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使女貪歡傷自命 張鬆兄弟會英雄
話說金台在方府安身,略為傳授方魁幾套拳頭。烏飛兔走,忽然兩月。方府中的丫環卻也不少,內有一個極標緻的梅香,名叫彩雲,年十六歲。說到人家的使女,長大了就要與他完姻,若不許配,便要作怪。只因方太太為他丰姿甚美,要想配一個俊俏後生,因無合適之人,所以把彩雲的親事擔擱了。那彩雲常想佳期,日夜心焦。曾與小使們勾勾噹噹,只為怕太太,故未成事。金台在府中兩月以來,彩雲那卻有十餘次見過。看他眉目清秀,年少風流,頓然留意,妄想成雙合歡。幾次暗暗出外,無奈小主與金台同來同往,彩雲好不耐煩,難以親近。那一天,丹陽縣請方公子賞花飲酒去了,金台在書房中閒坐無聊,步入園中玩景。彩雲滿心歡欣,瞞了太太,私行進園。在百花台邊見了金台,四顧無人,喜出望外,做出許多風月,走將過來,叫聲:「金二爺來口虐。」金台一看,呀,原來是一個梅香,年方二八,即便問道:「姐姐,這裡不是你走的所在,到此何干?」彩雲道:「這裡是吾走慣的。」金台一想:「這句說話原是差了,他是走慣的,如何吾倒不許他走起來呢?差了,差了。」便叫:「姐姐啊,雖是你走慣的,但是吾在這裡,你就不該來了啊。」彩雲道:「來也不妨啊。」丟丟眼色,笑嘻嘻。那好漢滿心疑惑,想這丫頭諒來不是好東西。彩雲叫道:「金二爺,此刻因何在這裡呢?敢是主人不在,無人陪伴麼?若是吾到園中來陪伴你,可好麼?」金台聽了這句話,不覺好笑起來。把那丫頭仔細一看,心中想道:「如此長大,怪不得他起此邪念。但吾金台正大光明,不干這些勾當的。」那彩雲見他笑了一笑,看了一回,會意差了,認得金台是個知音之客,便走近身來扯衣,惹得金台忙忙灑脫了丫環的手,轉身走過西去。彩雲慾火高升,滿面通紅,喘吁吁就在金台背後追上來,扯住衣衿,叫聲:「金二爺慢些走。」金台回頭問道:「你要什麼?」彩雲道:「吾要……」金台道:「吾要什麼?」彩雲道:「吾要……」金台道:「吾要什麼?快快講來。」彩雲道:「啊呀呀,不要什麼,不要什麼。」便來抱住金台的腰。金台此刻好不心焦,喝聲:「賤婢!休得如此。」扭脫身子正要跑時,金台的力氣過大,那丫頭的姣嫩身子那經得被金台輕輕一扭,就扭斷了兩根骨頭,「啊呀」一聲仰面跌倒,疼痛非凡,滾來滾去。金台一見,倒覺過意不去,立定身子低頭一看,叫聲:「姐姐啊,這是你自己不好,非關吾事的。嚇,姐姐可不妨事麼?」金台叫一聲,問一聲,約有一個時辰。彩雲漸漸不動了,金台倒急起來了。卻好金菊丫環到來,太太差他來尋彩雲,處處搜尋沒有得見,便嘮叨不住的罵:「娼根,娼根,騷頭,怪頭,那裡去了?嚇,莫非到花園裡去哉。待吾去尋來他。」便自言自語走進花園來。走得無多路,恰遇見金台。那金台看見彩雲跌到在地,滾了一時,身體不動,著急起來。便回身就走,口中說道:「這樣如何是好?啊呀呀,這是那裡說起。」金菊道:「噲!金二爺,吾們彩雲阿姐可在園裡麼?」金台忙道:「不,不,不,不知道。」金菊道:「為何如此?大頭彭天,倒也笑話。」那金台慌忙走到書齋裡來道:「這,這,這,這是那裡說起?嚇,吾只為無聊,玩耍花園,那曉得撞著這輕狂使女,跌下一交便爬來滾去,扒了一回,身子不動,不知跌壞了什麼所在?這般光景,看來有死無生的了。如若無人見,吾還可脫卸。嚇,偏偏這金菊丫頭看見,無私有弊,總要疑猜的。