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維楊郡英雄探跡 酒肆中浦二相逢

  說到金台發暈,楊家夫妻二人急得走頭無路,楊娘子看見官人請醫回來,便叫:「官人,金家叔叔不好的了。」小橋道:「娘子,你不要膽小,且進去罷。道長這裡來。」娘子連忙立在半邊,心想:「但願金家叔叔還陽轉來。不知那道人到此為何事體,且待奴家立在此間,竊聽他們說些什麼話看。」且表那小橋同了這道人張鸞走到金台牀門前,但見四名伙伴大家高聲大喊:「金頭兒,醒轉來!」小橋道:「列位,不用高叫,這位道人善治怪病,能得起死回生。大家走開,大家走走走。」眾人聽說,各自走開。那道人細細的把金台看,便叫:「大家不可心急,吾自有神通救活來的。」小橋道:「如若道長果然救得活來,就感恩非小了。」張鸞問道:「你家可有庭心麼?」小橋道:「有的。」張鸞道:「可寬大麼?」小橋道:「寬大的。」張鸞道:「既如此,快到庭心地上去開一個深潭,須要三尺之深,八尺之長,四尺之闊。開好了吾自有道理。」小橋道:「這也容易。」張鸞道:「再要蘆菲十片,安放庭前聽用。」小橋道:「曉得。還要什麼?」張鸞道:「再取清水三杯,餘外不要。怎麼了?大家出房去,待貧道一人在此可也。你開好了深潭即來叫吾,回陽大約在二更時候。」小橋答應一聲,心中自是歡喜。伙伴們走到外邊來講道:「看治病症須要用藥,如何反要掘潭,那能救得轉來呢?」一個道:「你去聽他搗鬼,只怕還是妖言惑眾,哄銀錢來的。」小橋道:「列位,不言則可,言則不可妄動。寧可信其有,不可說其無。有勞相幫,開好了深潭,看他怎樣便了。」伙伴們道:「說得勿差,當正救活來,大家有興。若是救勿活,捉他到門衙中去告官究治。」那時,小橋同了四個伙伴,往庭心認真開好泥潭,又去買好十片蘆菲,備好三杯清水。少刻,紅日西沉,泥潭已好,小橋就去回覆道人。道人便叫:「把金台的屍身打到庭心,仰面朝天,眠在泥潭之內,然後將蘆菲蓋在身上,大家不可開看。到了二更時候一定還陽。若有一人前去窺探,即不能夠還陽。非關貧道無能。大家不可見怪啊。」眾人答應一聲,就把金台屍首抬來,朝天放在泥潭裡面,蘆菲連忙取過來蓋在金台身上。周祥開口說道:「楊啊哥,被你便宜了。」小橋道:「什麼便宜?」周祥道:「倘或救勿活,棺材多勿要買得的了。」小橋道:「休得胡言,外面去用夜飯罷。」
  且把眾人之話不表,再說小橋走到裡面,叫聲娘子道:「這個道人不要怠慢他,快去備素菜來。」娘子答應一聲:「曉得。」再說道人在庭心內噴法水在金台身上,念咒書符,神通廣大,作法了三回,已交二更時光了。星明月朗,照得庭內光亮非常。忽然潭內的屍首動起來了,那道人又念一回咒語,又噴一次法水,再將寶劍的尖頭對正屍首,又書一道靈符。喝聲:「金台,速速醒來!」就將蘆菲揭開,那金台已坐在潭中,強健如常,全無病容。立起身來就問道:「那個這般大膽,把俺這樣埋在土中?這個道人何處?莫不是有人叫你來害俺的麼?」張鸞呵呵道:「好一個莽漢也。急病身亡,全然不知,到說貧道害你!若無貧道前來救,你早已做個泉下之鬼了。」金台聽說,呆若木雞,心中想道:「好像在奈河中千重水浪,萬重波濤,見一個紅面道人前來,就把俺駝起來撩在地上,跌得俺魂魄全無,醒來卻在泥潭裡面。看這道人的面貌,與吾陰間所遇的相符,莫非就是他來救你的麼?不免待吾來問他個仔細。」金台主見已定,深深作揖問道:「請問道長寶山何在?法號是誰?小子金台已經急病身亡,不知師長如何救吾!乞道其詳細。」「貧道張鸞是也。乃王禪老祖的徒弟,目下宋朝氣數已衰,帝星又出,全伏你一人身上,廣招天下英雄,共扶真主,故而貧道前來救你也。」金台聽說,把手亂搖說道:「道長,你的言話好不蹊蹺!吾在宋朝為百姓,禮上應該保護宋朝,如何反助他人,豈不是罪大彌天?逃往那裡去呢?」張鸞哈哈的道:「你可知道,盤古到今,換過了多少朝代,那一朝又不是鐵打的江山。方今數氣已絕,真主治世之時,休得故違天意了。你是個烈烈烘烘的漢子,天下多知你是英豪,當遵天命,廣招天下英雄,琵琶亭上拜桃源的事休要泄漏。若有患難呼貧道就是了,吾來患難就能消的。」金台連連答應,那張鸞手望空中招兩招,但見一朵祥雲降下來,張鸞便駕雲而去。金台見了,心中歡悅非常,贊張鸞道德非淺,倒身就叩了頭。走到門邊,用手敲了一聲。
