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班蘭豹宿仇未報 小英雄新友初交

  話說張其等弟兄八人,在江員外船上會著金台,大家不做強盜,要同上淮安看打敘雄台。江員外免強相留,開船同往,一路順風使帆,逆風拉縴,行了數日,已到揚州,停泊舟船,大家上岸。江員外與金台挽手同行,張其等八人隨後而走,一同進了大門。兩個孩兒迎接父親,一眾家人多出來接東家。大家伸伸舌頭,彼此心內想道:「未知九個頭是何人?」只有一人還雅,道後邊的八個多是長大漢子,尤如強盜一般。」江文、江武心中想道:「看他們不像正經人,未知爺爺在何處相識,同到家來為甚道理。」又不好即時動問,只好不響。江員外挽了金台之手,與八個英雄同到廳堂,大家作揖,分賓而坐。弟兄二人拜見父親,江員外叫道:「兒啊,這位就是貝州好漢小輩英雄金台教師。喏喏喏,眾位們多是金師父的好弟兄,你們大家上前見禮。」弟兄二人應聲「是。曉得。」便來,眾人還禮。多道:「令郎生得甚好,一樣堂堂相貌,日後必成大器,提刀把筆定乾坤的。」江員外說過在前,大的讀書,小的習武,故而眾人說幾句誇獎的言語。員外聞說,笑起來道:「哈哈哈,列位,小兒多不成才,為官受職誰人想呢?只要他掌定家財,我也丟得開了。」說話之間,一連三道香茗。江員外傳話:「安排酒菜。」忽來一個童兒道:「啊,員外,安人有請。」員外道:「就進來了。啊,列位,書房小坐。」多道:「員外請。」江員外把一眾英雄安頓在書房內,吩咐兩個孩兒陪伴言談,自己回身進內。
  安人含笑相迎,叫聲:「員外歸家,妾身禮當出堂迎接,怎奈有客同來。不便往外,大失規矩,多多有罪。」員外哈哈笑道:「安人說哪裡話來。」夫婦見禮完畢,彼此問安,略將別後情由說說。然後安人問道:「啊,員外,那同來幾個客人叫甚姓名?住在那裡。做什麼買賣的?同到家中是何緣故?望員外說與妾身知道。」員外一想:若還說了強盜,尤恐安人不悅。這兩個字說不得的。「啊,安人,我在杭州遇著了貝州好漢名喚金台,他是四海聞名小輩英雄。我本要聘他,幸在杭州相逢。餘外幾個乃是金台的朋友,多是義氣相投,與金台不肯各分東西,故而一並同來的。安人啊,你的素性最寬洪,莫道多人吃吃,只要收成比舊年豐便了。」安人道:「員外,你說那裡話來,結交朋友何妨呢?況且四海之中皆弟兄也。」員外哈哈笑道:「安人真正賢惠,果然比眾不同的。」又說了幾句言語。江員外又到外邊。小停,酒席已完,賓客共飲。長篇的說話,不醉的香醪,直飲到日歸西去方休。江員外的空房屋甚多,就叫家人收拾幾間,安排牀帳,待眾人擔擱,單把金台留相在書房安歇。過了三日,江員外來與金台商議說:「小兒江武願拜為師,習學拳棒,未知意下如何?」金台道:「啊,員外多承見愛,本該從命,但有朋友們同在此,一則來多是犯法之人,二則來均非安靜之輩,倘被他們造出事來,累及員外身家大事,如何處置?他們多要伴我,又不好打發他們別處去的。在下有一愚見,不知可好麼?」員外道:「哈哈哈,什麼高見呢?」金台道:「拜師之事且再從緩,且待我同著他們只說往淮安看打敘雄台,料他們必定欣然同去,到了淮安擔擱幾日,待我隨機應變,把他們安頓了一個所在,我就獨自到府傳授令郎便了。」員外哈哈哈笑道:「話雖不錯,但恐二哥言而無信,小弟在家空等時光,等到何時得了嚇。」金台道:「噯,員外你說那裡話來,雖只金台年輕,在朋友面上從無失信。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口不從心,不是吾等人。」員外哈哈道:「小弟失言,二哥不可見氣。」金台道:「好說。」
