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活太歲驚心破膽

  作福何由作不祥,不祥之事必成殃。人倫惟孝先為本,失此焉能把禍禳。你到空著急,莫心忙,當初誰教你虐親娘。饒君就有捶娘手,難遣今朝太歲王。
  右調《鷓鴣天》
  說這屠氏猛然見個大貓,忽吃一驚道:「那碗肉,莫是這個業畜偷吃?若送在這畜生肚裡不打緊,明日又要連累我淘氣。」不覺就掉下淚來,悶悶昏昏,好生煩惱。呆呆坐著,守眾人吃完酒出門,幾次欲上前問問兒子,又恐他嚷罵,幾次又縮住了口,不敢問他。那杭童名雖請客,只當請了自己,客人散時還不曾有一點酒氣,自己倒灌的稀醉。送了客去,回來倒身就睡。屠氏晚飯也沒有心腸去吃,只喂飽遺姑,收拾完鍋灶碗去,也就上牀。越想越愁,那裡睡得著,整整一夜沒有合一合眼。
  到次日起來煮飯,杭童對母親道:「將昨日那碗肉,替我蒸在飯上。」屠氏好不著慌,驚問道:「我昨日開櫃,只見個空碗,只說又是你拿去添與人吃酒,這等看起來,像是被那瘟貓吃了。」杭童登時暴躁如雷,跳下牀來,狠嚷道:「你一日爬起來,做些什麼事?櫃也不肯關關,只好燒灰罷了!怪道昨日不肯整治,我就曉得你看不得我吃,你料道與自己沒分,故此不管閒事,由這孽障吃去,方才快得你的撈心。天下人壞,壞不過你的噁心腸,這齋還要吃他怎的?這佛還要念他何用?老早現你年把世,跑你的老路,還是正經事。」罵得這老人家閉口無言,垂頭墮淚。杭童惱得飯也未曾吃,歎氣出門。屠氏心中苦楚,一面哭,一面領著遺姑,坐在後邊一塊園地上向日。
  忽見一個女尼走來問訊道:「老菩薩見禮了。」屠氏忙答禮道:「阿彌陀佛,師父是那個寶庵的?」女尼道:「貧僧從上天竺來此,特來化老菩薩,結個大大的人緣。」  屠氏道:「我家淡薄,結不起個緣,師父莫怪。師父要結什麼個人緣,若是我老身有的,盡著奉上。」女尼道:「貧僧不化你銀錢布帛,不化你柴米齋飯,單化你懷中所抱的小孫女,做個徒弟。」屠氏道:「我只得這個孫女,怎麼使得。」女尼道:「貧僧非無故來化,只目此女,命當壽夭;又因老菩薩行善,不忍慘苦,故此化你,結個人緣。」屠氏再三不肯,女尼道:「既是不願,貧僧告辭了。」遂向著遺姑與屠氏點了兩點頭,連聲歎道:「可憐,可憐!」一路歎息而去。屠氏也不在心上。
  那遺姑可煞作怪。起初一見女尼走至,將臉藏在屠氏懷內,再不敢一動;及女尼去了,才敢伸出頭來玩耍,又要往地上去扒。屠氏將他坐地上,自己拿著一串數珠,喃喃念佛。那遺姑在地上扒來扒去,歡喜異常。扒到前邊,看見一堆鬆泥,將手去扒,竟吃他扒下一個深坑,忽然扒出一個東西,小女兒心上駭怕,大聲啼哭起來。屠氏正低著頭一心念佛,聽得遺姑哭泣,猛抬頭,見他扒去有一丈多遠,在個泥堆邊啼哭,慌忙跑去將他抱起轉身。忽見塘內一件物事,仔細一觀,卻是一個肉餅,其形黃色,扁而又圓,沒有頭足,滿身有千萬個眼孔,或伸或縮,在那裡動。屠氏不知何物,也嚇得腳軟。恰好杭童回來去瞧看,見還有半個還在土中,遂將泥土扒開,掘將出來,竟有一個簸箕大。心中奇異,將腳去踏上兩腳,其物甚軟縮起來,只有拳頭大,伸開時就如個大團簸樣。杭童道:「這是個什麼業畜,待我結果了他的性命。」就拿起扁擔盡力去打。不打則罷,他去打時,打一下大一圍,打兩下大兩圍,不曾打得十來下,其物登時長得有半畝的田大小,嚇得杭童口中亂喊,丟下〔扁〕擔忙走不迭。屠氏抱著遺姑也急急飛走,早驚得街上許多人來看。只見其物依還照舊,如個團簸大小,只是個個眼孔中出泥,眾人俱不識得,你猜我疑,只遠遠站開不敢惹他。