  那小橋與娘子無心安睡,燈下閒談,不知那道人說話是真是假。娘娘道:「啊,官人,他說二更時分金台一定還陽的麼?此刻正是二更了,為什麼金家叔叔不還陽?看來果是花言巧語,哄騙人財的。」小橋道:「啊,娘子,休要性急,再等片時,若還救不活金兄弟,捉到官裡去問他的罪便了。」夫妻正在談說,忽聞門外有人敲門聲,楊小橋便點了燈,拔下門閂開門一看,大笑道:「金錶弟果然不死,還魂轉來。這個道人當正能夠起死回生的。」便一把拖住了金台就走,連叫:「娘子啊娘子,快來,表弟果然救活了。哈哈哈毴娘子快些點出來。」娘娘應聲:「嚇,來了。」那賢能的楊大娘走出來定目一看,歡喜非常,說道:「妙啊,當正叔叔還陽了。那道人法力果然高妙的啊!官人不可輕慢了他,須當重重謝他些銀子。」小橋道:「啊,娘子,不要慌忙,待吾去相邀那道長進來,快把素齋取來待他充充饑罷。」娘娘說:「是,曉得。」金台道:「啊,哥哥嫂嫂,那道人已經去了。」小橋道:「怎麼去了?」金台道:「哥哥,那道人救吾還魂了,我問他道號、住處,他說是王禪老祖的徒弟,名叫張鸞,法力深大,與吾有緣。來搭救的。我留他不住,他便駕起祥雲凌空而去。哥哥不要費心了。」小橋笑哈哈道:「有這等事?如此說來,是個仙家了啊。娘子,吾與你望空拜謝。」娘娘道:「官人說得有理。」夫婦二人便朝南跪下拜謝張鸞,立起身來,大家喜悅非常,三人坐定。娘娘便開口道:「叔叔,你無事,端端染了這怪病,醫家多說難收功的,你的哥哥唬的了不得,愚嫂心中也著急的。若還沒有這仙家到來,怎生是好?」金台忙道:「多謝哥哥嫂嫂這般好意。此乃愚叔不該命絕,故有救星下降耳。」小橋拍手笑道:「正所謂:好人只怕有病,任憑他什麼剛強,病了就無用了。若沒有仙家相救,已經早早嗚呼的了。如今你是一點病容也沒有,強健如初。」金台說聲:「哥哥,奈小弟肚中饑餓了,如何是好嚇?」小橋道:「表弟既是肚饑,總須吃東西的。但是糕餅點心一些勿有。」金台道:「哥哥,小弟肚中饑甚,可有飯來吃個一飽麼?」小橋道:「賢弟,你是病後之身,只怕吃不得飯。」金台道:「哥哥,那間好了,有什麼吃不得?」小橋道:「既如此,娘子快些去備飯與叔叔吃。」娘娘道:「呀,官人,叔叔病後之體,如何吃得飯麼?」小橋道:「娘子,吾方才是說過的,他說不妨事的,竟取飯來與他吃罷。」大娘就去燒飯。
  且說金台、楊小橋一同走出來叫伙伴們。四個伙伴見了,便叫道:「金頭兒果然活的了。但不知怎樣活法的?」金台哈哈的道:「列位,俺虧了那張道人神通廣大,法力彌深,把俺相救回陽的。正是回生起死,起死回生。」一個伙伴道:「這也奇怪了。看那張道人,人不出眾,貌不驚人。只道他是妖言惑眾,騙人才帛而已。那知他法力彌深,言而有准的。單差得那閻羅王要招怪他了,想是這個冤仇,結如海深的了。」又一個道:「兄弟,你卻說出笑話來了。那道人把金頭兒救活了,與閻羅王什麼相干,結起怨來呢?」一個又道:「老哥,你那裡知道?這個張道人的本領能救人性命,倘被他拿這死鬼一個一個的起死回生,曉得陰間冰清神鬼要斷種了,閻王豈不氣昏?恨來恨去,總恨在張道人身上,少不得那些牛頭馬面來拿他到陰間去,問一個罪名。」金台哈哈笑道:「講什麼混話!」