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楊小橋好意反禍 張道人妙藥回春
話說金台欲全朋友之義,在家裝病。不料捕首王則同了二十三人名散捕,設成巧計,扮作強盜,守到更深人淨,明火執械,趕到金家打門進去。雖只多稱「獻寶,」其實虛張聲勢,不動一草一木,把一個金大娘唬得魂飛魄散,即忙叫醒金台,手提檀棍趕出外邊,打得落花流水。那眾伙計們空鬧一場,溜到外邊,早已驚動了左鄰右舍了。只為金台平日無過,故而大家起身救護,擁將進來,多說:「捉強盜,捉強盜啊!強盜那裡去了?」金台道:「列位高鄰,這,這狗強盜多已被俺打退了,有勞列位,明日登門奉謝。」答道:「哈哈哈,二官人你一人打退了一眾強盜,果真是一個大丈夫,吾們地方有幸,你的英雄名望振在這裡。」金台道:「列位,吾想這輩強盜好不知趣也,想要吾金台的東西,真真是老虎頭上來做窠了。」眾鄰居道:「呵呵,正是,正是。」那鄰人各自散去。見王則走進道:「金兄弟,裝得好假病也。」金台聞喚,睜睛一看,便雙手亂槎,叫聲:「大哥。」忙拜下去。王則笑呵呵道:「金兄弟,你是男子漢,真膽小,拿捉汪洋大盜,為何規避在家呢?」金台道:「啊呀大哥,並不是小弟規避差使,實在有病。」王則哈哈的道:「病從何來?」金台道:「大哥請坐。」王則道:「列位兄弟們進來!」伙計們同應一聲走進來,便哈哈大笑。金台拱手道:「諸位知法犯法,好不應該。」答道:「金二弟,吾們知法犯法,倒也罷了。譬如你假裝有病,規避官差,只怕使勿得的。哈哈哈,惶恐啊,惶恐。」此刻金台也沒奈何,便往裡邊來看看母親。那知道他母親唬得骨也酥了,抖做一團,走也走不動,口中不住的念佛號。金台道:「啊,母親,不必慌張,來的不是強盜,乃是衙中眾弟兄,有意假扮強盜來此,試吾病之真假,孩兒上了他們當了。見了他們,好不慚愧。」金母道:「原來如此,阿彌陀佛,作娘的唬死了。」金台道:「嚇,母親,快快烹茶。」金母道:「曉得了。」王則叫道:「啊,金兄弟,出來談話。」金台應聲:「來了。啊,王大哥,你的來意吾知道的了,無非要吾去捉張奇,請來日清早就在衙中相會。只怕不拿到張奇如何呢?」王則道:「金兄弟,今得你去,上緊查看,一定拿得到的。」金台道:「但是小弟此去,約勿出日子,限內拿牢,是大家有興,過期是也勿論定的。府官面前要相請大哥說說的。」王則道:「這個自然。」金台道:「母親在家乏人侍奉,也要大哥照應照應,這就感恩不少了。」王則道:「金兄弟放心,前去便了。」眾伙計道:「金兄弟,若說到強盜,你佟多佟少,正千正百,多要在你身上捉的。」金台道:「在吾身上。」眾伙計道:「餘外天坍的大事,自有王頭在此,你勿必掛念,放心托膽捉強盜要緊。」金台道:「如此,明日早上衙門前相會便了。」眾問:「人道假病可再要裝麼?」金台答道:「假強盜可再要做麼?」大家呵呵呵,哈哈哈的道:「明日相會罷。」金台道:「吃了茶去。」多道:「不消了,勿吃茶哉,酒倒配胃口的。」金台道:「啊呀,酒倒不曾備得。明日早上吃伙酒罷。」王則道:「金兄弟,明日早會。」金台道:「是,曉得。列位哥哥慢請,慢請。」多是軍器不取,空身而去。金台收拾收拾,把大門關上,進來與母親說道:「可笑他們扮作了假盜來哄鬧,驚動鄉里,倒心中不安。」金母道:「兒啊,做娘的被他們唬得心驚膽落,此刻還是抖個不停。」金台道:「多是孩兒不好,連累吾母親的。」金母道:「兒啊,吾聽見你們說的說話,必要你去的了。」金台道:「孩兒已經被他們看破,推勿脫手,只好前去走一遭了。」金母道:「但不知吾兒此去何日回來?」金台道:「這是那裡曉得呢,母親不必掛心,已經托著王大哥照應母親,孩兒才放心前去。」金母道:「兒啊,做娘的卻也不妨,只要你早早回來便好。」金台應聲:「是,曉得。」金母道:「吾兒睡了罷。」金台道:「母親早些安處罷。」
