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楊元帥駕前力保 勇金台金殿降猴

  光陰迅速,倏忽三天。嘉□早登金殿,文武朝參分班待列,萬歲降旨:著各官有事出班啟奏,無事捲簾退班。早有門官俯伏金階奏道:「今有安南國難邦官王傲現在午門宣見架。」天子總不放心,今聞此奏更愁煩了。忙開金口戰兢兢問道:「可有英雄訪得,把這石猴打掉麼?」各官奏說:「一個勿有。」此刻天子著急起來了。楊元帥看見君王急得很了,然後出班奏道:「臣思在朝武將雖多,多是善於交兵的。樊都督、高教頭俱傷一目,並非無能,皆因不善無此。臣今雖有一人,或者可以打掉石猴,只是不敢保舉。」天子道:「楊卿,既有英雄,為何不敢保舉呢?」楊元帥道:「此人是個犯法之徒,臣若將他保舉,總然萬歲爺恩寬於臣,尤恐滿朝文武疑臣有什麼私弊之心了,所以不敢保舉。」天子道:「楊卿,你說那裡話來,卿也無非為國,誰敢說你差呢?不必多疑,即使此人有罪亦須恩赦。」楊元帥道:「謝吾王萬萬歲。」楊元帥奏得不明,天子只道些須小罪,打得掉石猴,自然赦免了罷。那裡曉得金台的罪名很大,赦不得的,天子倒上了楊爺的當。楊爺便趁勢謝了君王,金台天大的罪名一點多沒有了。天子又問:「楊卿保舉何人?此人本領如何?可能打掉石猴否?」楊元帥啟奏萬歲道:「臣保舉這個英豪就是小輩之中好漢,名金台,人人知曉的,拳法精通,本領高強。」天子道:「啊,楊卿,那金台連次拿牢,連次逃去,如今捉多捉不著,今日將他來保舉,好一似水中日月呢!」左班中澹台惠唬得心中亂跌,正要出班啟奏,那楊元帥明放幾分刁,說道:「臣啟萬歲,那金台已在滄州地方總兵澹台壽拿住,解進京來,現在收禁天牢,難道吾王不知曉麼?」天子道:「啊,那金台既已解進京來,何人收管,怎不奏與孤家知道麼?」忽見澹台惠走來道:「臣澹台惠有奏。」天子道:「奏來。」澹台惠奏道:「滄州臣弟澹台壽捉住金台,數日之前解進京來,只為吾王未坐金殿,故而將他收禁天牢的。主上第一日臨朝就該啟奏,只因安南的事大,故而先奏。怎奈無人打退石猴,恐防聖上龍心不悅,權把金台收監的。」嘉□心想道:「此臣說話甚屬虛浮,明明花言巧語來搪塞,不知有甚詭謀?事在危急,不如依著楊卿罷,且待金台來打退石猴。」便傳旨天牢,速放金台到來。一面王傲取了石猴來領旨。澹台惠倒有三分著急:「可恨楊狗頭,千不保萬不舉,偏偏保舉金台。但願他也像樊、高二人,管教你這顆帥印也難保了。」
  書中少說澹台惠心急,且說取到金台,刑具寬鬆,形容如舊,天子便宣進來。金台低頭跪在階上,天子吩咐抬起頭來。看面貌也像石猴,看他身不高,體不胖,倒是好拳頭,便開口道:「罪犯迷天,你知道否?」金台道:「罪臣知道,仰叨萬歲爺洪恩赦免,粉身難報也。」天子道:「今有安南國差使王傲進獻石猴一個,來難我邦,樊都督、高教頭俱被猴兒挖睛而啖。朝前多少武官們等只善交兵,難與石猴睹鬥,楊昆保奏你能打掉。如若果然,朕當赦罪封官。」貝州好漢心中一想:小小猴兒,卻不信兩個將軍竟打不過他,難道猴兒勇猛勝如人麼?我金台雖只揚名四海,拳頭獨步,打掉了多少英雄,從不曾打過石猴。今日駕前與猴賭鬥,不當心處須要當心。便一聲:「領旨。」平身而起。那安南使臣將猴兒抬到金鑾殿上,番使王傲開了門,放出石猴。金台先把猴兒仔細一看,心中想道:「這點點畜生,只消一兩下就可打掉了,怎麼這許多武將如此懼怕?我不信也。」便叫聲:「逆畜照打。」