  閒文少表,又是兩天。金台正要開口,張其先說:「住在這裡,氣悶得緊。」鄭千說:「何不淮安走走,如若開台打擂,我們看看那台主如何本事。」金台趁勢說聲:「甚好,不知列位心中可肯行否?」浦大等六人多說:「二哥若去,我們同去走走。」金台道:「既如此,明日動身便了。」便將言說與江員外知曉。正遇來朝天氣晴朗,員外即忙端正酒席餞行。九位弟兄各送盤費五十兩,大家收拾,連聲道謝,酒完作別江員外。員外慇懃送出大門,進來說與安人知曉。安人含笑說道:「啊,員外,我想二郎雖只有些力氣,到底平常,又不要開什麼打行,到底要學拳頭何用?」員外道:「啊,安人,你卻不知其細。目今處處多出英雄,習得名家拳法,無人及得,四海有名。只看那貝州金台,也不過是個馬快出身,人人敬重,皆因學得好拳頭,要算小輩英雄了。各處多曉得他的,若說了『金台』兩字,憑你什麼銅將軍、鐵好漢也膽怯搖頭。拳頭目下真正行道,如若學得幾路好拳頭,是何用財多富饒?」安人道:「不過做了一個拳教師罷了啊。」員外哈哈笑道:「拳教師還不希罕。」安人道:「有官做的麼?」員外道:「怎麼沒有官做?目下東京八百禁軍教頭也有二品前程,受朝廷俸祿的,富貴雙全,好不有興。」安人聽說,笑道:「員外如今要想癡了,江武焉能有這日?勸你莫用苦心了。」
  書中少說江家話文,且說一眾英雄到了淮安,投了下處,上街玩耍,打聽得通政司姚老爺的公子名喚姚能,年方二十一歲,卻有幾百斤躁力,所以習學拳頭未曾通透。此人愛交好漢,只因沒有名聲,所以英雄難敘,為此設立敘雄台,聘請教師何升,一百日為止。如有勝於何升者,奉送黃金百兩,彩緞十端;不能勝於何升者,絲毫不送。本月十五開台之日,各處英雄紛紛多到,投寓所宿招商,淮安地方要多出幾百人來。這些趕節做買賣的好不熱鬧。金台暗想道:「我的師父叫何同,所生一子,取名何升,乃是我的師兄,雖只他的拳頭,師父親身傳授,然未知他精不精通。不通,若是別人,不看也罷,既是師兄在此,不免擔擱幾日,看他有何不可。論起禮來,該去會會師兄才是,怎奈朋友們在此,莫如不去見他為妙。」少說金台心下思想,再表一班好漢多是喜氣洋洋,在街坊上一路閒看。到處閒人說短說長。他們酒興勃然,找尋酒館,抬頭看見一座石牌坊,牌坊底下新開一爿陽春館。張其說:「這個酒鋪人少些,大家進去坐坐。」鄭千說:「使得。」金台說:「酒雖要吃,不可吃醉。」眾人多說:「這個自然,吃醉了不為好漢。」九個人一同進店,酒家迎接,帶著笑臉。這叫做人無笑臉休開店。拿了本錢,賠了辛苦,趁息養家,殊非容易。有一宗,勿知苦辣的朋友賒去不還,本錢無著,新開酒店總想興旺。金台等進去揀個座頭坐下,店小二走來問道:「客人吃酒呢啥?」張其是個莽夫,就把桌子一拍,大聲喝道:「戎囊的,虧你問出口來!爺們不吃酒來咬雞巴麼?」金台說:「混帳!走堂的,好酒好肴隨意拿來便了。」小二應聲:「口夭,是哉。這位客人來得文靜。」小二官走出外邊,對店主人說:「裡向的四雙半客人,要防防的呢,多是吃白酒面孔。啊,要當心,當心。」店主道:「胡說,目下來的多是英雄,英雄氣概多是這般的。少停算賬,格外抬他一個加三。」小二道:「口夭,我們謹防吃白酒,開店的倒要抬作。吼吼,良心勿好,只怕白吃。」小二連忙配酒肴,小心送與他們。他們大量之人,那裡夠吃?不停的叫小二添肴添酒。