一宿無話。到了天明,金台忙起身洗面更衣,是不必說得的。吃了早膳,別了娘親,登程而去。他是英雄性格,並勿留戀,便灑開大步就去。金母叮囑他早早回來,就把門關上,坐定身子,心中想道:「吾兒目下正是青年,品格軒昂,人又雄壯,曾拜過名師學習拳頭,真不該吃公門中飯,伺候官府,吃辛吃苦的拿捉強盜,而且沒有他,多不上前的。雖只有錢賞的,然而自古道:『衙門錢一把煙』,焉能靠此發達呢!不過,做一年度一年罷,如今待孩兒回來叫他要退了。」
不談金母在家中思想,且說金台匆匆到衙前來相會眾弟兄。王則說:「金兄弟,張其黨甚多,通緝文書嚴緊得很,拿住了是有好處,總總費心,但求捉到張其,吾就有八面威風了。」金台答應一聲:「曉得。」王則忙向眾弟兄們道:「啊。眾兄弟!」多道:「頭兒,怎麼樣?」王則道:「這樁盜案乃是本官通差的公事,雖有金兄弟在此,到底原要大家出力留心,不可全推在金兄弟一人身上的。」多應道:「捉得牢捉了來,若捉勿牢,再行打算便了。」金台同了四個伙計別了王則,分頭而去。那王則不負金台所托,一日兩次到金家去照看他的母親,是不必細說。
原說那金台同了四個伙計離了本省,沿途訪切,心中想道:「吾此去縱然見了張其,也要見景生情。」那金台主見已定,一路而來,擔擔擱擱,已有半月。這一天,到了一處地方。天色已晚,只聽得背後有人高聲大叫:「前面行去的可是金台賢弟麼?」一頭叫喚,一頭趕上前來。金台聞喚,回頭仔細一看,哈哈大笑說:「吾道是誰,原來是楊家表兄,小弟作揖。」那人道:「賢弟請啊。」金台道:「伙計們,這位是吾的表兄小橋。」大家行禮,伙計們道:「大家作揖,大家作揖。」楊小橋道:「啊呀呀,列列位位。」金台道:「老表兄,你本住在貝州城中,因為上年打死了人,本官捉你嚴急,小弟放你行走,叫你避往蘭溪去的,為何音信杳然呢?」楊小橋道:「賢弟,愚兄住在這裡了。」金台問道:「為何住在這裡?」楊小橋道:「這裡不是說話的所在,同到家中坐坐談談便了。」金台道:「表兄府上在於何處?」楊小橋指著道:「喏喏喏,就在前面。」金台道:「如此,哥哥請。」楊小橋道:「賢弟請。」金台叫聲:「伙計多來啊。」多答應一聲:「來了。」那楊小橋在前面走,後邊金台等跟著他,走不多時就到了。楊小橋道:「賢弟請止步這裡是了。娘子走出來,金家表弟來了。」一頭叫喚,便推門進去,後邊五人隨到裡面。金台心中暗想:「表兄單身出外,如今倒有家室了,這也可喜。」但見裡邊走出來了一個婦人,便行過禮,三人分位而坐,四個伙計半邊坐下。先是金台問表兄道:「啊,哥哥,你那年別吾之後怎生到此的?」楊小橋道:「弟有所不知。那年別你了一路而行,來到此地,正是風雪交加,不能行走,便在真武觀中避雪。忽然來了一個女子,兩淚紛紛的,哭得甚哀。原來是他父親死後,沒有棺材,欲將自己賣了身成殮父屍的。」說話未完,他妻立起來道:「啊,官人,待奴裡面去備茶來。」楊小橋道:「是啊,娘子說得有理,還要備夜飯。」答道:「這個自然。」小橋便仍道說:「賢弟,那時吾見了這個女子苦楚異常,十分不忍,就將你贈吾的五十兩銀子與他十兩,好成殮父親。那女子是感恩不盡的留吾。他母親又冒雪而來,留吾到他家居住。嗣後,他娘親作主,就招我為婿,不曾用媒人的。我將餘成的銀子,便小本營生。不料岳母上年他生病也死了,如今是只有我們夫妻兩個。幸得你的表嫂甚賢,方在偶立門前,看見你們走過,進來說起,我就趕上來一看,果然就是賢弟,不知有何公幹到此?」