堂堂方府中來?」金台道:「不瞞方大爺說,小可金台本來罪大如山,如今把那安南國難邦石猴打死,多蒙聖上洪恩,把我的前罪盡行赦免,發配淮安問軍三年,三年無故,然後封官。」方佳道:「嚇嚇嚇,這也難得,到此何干呢?」金台道:「到此非為別事,來接姐姐回去的。」方佳道:「你的姐姐是誰?」金台道:「就是酒肆間壁的寡婦。」方佳道:「這個婦人就是你的姐姐麼?」金台道:「就是我的姐姐。」方佳道:「啊呀呀,如此說來,你是我的舅舅了。請轉,作揖!作揖!作揖!」金台道:「唗!胡說!我家姐姐是孤孀,你仗勢將他搶來,難道你不知律法森嚴的麼?誰認與你為郎舅,廉恥全無,好一張老面皮。快將姐姐交還我,免得老夫動怒。」方佳聽說,呵呵笑道:「但是我已同你姊姊同牀睡過的了,恩義如山,情意似海,抵莊地天長久。你今不必多言,不如郎舅相稱罷了。」列位,那金台本來要與他理論的,只為聽了這幾句說話,急得他的雙眉倒豎,二目睜圓,喝聲:「方佳!休得胡言!放出我的姊姊,萬事全休。」方佳道:「不放呢?」金台道:「如若不放,把你做個澹台豹的榜樣便了。」雙手輕輕扭住他的胸膛,方佳立時漲得滿臉通紅。此人本是無能的,不過仗勢欺人。今日撞著金台不怕勢的。方佳反怕起他來了。眾家人一齊湧上來,被金台腳尖踢去,東西滾去,誰人上得金台的手?好像群羊喂虎。金台道:「方佳,你到底怎麼樣?」方佳道:「你要怎麼樣?」金台道:「我要姊姊。放了出來也不放出來?」方佳道:「待等擔擱二天,還你便了。」金台道:「放你的狗屁!」扭住他的胸口輕輕的挺去。方佳疼痛難當,連叫「啊唷。」頃刻之間,吐出鮮血來了。方佳叫道:「家人,快快來拿住,將他關入火牢中去!」一眾家人口答應,心總不動。方佳只得求道:「啊唷唷,英雄,英雄,放了手,還你的姊姊便了。」金台道:「還了放!」方佳道:「放了還。」又縮住道:「就,就,就是還了放。」便吩咐家人去放。徐大娘哭到廳上,高聲叫道:「親兄弟啊,可恨方佳心存不良,欺我無助之人,搶到此間強逼,我抵死不從。幸虧得一個管家婆子好心領我入房,全我名節。賢弟啊,你今若不前來救我,我只在三天中要歸天的了。」金台聽了大娘之言,才曉得不曾失節,暗稱還好。叫聲:「方佳,我金二爺饒了你的狗命,自今以後,須要做個好人,與你父親爭氣。你若仍然無法無天,以後撞在我的手內,決不饒你。」方佳只得答應連連。金台的手鬆得一鬆,被他撒脫身軀,往內就跑。
金二官人把姊姊叫道:「不須啼哭,這狗頭雖只無禮,暫且留他一命。此刻一同回去打點還鄉罷。」大娘答應,低頭走去。後面金台挺挺腰,跟著出了牆門。何其一見,喜歡非常。講那何其先去買了魚肉食物,交與大娘端正早飯,款待金台。只因放心不下,又來打聽。見了他們姊弟之面,十分大悅。同轉家中,說明原故。何其夫婦喜之不勝。蘇雲聞知此事,也到何家。金台見了丈人,你談我說,紙短情長,一言難盡。說起孟家莊水寇張蛟,必要除他方好。金台說:「搶去之物甚是有限,差不多些罷了。」大娘說:「雖只是東西有限,但是姊夫的骨殖藏在箱內,一並搶去了,為人一世骨殖幾根,乃是爺娘的遺體。聞說從前楊六郎,也只為父親骨殖在於他邦,故而不管生死盜取回來的。賢弟啊,你要看我同胞姊姊面上前往,別樣東西不要,那骨殖要帶還鄉的。」