步位排開,一拳過去,猴兒閃過,兩三下金台反被猴拳打得眼花歷亂,方得撇開,他又滿身亂攢,金台身體沉重,石猴的身體輕小,所以金台過去的拳頭,石猴閃開,總不著身,縱過去跳七八猴拳;金台又是一拳,猴兒縱了上去下來。幸喜金台也會縱跳,石猴縱,金台也縱得上去;石猴跳了下來,金台正要打他,先被猴兒三四五六拳,金台只好招架,還手不及,又要照管眼珠,又要照管陰囊,好不費力。口內不言,心中思想:原來這逆畜如此利害,果然話不虛傳也。君臣看了各各耽憂,只怕保不住金台能勝石猴,說什麼四海揚名,普天無敵,原來多是空傳,目睹方知本事全無。內中只有澹台惠暗暗歡喜,只願金台打不過石猴,無功有罪,一命難留,好將他問過凌遲的罪,與孩兒報仇。這些忠臣們,那一個不要金台打掉了石猴,才得江山不動,社稷難搖!大家做一個太平官兒,豈不有趣?單有澹台惠同伊女夫刑部周炳二人巴不得金台打不掉石猴,罪名越大,好與澹台豹報仇。他們存了一己之私,不管國家大事,好兩個奸臣也。
  再說貝州好漢打這番猴,打了兩個時辰還未打完。畜類精神越旺,金台冷汗遍身。想多少英雄,誰打得過我的拳頭?所以名揚四海,那曉得今朝打不過一隻石猴,若再是一回來不得了,看來仍舊要死的。那個石猴雖只不會講話,心中卻也明白,想這個人的本事比眾不同,我要挖他的眼珠,又挖不出來,扯他的卵泡又扯不下來,不知打到何時得了。又是一個時辰,金台急得很了。自古說,人急計生。金台飛身一縱,那石猴也縱上來。金台趁勢提起拳頭照定石猴的琉璃頭上狠狠一下,名為「泰山壓頂」蓋將下來,但聞之「利利」一聲,琉璃頭已破,落下地來,嗚呼一命,死在金台之手了。金台落地,伏在殿前。王傲著急,目定口呆。萬歲安了心了,龍顏大悅,笑命:「貝州好漢平身立起。」文臣武臣多樂得了當不得,單單只有澹丞相與著周炳心中好氣。楊元帥大悅不消說得,保舉無差,好生得意。萬歲爺降旨:「石猴已經打死,王傲還有何言?」王傲伏倒殿前:「原將一十二箱金珠寶貝彩緞綾羅作為進貢之禮。」天子下旨道:「你邦狼主因何見識全無?全不想猴兒難與人鬥,全不想大國之中英雄好漢繁多,就混把這畜生來進獻,妄想一統山河!如今石猴已死,你邦狼主應該問罪,伐盡安南易如反掌。今日本該先殺你的,只因自古兩國相爭不斬來使,從寬留你這驢頭的。」王傲道:「是,是,是,謝萬歲爺不斬之恩。」天子道:「放你回去說與狼主知道,速將降表降書送來,便不動干戈。」王傲連聲答應:「不敢停留,即日就走。」便用石灰把著猴兒醃起來,省得還去憑據全無。把那石猴帶轉安南,二十八個小番兒隨了王傲出京。
  再說嘉□天子便叫:「金台打死石猴,其功不小,前犯之罪,盡行赦免,今特封卿為八百禁軍教頭,即抵高桀之缺,在京辦事。」金台正要謝恩,左班中閃出一官伏在君前:「臣澹台惠有奏。」天子道:「奏來。」澹台惠道:「臣思金台雖只有功,到底抵銷不來迷天大罪,聖上封他為八百禁軍教頭,功罪未平,國法不正,尤恐日後他人效此為尤,國家大事難以辦理了。」萬歲爺一想:這句話倒也說得是。便問:「依卿主見如何?」澹台惠道:「依臣愚見,將功抵罪,罪尚有餘,將他問軍三年,三年無故,然後封官,功罪兩平,國法正矣。」嘉□下旨道:「依卿所奏。即著刑部,金台恩免刺字,定他充軍三年,無故然後封官。」澹台惠道:「臣還有奏。」天子道:「卿家又有何奏?」澹台惠道:「臣思金台一犯,外邊羽黨甚多,恐生不測之變,仍為不美。伏乞吾王將他名姓更改配軍,庶無虞也。」天子道:「此言也是。朕思前有參將林和,犯法問軍,臨配身故。今將金台改叫林和可也。啊,金台。」