須得快快走開罷。」講到金台是個英雄,如何怕這些事呢?只為方魁待他十分好意,恐防牽涉起來,只道他是沒理之人。雖然不是真的,諒金菊必要說出遇見情由,乃是分不明白。住不得了,走的為上。便急匆匆衣衫不換,盤費不帶,往外就走。忽有一人問道:「金二爺那裡去?」金台道:「吾出園門去走走。」那人道:「吃中飯快哉。」金台道:「曉得了,就來的。」便一竟走到園牆門首。那門上之人亦問道:「金二爺那裡去?」金台道:「大爺不在家裡,淨坐無聊,外面走走就來的。」門上人道:「就來啊。」金台出了方家,走過鳳凰村,便滿身流汗。
書中再說金菊到園中,各處多看到,說道:「勿在這裡。那說如此尋法,無得見的。停歇歇太太打起來,吾們大家勿要勸。」一路說,一路走,便一直走到了百花台來。只見彩雲跌在地上,叫不應而問不答。此時金菊頓然呆了,忙忙報與太太知道:「啊呀,太太啊,勿好了,弄出稀奇怪事來了。」方太太道:「賤人,打發你去尋彩雲,去了許久,倒是大驚小怪,什麼意思?」金菊道:「啊呀,太太啊,並不是丫頭嚇太太,只因奉命去尋彩雲,尋來尋去總無蹤跡,便走進花園。」太太道:「可曾見這賤婢?」金菊道:「見是見的。」太太道:「在該處做什麼?」金菊道:「啊呀,太太啊,丫頭走到百花台邊一看,但見彩雲倒在地上,叫喚他總不作聲,只有微微一口氣了,身體冰冷。」太太道:「那有此事!吾卻不信。」金菊道:「太太勿信,自家出去看。」太太道:「丫環們,隨吾來。」丫環多道:「來哉。」便三個丫環跟了太太,彎彎曲曲走進園來。到百花台邊,果見彩雲倒在地上,身子不動。方老太太便卓然一驚。見他頭髮蓬鬆,爛泥滿身。「嚇,敢是冒痧氣了?或是急症?」金菊道:「太太勿要瞎猜,讓吾裡來脫開了衣裳來看看。」太太道:「說得有理。」便解了上身衣服,四面一看,「啊呀呀,太太,喏,你看肋閃骨斷了兩根的了。」太太道:「啊呀,這又奇了。不知那個狗才無禮?這還了得!」吩咐合府家人喚進來,待吾究治。金菊道:「太太勿必叫家人,只要問金二爺就好了。」太太道:「為何呢?」金菊道:「太太,方在丫頭走進園門,看見金二爺忙亂得很。」太太道:「你可問他麼!」金菊道:「丫頭問的:『可曾見彩雲麼?』」太太道:「他什麼樣?」金菊道:「他個個搭搭說道:『勿得知。』大頭彭天,急急而奔。叫他來一問就明白了。」方太太聽說,便吩咐喚進金台來。丫環答應一聲,去不多時就來回覆,說:「金台玩耍去了。」方太太便道:「鳳珠、月香同在這裡照看,不可走開啊。」二人多應聲:「是哉。」太太道:「金菊隨吾來。」金菊道:「是,太太請。」方太太心中氣得很,咬牙痛恨金台,說道:「不良野賊,喪盡良心,強姦了彩雲,彩雲不死還有可說,若死了必要他抵命,免教留下禍根。」
約有兩個時辰,公子回府來見太太,說道:「母親在上,孩兒拜見。」方太太道:「畜生!好啊,吾叫你金台留不得,你強留在家。如今他強姦了彩雲,押傷了肋骨,自知情虛,走脫了。」方魁道:「母親,那個金台是個男子漢,決無此事。或有別人亦未可知。」太太道:「畜生,還要代他抵賴。現有金菊見他性急咆哮而走,不是金台還有何人?你若包庇,吾就將你處死。」方魁不得逆命,只得自到花園去看彩云。一看氣已將斷,兩個丫環哭個不停。便回轉身回到書房中,坐下想道:「金台是好漢,決無這心的。必然另有別人無法。冤屈金台,吾好不忍。」正在納悶,忽有丫環來叫道:「太太請大爺快些進去。」方魁道:「來了。」