金台一想:「這個所在雖只去過一次,虧有引線同去的。如今引線不在,叫我怎生去法?如若不去,只道我懼怕張蛟,而且姊姊心中不悅。看將起來必要去的了。」便叫聲:「姊姊,孟家莊雖不是高山,其實勝比高山。待我定心打算,尋個機會,好將骨殖討還。」大娘道:「若得賢弟討還骨殖,做姊姊的感恩不盡。」金台道:「說哪裡話來。」金台吃過了早飯,就先到招商,見了竇秉忠,說明此事,故而要擔擱一天。秉忠說:「原來如此。這是正經大事,莫說一天,就是十日何妨?」蘇雲同了大娘、官官得意洋洋,大娘見了兄弟好似古鏡重磨,發出亮光來了。
再說方佳倚勢橫行,不曾乾過倒楣之事。今日之事大倒其楣,氣得來目定口呆,滿身發抖。外人雖只不知,家人盡皆目見,豈不被他們笑死了。倘或他們口頭不緊,傳將出去,外人知道,把我方佳看得了然了。此仇此恨必要翻本。金台啊金台,你自道英雄無敵,潑天大膽欺俺,我方佳若不報仇,就死也不甘心的。嚇,有了。待我去與周通商議,聘幾個有名的打手,打掉金台便了。方佳就去見周通,細說:「金台如虎凶狠,小弟真倒楣,必要哥哥與我長長威風。」那周通是個不愛女色之人,故在酒樓邊上先把方佳埋怨過的。但想金台既然是個軍犯,怎麼擅離配所,來到江西,眼底無人,把一個吏部天官的公子這樣魚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不得不與他出頭。便說:「此事你自己差的,現今有室有家,為什麼貪心不足,丟掉了家花去扳野花呢?」方佳道:「啊,周大哥,原是小弟差了。但是,如今木已成舟,不必說了。只可憐我今日吃人的虧,哥哥須念朋友情義,與我翻冤。」周通道:「啊,賢弟,不必講了。待我去與師父商量後再作道理。」列位,那周通習學拳頭也有師父的,他的師父是誰呢?姓盧,名海,年方三十有餘,生成一張黑面,身高八尺開外,力大無窮,乃是福建田楷的徒弟。今在江西行教,收了四十幾個徒弟,多是拳法精通。江西地方「盧海」兩字頗有名望。那日盧海正要出門,只見周通到來,說道:「師父,徒弟拜揖。」盧海道:「公子少禮,到此何干?」那時,周通就把方佳之事一一告訴。盧海聽了「金台」兩字,頓然大怒:「嚇,那金台犯迷天大罪,行文天下,各處捉拿,他到這等猖獗!人人說他小輩英雄,獨是我盧海不怕的。但不知這狗頭擔擱在那裡?」周通道:「在杏花村慶豐樓酒店間壁。」盧海道:「既如此,待我齊了一眾徒弟,前往杏花村,拿住金台,往地方官衙門去獻功便了。」周通道:「多謝師父。」
列位,那金台金殿打石猴赦罪問軍之事,周通、盧海多不知道。故而抵莊拿住金台去獻功。那時,盧海隨即傳了四十餘外徒弟,多是耀武揚威,摩拳擦掌,十分高興。盧海、周通與領路衝頭四十五個徒弟跟著,人人自道英雄,多到杏花村去了。閒人講閒話,道那盧海、周通合了人,多少人不知往何方去打架逞威呢,一眾閒人便隨在後面,看他們相打。講到周通同了盧海,到了慶豐樓間壁,高聲大叫:「貝州金小子快些走出來,俺周大爺在此,與你算賬!」盧海師徒四十六人同聲喧嚷:「呀,呔!貝州金小子快些走出來!如若躲過了,不算英雄,非為好漢。」那時,金台卻好在裡邊與蘇雲、姊姊談話。