一個道:「金頭兒,這個道人的本領甚好,何勿請他出來,待吾們大家拜謝?」金台道:「列位,那道人救了吾還陽,早已駕雲去了。」一個道:「嚇,駕雲去了!如此看來,明明是神仙下降了,何不大家望空拜謝!」多道:「說得勿差。大家叩頭,大家叩頭。」看那一班伙伴們多跪倒來叩頭,立起身來,個個作揖,賀金台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祿。不為官,必發財的。」金台聽說,道了謝。說話之間,酒筵已端整好了,便六人坐在一桌上。金台用飯充饑,飯後各自安身。一夜閒文不表。
  次日天明,小橋同了伙伴在庭心中把泥土填塞,收拾了蘆菲,掃乾淨地上垃極。金台想著張道人吩咐之言,口中不說,心內又想:「兄弟們既已告過地方官,那間死而復生,也該去報明,然後前進。」金台便同了伙伴們灑開大步,到衙門前來書稟,報明瞭官。那老爺也道是奇文,即將原牌掛號加了印,再賞金台路費,金台便回到楊家。心中暗想道:「張道人吩咐之言,到底不知是假是真,且見機而行便了。但願張其老不見面,可免傷先君的情了。」講到金台平日辦公,凡事實心實力,並無一點玩忽。獨有此番捕盜,心中總想著張其之父與自己之父情同手足,故而能夠訪不出,就好回覆本官了。如今聽了張道人的話,他一發心迷了,便想:「那四名伙伴隨吾在此,不免有礙,不如打發他們先行回去便了。」忙忙寫就一封書信,說與那同來的四個弟兄道:「你們隨吾拿捉強盜總沒影蹤,如今只好你們先自回去,待吾獨在外面捕捉罷。」多道:「金頭兒,你一個人如何拿得動這十幾名強盜呢?還是吾們在此相幫相幫的好。」金台哈哈笑道:「列位,不是吾取笑,你們有何本領?只好捉偷雞賊,那裡捉得牢汪洋大盜?」伙伴便哈哈笑道:「這句說話到也勿差。說起了強盜心裡先發抖了。」金台道:「列位!」弟兄們多應聲:「金頭兒,那麼樣?」金台道:「不是吾自己誇口,俺平生的本領不要說捉一捉強盜,就是萬馬千軍也不怕的。列位兄弟,這封書信帶回家去,交與大哥,原說吾在外邊上緊用心,要實力查訪,等到捉著大盜回轉,望他安慰吾母親一聲就是了。」伙伴道:「金頭兒,說便依樣說法,倘若強盜實在捉勿著,怎麼樣呢?」金台說:「那裡話來,自古身長六尺,天下難藏,那有捉勿著的道理。」說到那四人,本是怕勞,勉強跟來走一遭的,巴不得金台打發他們回本處去逍遙度日。聽說了,一齊收拾完備,別了金台、楊小橋,回轉家鄉不表。
  原說到金台住在楊家三日,別了他們夫婦二人,一路走去。金台〔聲〕望大,到處有相交處耽擱的,不覺期限近了,張其消息一些沒有。金台雖不抵莊(打算)拿捉張其,然而總要見他一面,明瞭緣故,好待他見情於吾。一路查察,並無信息。這一天,到了揚州府該管的地方,天色尚早,有一間酒店,許多酒客出出進進,熱鬧得勢。金台便立停道旁,心中思想:不免進去吃開火酒,息息兩足,有何不可?便跨進店去。那酒家一見便叫:「客官,裡面來坐。」倒是十分趨奉,聽揀座頭。正在吃酒之間,睜眼一看,只見許多酒客,那邊談講家常言語,這邊閒談嫖睹風景;那一邊講些經紀事體,這半邊便說起汪洋大盜,到處地方多要打劫,官差廣緝,並無蹤跡,幾時能夠捉住了他們,地方上就安靜了。又只見那邊有個長大漢子,已經吃得面孔通紅,雙眼對著金台細看,心內想道:「此人生得好一個俏容,不知他住在何方?」便立起身來,把手一拱,叫聲:「老長兄!」金台也立起來叫聲:「老兄請了。」那人道:「請了。」金台道:「不敢,請了。」那人道:「老長兄,府居何處?」金台答稱:「貝州人氏。」那人又道:「尊姓大名?」金台想道:「吾看此人生得古怪,並不認得,與吾說話必有緣故,吾且不說真名,假名字哄哄看。」便說:「小弟姓金名龍。敢問仁兄尊姓?」那人道:「小弟姓浦。」金台道:「大名呢?」答稱:「沒有的。」金台道:「既無大名,必有大號。」