金台忙叫聲:「萬歲!」天子道:「你今雖只有功,但是罪大如天,難以抵銷。如今把你改叫林和,充軍三年,無故召還,朕當封你為官,受王家俸祿。」金台一想,這是奸臣與我作對,把俺重新問起軍罪來嚇。罷罷罷,我在滄州被捉之時,抵莊死在刀上的,如今不作刀頭鬼,還是我金台運氣,配軍三載何妨呢?只要我三年無故,就可還朝,自然聖上封我官職。寬下青衣,身穿紅袍了。便謝恩萬歲,平身起來。奸臣暗闇心喜。萬歲爺復又降旨:「將安南國一十二箱金珠物件點收,楊昆保舉有功賜晏一席,免朝三月。就此退班。」百官多出朝門,金台仍下天牢。楊元帥回府,柴王便問根苗。楊元帥道:「啊,千歲聽稟,那小小猴兒非常兇狠,金台險些兒不成功。看他混身淋汗,足有三個時辰,猴兒才得打死。」柴王道:「嚇,竟打掉了,哈哈哈,妙啊,金台原是英雄,話不虛傳也。但不知聖上把金台怎生處置了?」楊元帥道:「聖上把金台的罪名赦了,封他為八百禁軍教頭,可恨澹台惠這奸臣,奏說金台功小罪大,抵銷不來。他奏請將金台配軍三年,三年無故,然後封官。」柴王道:「聖上如何?」楊元帥道:「朝廷聽了他的奏,改叫林和充軍。」柴王道:「嚇,請問元帥如何緣故?」楊元帥道:「因金台外邊羽黨甚多,恐有不測,所以改叫林和問軍發配的。」柴王道:「但不知配在那個地方呢?」楊元帥道:「尚未定也。」千歲聞言,頭一點,想:「他罪犯迷天,如今已得全生,何妨充軍三年呢?」便放了心,作別楊元帥。元帥登時備酒餞別,贈銀五百。天色尚早,柴王仍然扮作差官模樣回轉滄州不表。
  講到張其、鄭千、浦大、浦二、楊氏弟兄、花三、華雲龍等弟兄八人在著東京附近打聽,打聽金台在金殿打死石猴,將功抵罪,罪尚有餘,配軍三年,三年無故,然後封官。有了這個消息,大家歡喜,如今活得成的了,安心等候三年,沒有過處就有官做了。二哥做了官,我們大膽做強盜了。張其說:「我們此刻守了本分,一則來盤川缺了,二隻來心裡不奈煩,原去做些買賣,你們意下如何?」七個英雄多稱使得。真正無法無天,便離京,備了刀棍,路上行兇搶船,打劫經商,肆無忌憚,慣搶惡戶貪官。
  丟下一處,再說東京奸臣澹台惠,要害金台,與子報冤。他想道:「呵呵呵,可惱啊可惱,金台殺我孩兒,此仇莫大,幸虧我弟將他拿解進京,抵抵莊莊將他正法。不當不的,安南國進獻石猴,無人打掉,反被揚昆保舉金台把石猴打死,赦罪封官,這還了得?又幸老夫隨即奏他罪大功小,定他軍罪三年,只消與賢婿說一聲,把這兒狗頭配到淮安總兵竇虎那邊,賞金台一百殺威銅棍。呵呵呵,金台啊金台,那石猴打得死,只怕這一百殺威銅棍你就擔當不起了啊。任你英雄好漢,那殺威棍下總要嗚呼,殺子冤仇就報了。」正是: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裡捉金烏。便差人去請周刑部來,將此情由囑咐他。周炳應聲:「曉得。大人不必掛心。」回衙就把批文備好,犯人名字寫了林和。周爺次日朝罷回衙,吩咐提出金台,驗明正犯,奉旨免刺,改叫林和。當堂囑咐金台:到了配所,須要改過自新,安分守己,三年無過就有出頭之日了。金台道:「多謝大老爺。」周爺就在當堂點瞭解差,一犯兩解是通例。二個解子多唬呆了。這兩個解子一個叫牛勤,一個叫馬儉,多是窮苦不堪的。上前面稟:「大老爺,小人們是短解,伏乞大老爺另點長解。」周炳一想:解子原可以點過的,只為金台本領高強,尤恐路途有變,如若點了別人多是沒乾的。牛勤、馬儉有些力氣,多少把金台押押火威,點他們為長解的。偏偏二人苦求另點。