  正在飲酒之間,只見外邊走進兩人,揀了一個座頭坐下,小二送到酒肴,二人對飲。金台想到:「看這兩個不像正經人,惡狠狠的形狀,必然是個白要人財的朋友。」金台正在思想,只聽得兩個酒客在那裡講話:「我的哥,今日是十二,再隔兩天就是開台之日,且看那個何升的拳頭好呢,班蘭豹的本領高?」那個道:「那何升乃是何同之子,父傳子藝,諒不低微,自然何升好些。」一個道:「我的哥,不是這講,班蘭豹乃是福建田楷的徒弟,聞得他的力氣又好,拳頭又好,只怕那何升打他不過嚇。」那個道:「老弟,那田楷也是名家,何同也是名家,倘或何升好似楊滔也不可知,班蘭豹強如何升也論不得的。」一個道:「是啊,這句話倒也說得是。酒冷了,吃酒。」二人講論高低。金台聽了,暗想道:「何升即是何其,何其即是我的師兄。楊滔的混號班蘭豹,我與他在師父家中會過的。田家拳法推他魁首,只怕師兄本領低微呢。我想師兄一個孟龍尚打他不過,如何打得過這楊滔呢?地隔天懸,差得遠了。必要到淮安來出丑了。咳,師兄啊,師兄,你若是在淮安出了丑,叫我師父在著九泉之下也自沒面目的。但是姚公子特地聘請他來,我又不好阻擋,這便怎麼處呢?也罷,我且等到開台之日,看他們二人交起手來再行處置便了。」金台主見已定,瞞過眾人,你一杯我一盞,說長道短,添酒添肴,叫呼小二,跑堂的走得腳跟多酸了。看看日已落西,旁邊二客酒先吃完,便立起身來,往外就走,小二官報賬出來會鈔:五錢二分,掌櫃的答應。那知兩個人你也不睬,我也不睬,開店的著急,叫道:「二位會了賬去呀。」二人道:「什麼叫做會賬?」店主道:「承二位爺台賜顧小店,吃了酒要算酒錢的。」二人道:「呵呵呵,酒錢要多少?」店主道:「五錢二分。」二人道:「五錢二分什麼大不了的事,今日不曾帶得,改日拿來。」一頭說,一頭走了,便大步灑開走出店門。唬得酒家心內著急,上前扯住一人道:「啊呀爺啊,小店借本營生,賒欠不起,望二位爺會了鈔去。」那人道:「你這狗頭,眼珠多不生,怎麼樣開店?嚇,你道俺們什麼人?江湖上面有名聲的。喏,前頭走的名為王一掌,憑你什英雄好漢,只要輕輕一掌跌倒他,連環斤鬥立腳不停。」小二道:「跌死了我也要酒錢的。」那人又道:「俺叫宋三拳,憑你銅皮鐵骨之人,只消三拳就死。」小二道:「打死了我酒錢總是要的。」那人道:「沒有怎麼樣呢?」便提起醋瓶拳頭輕輕一下打在小二胸前,小二登時跌倒喊:「救命。」張其、鄭千惱起來了,大喊一聲趕出來,上前來打這宋三拳。那知上不得他的手,也跌倒在地。浦大、浦二、楊家弟兄、草橋花三、華雲龍等六人一同趕出,這邊王一掌、宋三拳二人敵住。六個打兩個,還是吃白酒的好些。打得店中桌椅翻身,碗盞多碎。張其、鄭千爬起來嚷道:「金二哥,見死不救非為好漢啊。」那金台並非不肯幫助,只因他們平日間自逞英雄,看得別人不在眼內,今日且待他們吃些苦處也是好的。金台並不慌張,走過來喝住眾人休要動手,上前拱手笑道:「啊,二位,茶坊酒肆無作樂陶情之處,並非爭英雄奪好漢的所在。況且彼此無犯,何必這般打鬧?倘然打出事來,多有不便。況兼開店艱難,一家男女多靠在這上頭,早起夜眠,無非要吃飯。你們吃了酒,錢要還的,為什麼再要翻面皮呢?這些主顧們若多像二位,開店的豈不要本錢折盡關店了?」王、宋二人聞了此話,圓睜四目,凶狠非凡,說道:「住了!你難道不曉得俺們吃慣白食的,誰要你來多管?」金台道:「噯,我是好話呀。」姓王人道:「那個要你好話?打你這囚囊的。」就一掌打在金台肩膀上。金台舉手一梟,就一拳過去打在受刑之處。若說胡亂打架,那裡顧什麼所在?不致命的所在也打,致命的所在也打,一個不小心打在致命之處,就有性命之虞了。所以這些命案多是不會打架打出來的。金台是個名功拳師,不要打死這個人,總不打在致命所在的。此刻有心收伏這姓王人,所以拳頭著實留情,明讓三分,那姓王的尚且還不能擋,唬得那家店滿身發抖。