只得勉強走進去。太太便喝:「畜生!如今彩雲已死,還不報官拿住金台,要等什麼?」方魁道:「嚇,母親,但金台乃奉旨嚴拿的人犯,留在家中原是孩兒該死,如去報官,孩兒免不得竊留欽犯之罪,如何處置?」方太太道:「做母的原叫你不要留,如今據你說來,難道罷了麼?你與丹陽知縣有交情的,快悄悄的去將事情說個明白,他自然周全你,單把金台問罪的。」方魁道:「母親,知縣呢雖有交情,但這件事認起正來,總要咨部,孩兒的名字總丟不掉的,連累爺娘有縱子不教之罪了。」一頭說話,便跪下去求道:「伏望娘親開恩,不必報官,且將彩雲悄悄下了棺材。幸虧他父母雙亡,只有一個哥哥現在遠處。金台雖只逃走,各處衙門多出差捉,他終要拿住的。」太太罵道:「不聽娘言,弄出這些事來,應該把你處死的。以後可聽娘言否?真心說出來!」方魁道:「母親,孩兒以後總聽教的了。」太太道:「只是太便宜了金台這狗才。還不快去備棺木成殮彩雲?」方魁道:「是,是,是。待孩兒就去。」方魁便出外,吩咐家人買棺成殮。自己坐在書房中好生煩惱,想:「金台此事總難信;若不是,何以不別而行呢?究不知的係何人害死彩雲的。」此話書中暫且不表。
再說金台並非怕事逃走。只為方魁情義好,雖說無私,卻也妨礙,怕他見怪,匆匆走脫的。想要到桃花莊上去,又恐防方府有人追。不往那處去呢,奈無盤川。說到金台,吃也來得,餓也來得,忍了餓只管走,日夜能行六百里。走到鳳遠地方,只見人煙雲集,熱鬧非凡。金台肚中饑極,只因性急,出門不曾帶得分文。走到麵店內,揀了空座坐定。堂官泡了一碗茶,金台一吃就完,便叫堂倌再取茶來。堂倌應聲:「是哉。客人等一等。」金台正在等吃,只見幾個堂倌慌張走來說道:「客人,金毛太歲來哉。大家快點迎接啊。」吃客多道:「惡蟲來哉,勿得勿接。」便紛紛立起身來,大家出去相迎,惟有金台仍然坐在那裡。跑堂的忙道:「客人,快些立起來,勿要呆。」金台聽說,二目一輪,兩眉一豎,問道:「什麼叫做金毛太歲,要吾迎接?」堂倌道:「客人,他來頭真大,那個敢去得罪他!」金台道:「來頭那樣大法?你且說來。」堂倌道:「一字並肩王張千歲大爵主,名鬆,混名金毛太……」那「歲」字勿曾出口,那惡少已到。許多男女伺候,堂倌道:「小人跪接爵主。」惡少道:「罷了。堂倌,跑來,拿兩碗八鮮與吾吃。」堂倌應聲:「是哉。」「噲,入娘賊的!大爵主在此,還勿曉得迎接?」金台只做不聞,一動也勿動。堂倌忙走過來想扯金台,金台心中大怒,便舉手輕輕一衝,兩個跑堂一齊跌倒。那金毛太歲便怒衝衝道:「你的入娘賊,那裡來的,如此撒野?看見了吾大爵主,叩兩個響頭才是道理,那說動也不動,只怕你活勿耐煩了!」金台道:「呀,你是何人,要吾來叩你的頭麼?」惡少道:「入娘賊,你還勿得知,吾張千歲大爵主,可該應要叩頭麼?」金台道:「呀,呀,呀,呸,敢是你認差了人了。要吾叩頭,如非做夢?」惡少道:「嚇唷,這也好氣。男的快來捉這!癢居去!」跟來的男女們同聲答應,二十四名家將一起走來。何人上得金台之手?跌的跌,滾的滾,逃的逃,躲的躲。店主人十分著急,跑堂的個個慌張,七張八嘴多說道:「這位爵主是惹不得的。」金台道:「呀,什麼爵主!俺偏要打他。」便把張鬆扭住胸膛,喝聲:「狗頭,什麼要人迎接你?俺是不怕勢頭的。」一面提起拳頭就打,張鬆急得滿面通紅,本是仗勢唬人,原無力氣的,便哀求金台。金台道:「狗頭,吾且問你,以後還要欺侮平人麼?」張鬆道:「勿敢,勿敢。」金台道:「還敢來欺俺麼?」張鬆道:「不敢,不敢。」