周爺喝道:「好狗才,你們無非道他是個窮犯,故而如此。本部偏要點你們做個長解。」解子求道:「啊呀,大老爺啊,小人們多是貧窮的,用得多趁得少,且有妻房兒子娘親,若然點為長解,並不是一兩天就進京的,家內有誰照管呢?可憐又無親戚。大老爺發個善心,大老爺開一點恩,大老爺把方便行行,另點別人為長解,譬如買個烏龜放生。」周炳道:「唗,大膽的狗頭!本部總要點你們做長解,故違我命,各打四十。」解子道:「啊呀,大老爺開恩阿。」只管叩頭,叫大老爺開恩。叫了不知多少,刑部周爺道:「體恤你們窮苦,便給發白銀十兩,途中當心管解。」二人就把文批領了。有了盤費,心就鬆了,便叩別周爺,同了金台就走。馬儉開口叫道:「牛大哥,勿是這一陣倒鬼,那裡有這十兩頭買白紙錢到手呢。」牛勤道:「呸,入娘賊,出路的為何說這宗勿吉說話?」馬勤道:「毴,人為百歲終要死的,為啥這宗怕法?」牛勤道:「死是自然多要死的,到底活得一日好一日。」馬儉道:「你的說話倒也勿差。」牛勤道:「馬兄弟,十兩銀子那樣分法?」馬儉道:「我得七兩,你得三兩。」牛勤道:「啊,埋的毴!我得八兩,你是二兩。」馬儉道:「家婆個篤,人口多的多分。」牛勤道:「勿相干,叩頭叩得多的多分。」馬儉道:「我叩七十八個。」牛勤道:「我叩九十三個。」馬儉道:「叩還你九十三個,讓我一個獨得。」牛勤道:「待我來叩還你七十八個,讓我一個獨得。」金台見他們如此,笑個不住。可笑他們多是愛財的,便道:「講理,你們二人均派,爭什麼高來,論什麼低呢?」二人道:「勿差,直頭對分罷。」牛勤道:「那裡去分呢?」馬儉道:「屋裡去分哉。」二人便同了金台一路過西,到了牛宅面前,大家立定,即忙叩戶叫道:「囚毴開門。」金台一想:這個人有些呆氣的。馬儉道:「噯噯噯,阿哥,令堂太太年紀老哉,為何這樣尊稱?勿該啊,勿該。」牛勤道:「阿媽早死早滅的了,勿叫阿媽叫房下。」馬儉道:「更勿該,更勿該。既然叫阿嫂囚毴,勿該與他一頭同睡。上年養了雙生子,今年二月裡養子囝,算來阿嫂勿是囚毴了。既道囚毴,你勿要同牀睡了,讓我兄弟同他睡罷。」牛勤道:「入娘賊,噴蛆。」金台是又好氣又好笑,可笑他們不知廉恥。牛勤又喊道:「囚毴開門呀!」忽聞裡面應聲:「囚拖牢洞的來哉,要啥死的這宗叫法。」又聽見這個女人打個哈欠,懶腰伸伸,口內嘮叨嘮叨開了門。馬儉、牛勤一同走進,金台無奈也是裡邊來。牛勤道:「金二爺,坐坐。」金台道:「有在此。」牛妻道:「嚇,我道那個,原來馬叔叔,馬叔叔勿生病呀?」馬儉道:「噯噯噯,當真囚毴哉。」牛勤道:「兄弟,那間道他囚呢勿囚?」牛妻道:「啐!出來睡昏哉,問差哉。馬叔叔好呀?」馬儉道:「好的,阿嫂好。」牛妻道:「咳,我有什麼好處?馬叔叔啊,馬叔叔。」牛妻便拗頭拗腦,聲氣拖長,哭起來了:「馬叔叔啊,我自從進了牛家的門,就倒運的。三饑兩飽,無人知曉,倒是個囚戎做出來。」牛勤嚷道:「娼根,啥叫囚戎?」牛妻道:「路倒屍,囚毴啊叫得的?」牛勤道:「囚戎叫勿得的。」牛妻道:「馬叔叔聽我告訴。」馬儉道:「口夭,阿嫂請說。」牛妻道:「路倒屍惡勿過,叫有了銅錢就去賭哉。油鹽柴米盡行勿管,無銅錢只曉得睡。叫奴柴米油鹽那裡來呢?說得一聲路倒屍,倒是囚毴長,囚毴短。」未知馬儉如何說法,請看不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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