  外邊觀看閒人許多。一個道:「阿哥,看他們這宗打法,必要打出人命來哉。」又一人道:「兄弟,勿要多管帳,開店的利害得勢,攪脫了這爿酒館罷。」一人道:「開店的好人,有何利害?」那個道:「勿瞞你說,我昨日同了幾個人來吃酒,共該酒鈔三錢半,因為無錢,難能轉去。」一個道:「嚇,也要吃白酒。」那個道:「妮子,吃白酒?不過叫他記一記帳,有了銅錢就來銷賬。這個!養說道,本少利微,賒不起的,無錢休想回家。朋友多一溜去了,單單丟我一人在他店中。」這一個道:「也奇了,那木盡脫身呢?」那個道:「說也苦惱,好人叫了千千萬萬,恩人叫了萬萬千千,又叩了七八個響頭,方能脫身。」一個道:「哈哈哈,還算便宜的。」那人道:「便宜什麼?」
  旁人閒話少敘,再說金台一頭打架,心中想道:「再不贏他,笑死人了。」便打一個猛虎爬山,雙手拍去。一邊是蒼龍攪海,兩拳輪起,望著金台搶過來了。貝州好漢就閃過身軀。王一掌搶個落空,向前一闖,金台乘勢在他背上一拍,喝聲:「跌了罷!」但聞「拍塔」一聲合樸倒地。一眾閒人大家稱贊。張其等八人得意洋洋,說道:「不中用的東西,要想吃人白酒,打死這狗頭,等這些吃白酒的看看榜樣。」金台喝道:「休得動手。」宋三拳一見,頓然呆了,兩手搓搓,暗想:「我們兩個人想要打敘雄台,有這英雄在此,我與王哥只好回轉蓬萊。」若講山東人到淮安來吃白酒,原是犯打的。王一掌爬起來,對著金台拱拱手道:「不知英雄尊姓大名,仙鄉何處?乞道其詳。」金台看見外面人多,若說真名,恐防有礙。回說:「俺姓張名文,江西人氏。」王一掌道:「小可不知,多多冒犯了。」金台道:「好說。」張其說:「你若高興,再跌幾交。」王一掌道:「哈哈,休得取笑。」金台問道:「足下何名,住居那裡?」王一掌道:「在下姓王名環,與這宋彥多是山東登州府蓬萊縣人氏,聞得淮安有敘雄台,所以相同到此的。吃酒無錢打店,原是不應該的。」小二官接口說道:「該的,該的,橫豎無生意,要打打罷。」王一掌道:「混帳,你對店家說,把這些打毀的物件收拾攏來,算一算看應該多少,賠還便了。」小二道:「這句說話中聽的。」王一掌道:「再取酒肴來。」小二道:「吃了再打呢啥?」王一掌道:「胡說。」宋三拳道:「啊,王兄弟,這位江西好漢我也打他不過,是個剔頂英雄,你來做個當中人,大家吃杯和事酒,相交相交,做個朋友何如?」王一掌呵呵笑道:「使得使得,不知張大哥意下如何?」金台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正是英雄相會英雄,大家談心解寂。金台道:「酒東小弟的。」王一掌道:不敢不敢。這幾位是?」金台道:「多是我的患難朋友。」王、宋二人道:「多多失敬,多多失敬。」便大家見禮畢,酒拼一桌,名姓通完,就催酒肴。小二忙忙送來,談談講講,日還尚高。飲酒之間,金台問起二位仁兄是何行業,多道:「不瞞張大哥說,我們二人出身本是樵柴趁錢,只因不夠用度,做了犯法的事,打劫經商財帛。」張其是個莽撞漢,哈哈大笑說道:「原來也是同行,眾朋友有幸有幸。」金台按不住張其的口,把著頭搖了幾搖。這莽夫天下少的不知好歹,喊聲甚高,倘然外人聽得難免無殃。王環聽說,哈哈笑道:「原來列位也在江河上的。」張其道:「豈敢豈敢。」王環道:「啊,張大哥既住江西,到此何干?」金台道:「也為敘雄台,特來助助興耳。」王環道:「妙啊,正該如此。但不知小輩頭兒到不到,還恐他不肯出手呢。」金台假作不知,笑瞇瞇問道:「那一個小輩頭兒,叫何名字?」王環道:「難道諸位不知道麼?那貝州好漢名喚金台,拳法精通,四海揚名,多曉得的。」金台未及開口,莽漢張其會發鬆說道:「住了,你們既在江湖上做這個勾當,怎麼這個名功馬快多不認得的麼?」王環道:「但聞其名,未見其人,實不認得。」張其道:「喏,這個不是金台麼?」未知怎生打退斑蘭豹,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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