答道:「也沒有的。」金台哈哈的道:「名號俱無,如何稱呼?」那人道:「不瞞金兄說,小弟排行第二,大家叫吾浦二官。」金台哈哈道:「倒也有趣。」那人道:「金兄,你一個人在此吃悶酒,小弟也是獨酌,不免拼在一起,暢飲一回,豈不快哉?」金台將計就計,回說:「多承善意,小弟敢不親近。請浦二哥移酒過來。」浦二道:「說那裡話來,自然金兄移了過去。」浦二忙招小二官,把那金台桌上酒肴搬到一桌上,東西坐下。浦二滿面笑容,一雙眼睛看著金台,想他的後庭花,便甜言蜜語的騙金台。那金台是一個名功馬快,緝賊捕盜,多是聞風捉影的。此時見了浦二的面孔生得古怪,更兼行為奇異,口內不言,思想必是張其黨內之人。待吾言語之中探他的口氣,隨機應變便了。那浦二是不曾認識過金台,便當他是個女子行用起來了,問道:「家中再有何人麼?你做甚生意出外來的?」金台道:「浦二兄,小弟尚有生母在家,只為連遭顛沛,加以失業了兩年,家中窘迫,沒有本錢做生意,故而出外尋個朋友。那知命運乖舛。」浦二道:「為何呢?」金台道:「尋不著朋友,盤費用完,進退兩難,毫無主意。」浦二道:「原來如此。這也不妨,吾看你年紀輕輕,出言吐語又斯文,並無一點油花氣味,必然是個正經人。吾的為人最愛朋友,不講錢財的,與你有緣千里相會,做個相知心腹人罷。可以早晚盤桓,朝夕相見了。」金台聽說,便笑嘻嘻心中想道:「憑他說得天花亂墜,據吾看來,他必不是循良正道的人。待吾將機看他怎樣便了。」便笑嘻嘻叫聲浦二兄道:「無奈小弟如今在困苦之中,多蒙不棄,只是貧富總不合配。」浦二道:「說那裡話來。自古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相交朋友為何論起貧富來?哈哈哈,這句話談差了。來來來,請酒,請酒。」金台道:「請啊,請啊。」一邊是認他是個汪洋大盜,一邊是邪心顯現,愛金台的容顏。二人多吃得醉烘烘的了,浦二開口道:「金兄弟,如今是朋友了,不用客氣。吾叫你弟,你叫吾兄,你道好不好」?金台道:「甚好。」浦二便叫:「兄弟。」金台應聲:「哥哥。」浦二官哈哈笑道:「好兄弟。」那浦二醉沉沉的想作弄金台,便嘻嘻笑的把他手心抓抓。此刻金台才得明白,心中想道:「他原來起了邪心了,吾今倒要跟他來,把他打得半死,試試吾金台手段高不高。」便叫:「哥哥,如今酒是吃完了,做兄弟的做不起這個東道,如何是好?」浦二道:「濫小人,酒鈔是做哥哥的,你若不信,與你看看。」便伸手就摸出一個大銀包來,便叫金台來看,道:「兄弟,喏,你道這個東西好不好?」金台便問道:「哥哥,這許多銀子那裡來的?」浦二道:「兄弟,只得三十多兩,那裡叫得許多?你若不信,同吾到船裡去看看,便叫多了。」金台暗闇心中想道:「如今的確的了。」連忙叫聲哥哥道:「小弟今宵睡處也勿有,欲與哥哥同宿,不知意下如〔何〕?」浦二聽說,笑呵呵想道:「此語正中吾心。」便說:「兄弟,既為朋友,是何妨的了!但有一句,你不可嫌吾皮肉粗的。」金台道:「這倒不妨。」浦二就將酒鈔會脫,藏好銀包,與金台同出酒店,挽手而行。約行二里多路,乃是一個幽僻的所在,人家稀少,獨見樹木,有彎彎曲曲一條小河,水口頭停泊著兩隻客船,艄上一個大漢。他二人便同到船艙裡,艄上人叫二哥道:「這位朋友是那個?」〔那浦〕二道:「這位朋友姓金名龍,貝州人氏,乃是吾的好兄弟。」艄上人道:「這個兄弟倒也生得清秀,只差瘦了些。」金台想道:「人雖瘦弱,力氣很大,少不得停一會,獻他們看吾的本事便了。」要知浦二的死活,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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