金台道:「啊,哥哥,小弟到此非為別的,只奉本官的命,捉拿大盜張其來巡查到此的。」楊小橋道:「原來如此。此乃弟能者多勞,但不知可有消息否?」金台道:「小弟一路而來,留心訪察,並無消息。」楊小橋道:「賢弟,這是苦差。」正談話間,茶已來了:「賢弟請用茶。」金台道:「啊,兄弟們,大家吃一杯便茶。」大家道:「多多謝謝。」金台道:「嫂嫂勞動是不當的。」楊妻道:「啊,叔叔說那裡話來。你的表兄常常說道叔叔之恩,是極大的,要見面亦難,通信又無便。叔叔今朝難得來此的,禮當多盤桓幾天再去。」金台道:「多謝表嫂的好意,但愚叔公務在身,不能擔擱的,緩日再來可也。」楊小橋道:「賢弟,吾與你是難得相會的,雖只有公務在身,多呢不能擔擱,兩三天是不妨的,可以談談別後言語供應。不過我們是表弟兄,無甚客氣。若是就去,吾心裡倒要掛念的。」金台道:「多謝哥哥。」小橋便叫:「娘子,快些去備夜膳,我去買些魚肉菜來。」不多時,飯已舒齊。四名伙伴坐在旁邊,大家吃得極其高興。等到夜飯吃完,已是二更天了。那時小橋說道:「兄弟們,吾家屋小,不堪容膝的,只好將就將就,多多簡慢列位,不可見氣的。」伙計們多道:「好說,但是吾們打攪不當。」小橋道:「豈敢,豈敢。」小橋便安排起草鋪來。四個伙伴忙將行李打開先睡,小橋另設牀帳與金台,自己進房去了。他妻說道:「金台是難得來的,亦是親戚,總須好生留待。」小橋道:「這個自然,不消娘子叮囑的。」他妻道:「官人,你幾次三番對吾說,金台表叔年輕力大,能舉千斤之物,拳頭精通,名聲四海皆知,吾道他果然是個英雄漢。今日見他,身子約來不過七尺光景,形容嬌弱伶仃,全無一點英雄氣味,好似一個一陣風吹得跌的人。」小橋哈哈道:「娘子何出此言!那表弟雖只形容瘦弱,一身勇力是天生成的。『貝州金台』四個字,天下人人共知的。」他妻總不相信,一宿無話。來朝天亮,大家起來梳洗,吃了茶點,金台有公務在身,便想辭別。小橋再四款留他:「再擔擱三兩天不妨事的。」金台只得再住幾天,同了伙伴街坊上去頑耍。小橋不惜銅錢,頓頓是酒肉。請金台等吃。
那晚吃完晚飯,講講閒話,金台忽然舌上麻了,頭兒暈了,眼兒花了,身子亂抖,咬緊牙齒。此刻小橋心中著急道:「賢弟,敢是你今日街坊上去冒了痧氣了?吾去叫個看痧人來,兄弟們多要小心伏侍啊。」四個伙計多應聲:「曉得。」小橋進房對妻子道:「啊,娘子,燈,燈,燈在那裡?」他妻問道:「官人要來何用?」小橋道:「娘子啊,不想金台表弟立刻之間頭眩目閉,身子發戰,牙子咬緊,必然冒了痧了,唬得吾汗淋脊背,只得去叫個看痧人來。」他妻聽了,心中也是著急。便點了燈與小橋,等小橋出去,關了大門,回轉身來就看金台。見他睡在牀中抖個不停。四名伙伴你一聲吾一聲,講道:「你道這個病真的呢假的?」一個說:「混賬!病如何假得來呢?」那個道:「血你的搭!可記得在家搓他出來捉強盜的時光,他避在家中裝假病呢?看去今夜仍然裝假病呢?吾們何必慌張?」一個哈哈的道:「是啊,莫非原是假病?但不知到底什麼緣故呢?」那一個道:「吾們勿要閒管賬,看他怎麼樣。」這個道:「說得是啊。」楊妻立在那裡,看金台亂抖,唬得心中跳個不止,便到房內去備一碗姜湯與金台吃。再說那性急慌忙的楊小橋,叫得了看痧的人來了。那看痧的用心一看,搖頭道:「並非痧氣,要請醫家來吃藥的。」說完便張燈而去。小橋此刻愈心焦了,進來說與妻子知道,連夜去請醫生。那楊妻好一個賢德的婦人!忙到灶前去燒香,保佑金台無災無悔,立刻除病,再取出姜湯交與伙伴與金台吃些,趕趕寒氣。等到三更時候,小橋請得醫生來看金台的脈,那醫生道:「好險症!實難療治。」便不收謝儀而去。那楊小橋頓足捶胸,亂搓兩手,道:「啊呀,娘子啊,這便如何是好!