  杭童有了眾人,壯著膽,復又走將來,就賣弄手段道:「列仁一個不要動腳,待我叫這奇物變個樣你看。」就踏大步走上前,舉起扁擔,著力一連打了一二十下,其物比前更是不同,長得又圓又平,又高又大,竟如個小小土山一般,眾人一齊駭然大聲喊叫。杭童道:「列位不要亂嚷,待我到他背上去玩玩。」遂將身一跳,竟站在其物背上,只是其物軟如爛泥,兩腳齊齊陷住,隨腳消長。杭童提起腳來,那東西就隨腳長起來;杭童踢下腳去,那東西也隨腳軟下去。杭童初意只說是件好玩的東西,一個高興上去,還指望顯個能,及上去時連腳也不能動一動,又不能下來。正在著急,那東西忽然將身拱起,把杭童捧得高高的,只一扭,早把杭童一個倒栽蔥直撞下來,幾乎跌死。眾人忙將他扶起,看時已跌得頭破血淋,好生狼狽。屠氏心中肉疼,眼淚汪汪忙扶他回去了。
  眾人心內害怕,欲去報官,內中有個年高老者道:「莫忙,這是多大事,也欲去驚動官府。我間壁有個極有學問的高秀才,博古通今,無所不曉,待老漢去請他來看看。他讀的書多,或者認得也不可知。」老者說完,就頃刻去將那高秀才約了來,舉眼便大驚道:「啊呀呀,是那個作此大禍?這事非同小可,快些用土掩埋。」眾人道:「這是什麼東西,怎這般利害。」高秀才道:「《鴻書博議》上說道:其形如肉,其色頗黃,無頭無足,有眼千行,可大可小,扁而不方。隨年安向,犯之遭殃。其物也是名太歲,這就是他。快買分紙馬安他。」眾人聞知是太歲,俱嚇得飛跑,還虧這老者膽大,請分紙馬磕頭禱祝。但見那太歲眼中吐出若干泥來,登時將自己身子掩好,老者與高秀才俱各回去,不題。正是:
  禍福無門,惟人自招。
  再表杭童回家,將頭紮縛起來,疼痛不止,反抱怨母親道:「好端端要出門去闖魂,惹出這樣事來,帶累我吃這等苦楚。」嘮叨叨直怨罵到晚。聞得說是太歲,也暗暗驚恐。到臨睡時,掀開被來,卻不作怪,早間那個肉餅兒,好好蓋在被中。驚得沒做理會,就連蓆子來卷卷,往門外一擲,回來尚兀自心中怯怯,連睡也不敢去睡。坐了半會,走起身要小解,才動腳就踢著一塊稀軟的東西,忙點燈一照,卻又是那個肉餅,越發魂膽俱喪。急轉身要擺佈他,出去又踏著一塊。再照時,卻另有一塊,連連退腳,不防後邊又是一塊。硬著膽把眼四下一望,誰知遍地都是這件東西。若大若小,滾來滾去,不知有幾千百塊,腳腳踢的俱是。駭得雨汗淋漓,見沒處下腳,忙向牀一跳,幸喜牀上卻沒有,遂將衣服脫下,權做蓆子,扯過被來,連頭緊緊蓋著,再也不敢則聲。不一會,睡夢中只覺身子壓得重不可當,好不難過,用力掙醒,伸手往肚子上一摸,卻摸著一塊軟癡癡冰冷的東西,貼在肚子上。料道:「就是那件怪物。」慌忙跳起身來,大喊:「快點燈來救命。」屠氏從夢中驚醒,忙起身點燈。才下牀,就踹著軟物,及走時踢腳絆手,俱是稀軟的東西。屠氏道:「地上是些什麼東西,又軟又多?叫我好生難走。」抬頭見桌上燈還未曾熄,向前捵明,低頭看見滿地肉餅,嚇得戰做一團。那杭童乘亮再把牀上一看,但見堆砌累累肉球,登時毛骨竦然,若有個地洞,也鑽下去了。一會忽遺姑也叫喊起來,屠氏拚命去瞧,看原來也是一個肉球,蓋在他臉上,遂忙將遺姑扯進來抱在懷中,母子孫三人這一夜,一直弄至天曉,不曾的睡。
  次早,杭童顧不得害怕,只得動手將滿屋中肉餅,拾在籮內,挑送出去。就整整挑了有十幾擔,越搬越有,直挑至日中,方才挑完。且喜眼前清淨,那知到晚又有比昨更多。次日,復又打掃出去。如此一連幾日,日裡送去,晚上就來,吵得家中沒有一刻寧靜。
  不知竟如何得去,且聽下回分解。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