忽聽見門外高聲大喊:「誰敢無理,欺吾哥哥!俺張洪來也。」張鬆聽見,便叫道:「啊呀,兄弟啊,做兄的吃了苦頭了。」張洪道:「嚇,哥哥走開,待吾來報仇便了。」便挺一挺身子走過來,提拳正要來打金台,卻定睛細細一看,便住了拳頭,說道:「請教足下,可是貝州金好漢麼?」金台一想:「什麼他也認得吾的?」回說:「吾叫張大,並非金台。」張洪道:「什麼說話,吾在丹陽鳳凰村上打擂台,上一日打敗了,下一日在那觀看,看見英雄打敗方魁,方知是貝州好漢。渴想之至,恨難親近。難得今朝到此,何須變姓更名來瞞吾呢?」金台聽說,心想道:「原來他在丹陽看吾打擂台,料想瞞不過的,倒不如認了罷。若說要強之時,不管什麼大爵主、小爵主,總要打到他們伏貼。如今見他好好的說,反不能行兇。」便道:「俺正是貝州金台。」張洪哈哈道:「如此,見禮!」金台忙道:「啊呀呀,不敢,不敢。」二人見禮畢,張鬆想道:「做阿哥的吃了他虧,你來與吾報仇才是。為什麼倒是以禮而待,這是何意?」張洪叫聲:「哥哥,這位英雄就是天下有名的貝州金台,須見一禮。」張鬆道:「若說真的,捉去解官才是道理,如何反要見起禮來?好勿色頭。」張洪道:「嚇,哥哥,你說那裡話來?為弟的最愛英雄,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況且他是真真一個真好漢,仰名已久,難得相逢。今朝幸而相會,正好盤桓。」張鬆道:「如此,你去與他做朋友,吾勿來。」滿面怒容,拔腳就走。張洪叫道:「嚇,英雄,家兄是個粗莽之人,冒犯之處不可見怪。」金台道:「好說。多承二爵主抬舉,小可冒犯了大爵主,伏乞恕罪。」張洪道:「豈敢,豈敢。」二人便分位坐下。那店主登時送八鮮大面來。吃完,張洪會了東,再相請金台家去。
書中先說張鬆回到家中坐定,一聲長歎說道:「吾們的阿二竟變兆了,阿哥吃了別人的虧,兄弟倒與他做朋友。哈哈哈,這是那裡說起嚇?況且金台是奉旨嚴拿的要犯,應該捉去解官,勿但是替阿哥報仇,而且在王帝面上有功勞了。什麼到是敬重他,真正豈有此理。也罷,待吾進去告訴啊媽。」便灑步走進中堂,把這情由告訴太太。太太聞言,心中大怒,道:「萬事有吾。你且不用心焦,且等兄弟回家喚他進來問他便了,你且出去。」張鬆道:「是了,妮子出去。」走到外面便道:「咳,男的跟吾去闖寡門去。」下人們應聲:「是。」書中丟下張鬆,再說太太喚道:「彩芳,你到外邊打聽,二爵主回來了,說吾有話喚他進來。」彩芳應聲:「是。」連忙走到外面來,當心打聽。不多一回,聽見爵主打道回府,同金台雙雙見禮,遜位坐下,先談談客話,二人正在吃茶,裡邊彩芳走出來道:「嚇,太太有命,請二爵主爺進去。」張洪道:「嚇,來了。英雄請坐,待吾去去就來。」金台道:「爵主請便。」張洪進去。先表金台一人獨自閒觀,只見好高大的廳堂,雕樑畫棟,赫赫威風,富貴氣象,出進下人正多,貓如獅子,犬如狼豹,果然好個藩王府。想:「吾有緣今朝得到此地,吾看那張鬆的行為,原像是個惡少,那張洪做人甚好,比那張鬆大不相同。再者,留吾家來是何主見?方才坐定,又是什麼太太請了進去?不知有何說話。也罷,吾且待他出來便知道了。」要知張爵主拿捉金台情由,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