金家表弟是一個英雄好漢,武藝精通,拳法出色的,那些強人聞他的名望也要魂消魄碎,那知忽然發病就無救了?如今吾好不懊悔留他居住的。」他妻道:「官人你也不必心焦,雖只醫家這等說,那裡有好端端一病就歸天的?必是他看差病症了胡說,你還該去另訪一個名醫來看看。」那小橋口雖答應,心中著急,囑他妻子歸房早早去眠,自己出來看金台。只見伙計們人人甜睡,叫亦叫不應,呼亦呼不省。小橋便走近牀前彎著腰細細把金台一看,見他是一息淹淹,閉口無聲,兩邊口角裡流出痰來了,忙忙連叫幾聲「表弟」,金台應不出聲,點點頭。小橋自言道:「咳,這是那裡說起!好意留他在此盤桓幾天,那知就病得如此。倘然果正有了不測之事,吾如何料理得完全?」小橋獨自納悶,看看天已亮了。
說到那四名伙伴,一名叫陳昌,一名叫沈吉,一名叫朱貴,一名叫周輝,大家起來說:「楊大叔起得好早。」小橋說:「不瞞眾位說,吾還沒有睡著。」大家道:「還沒有睡著,金頭兒病情如何了?」小橋答道:「列位啊,昨夜醫家說不濟事的了,叫吾如何是好!」周輝說:「勿要聽他,裝假病有何著急?」小橋道:「咳!喝喝,病是真的。」朱貴說:「他在家中避規差使,裝成假病。」沈吉說:「那間原是規避裝病。」陳昌說:「真病呢,也論勿得的。大家去看個明白便知真假了。」四人一同來看,一看便個個呆了,說道:「看來非是假病,果然的確病了。啊呀,啊呀,現今那處呢?」一個道:「兄弟,他是正身馬快,倘有不測,如何處置呢?」又一個道:「勿要緊的,稟了地方官,死亦勿關吾們了。」那個道:「是啊,說得有理。」楊小橋說:「若去告官,小弟有句話在此說個明白。」一個問道:「有何話說?請教,請教。」小橋道:「不瞞列位說,小弟的原名叫楊小橋,只因前年在本地為了官司逃走出來的。」伙伴多道:「這是吾們早已知之。」小橋道:「列位,但知小弟逃走出來,不知小弟改的姓名叫莫小婁,你們若去告官,只可說金台在他表兄莫小婁家,不可說在楊小橋家中。小弟與列位雖則無交,乞看金台表弟的面情,感恩之至。」一個道:「這也容易得勢的。」那伙伴們便往外就去,小橋心內著急,便叫妻子把門關上,急沉沉去請有名的醫生來看治金台。來了,也雲絕症,難收功的,今宵不死,遲至來朝。總有神醫,也活不成的。急得小橋滿身發抖,叫天叫地,看看妻子也是急著。說到四名伙伴到了衙門,報名地方官,立刻委員驗看,果然命在旦夕。登時叫得上好官醫,用心救治。不料醫生到來,說不出是何病症,不敢用藥,回明本官去矣。急得小橋往各廟裡去焚香,禱祝,起卦,俱稱是大數到了。小橋回到家中,看看天尚早,想起隔得十幾家門面有個道人,常在空地中賣藥的,大家多道:「這道人來得怪氣。」好一張齷齪面孔,衫衣又是襤褸非常。自稱能醫諸般怪病,大家說他無甚本領的。此刻且待我去走看看看。一路心中想道:「死馬當它活馬醫,或者他能救好的。不免叫他去看看表弟的病來,起死回生也未可知的。列位,得罪得罪。吾要請他去看病來。道長請了。」道人答道:「居士請了。」小橋道:「道長常說善能醫治諸般怪病,可是真的麼?」道人道:「不瞞居士說,非但能醫諸般怪病,而且人若病死,可能救得還陽。百發百中的。」小橋道:「既然如此,吾有一個表弟名喚金台,命在旦夕之際,相煩道長法眼一觀如何?果然起死回生,必然重重酬勞的。」道人聽說了呵呵的笑,心中暗想道:「吾來此原是訪尋金台,如今訪到了金台,我大事已成了。」連忙答應。小橋便同了道人急急回家。只見四名伙伴多是慌慌張張的,在牀前你也叫「金頭兒」,吾也叫「金頭兒」。要知金台死活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