忽聞外面人聲沸沸,便開門來觀看,便道:「你們這班什麼人,到此何干?」周通道:「俺周大爺,特來尋取貝州金台,與他算賬,叫他走出來會我。」金台道:「哈哈,人也不認得,算出什麼賬來?俺且問你,你們同金台有何瓜葛?與他算賬?」周通道:「不要你管,叫他走出來就是了。」金台道:「俺就是金台,難道不算數的麼?」周通一想:我道金台是個長長大大、肥肥胖胖的英雄,怎麼這等瘦怯怯的身軀?只消一拳打倒。便道:「啊,金台,你可知罪麼?」金台道:「俺有何罪?」周通道:「你罪犯迷天,各處查捉,溜來溜去,不曾拿住。為何今在江西?膽大如天,到方公子家中去欺他。今日俺來尋著你,你可敢與俺兩下交手麼?」金台聽說,便道:「呸!你與方佳報仇而來?哈哈哈,你好愚也。我的寡居姊姊落難在此,為什麼方佳這等無法?倚勢欺善搶去,這萬惡之徒世上希有。俺到他家仍舊達禮,那知他把俺看得輕微,講的說話全無道理。這是他自家不好,我又不曾打他一下,又不曾罵他一聲,何必你們來尋我的事呢?可曉得金台不是怕人的!休聽方佳之話,快些回去自己便宜。」周通聽了金台的話,如比刀削面皮,說道:「呵呵呵,金台,你的身上已有萬死之罪,縱要偷生還該斂跡才是。」金台笑而想道:「這個狗頭,真正是個冒失鬼。我的大罪已經王恩欽赦的了,還道我是有罪之人,我且不可說破。」便笑迷迷問道:「我是有罪之人,自有官來拿我,不干你事。那個要你來檢舉麼?」周通道:「金小子,我也知道你膽大如天,全然不怕。如今觸犯了方公子,只怕你這殘生不保的了。」金台道:「算我觸犯了方佳,你們如今要怎麼?」周通道:「聞得你是天下英雄,揚名四海,所以前來會你。試試你的本領如何。」金台道:「你要試我的本領?來來來,我的身體站在這裡,憑你推也罷,打也罷,跌得我倒,悉聽你們怎生處我。」周通道:「呵呵呵,倒也使得。」金台道:「住了。如若跌我不倒,便怎麼樣?」周通道:「如若跌不倒你,信服你是小輩英雄,接你到家,戲文款待你。」金台道:「講過的啊。」周通道:「講過的。」金台笑嘻嘻把兩隻腳立在門檻上,登時暗暗運功。周通那曉得他功夫很大,看得輕飄,便道:「金台照打。」照定他的小肚上邊,狠狠一拳打將過去。金台的身體一點也不動,反把周通的拳頭報了開去,倒退幾個連環,立腳不牢,朝天跌倒。准百的人觀看,大家拍手說道:「勿是貝州好漢,直頭生鐵羅漢,實在大名功。」跌得周通頭兒打圓。旁邊盧海大喝一聲,搶上來照他肚腹一拳,那知金台原不動。一班閒漢人人喝采,個個稱贊。盧海連忙又是一拳,金台的肚皮輕輕迸出,盧海的拳頭彈了轉去。周通又把他亂推說道:「動一動勿為希罕。」盧海大怒,叫聲:「金小子,這是你的煉功,不算本事。可敢與俺交拳麼?」金台道:「住了,你叫什麼名字?」盧海道:「俺姓盧名海,乃是福建田楷第七個徒弟。」金台哈哈笑道:「田楷的徒弟到得那裡!」二人衣裳不寬,各仗本事,一往一來,一招一架。周通立在旁邊,巴不得打掉金台。想動手去幫,看得明白,要去擠金台陰囊,卻被金台一腿飛來,踢中心口,疼痛難當,翻身跌倒,滾來滾去。眾人慌忙。不知周通性命如何,要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