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為拿賊反因脫賊
捉賊因何逸賊,天心亦合人心。只緣陰德鬼神欽,提拔英雄出困。城是前日真中頗假,今朝假內俱真。真真假假實難明,反把真名放遁。
右調《西江月》
這雲裡手來到孟家,從後門進去,時已二鼓,人俱睡得靜悄悄。他摸出火筒一照,他家牆垣皆插天壁,立就顯個手段,輕輕溜進。才進得兩三重門戶,鼻中只聞得煙火氣,觸得眼淚直滾,忍不住要打噴嚏。心中焦躁道:「卻不作怪,難道他家種煙防賊?若如此,果吃他防著了。委實這個防法絕妙,令人一刻難熬。」再將火筒一照,但見滿屋漲得煙氣騰騰,就如燒悶灶一般,罩得人眼不能開,難辨東西南北。雲裡手道:「煙氣觸得難過,待我先滅了這煙,再慢慢動手。」就摸來摸去,摸到一間廚房內,一發觸得利害難當,險些將眼睛弄瞎。舉眼一看,見一大堆草煙飛霧漲已近,燄燄火起,連停柱也烘烘的,燒著了半個。雲裡手道:「他家好不小心,這火燭豈是耍的,不是我來,乾淨一個人家,俱要燒掉了。」幸虧有滿滿一大缸水,就摸件傢伙,盡著亂澆。澆有一頓飯時,方才潑熄,自己弄得渾身是爛濕濕的,灰泥黏滿。暗忖道:「我這一身濕衣黏手黏腳,如何進去行事?罷,罷!只當是他家請我來替他救火的,也是做了一場好漢,待我留個大名與他,叫他家念我一聲。」遂拿火筒照著打一個小草把,醮地下濕灰,在牆上寫一行道:「救火者,乃云裡手也。」才寫得完,忽聽裡面開門,有人喊道:「那裡起煙,吩咐人快去查看火燭。」雲裡手料有人出來,遂飛身越牆而出。於路失笑道:「我屢次好沒利市,偏生七頭八腦,撞著不是救人,就是救火,人家倒不曾偷的,自己家中倒失了賊。今日又弄了一身骯髒回來,真是遭他娘的捧頭瘟。」
遂急急回家,換了衣服,心中納悶,到街坊上走走,撞見向日那毒眼神仙,就邀他到僻靜處,再求細細一相。那相士忽稱奇叫怪道:「老兄不但不能餓死,且有功名美婦之喜。重重疊見,然非正路,俱是你偷的來,這遭倒虧你一偷。」就連聲贊道」偷的好,偷的好!」雲裡手問道:「何以見得?」相士道:「莫怪我說,尊相滿臉俱是賊紋,如今賊紋中間著許多陰德紋,相交相扯,間什不分,豈不是因偷積德。但餓紋黃氣雖一些不見,卻變做青紅之色,必主官府虛驚。依我愚見,老兄不若改業營生,莫走條路為妙。」雲裡手道:「不致大害麼?「相士道:「一些不妨,今日小弟有事,不及深談,門兄細詳,待兄發跡之時,造府領賞罷。」把手一拱去了。雲裡手倒不以有好處為喜,反以官府口舌為憂,一發垂頭納悶,懶懶踱回。恰好遇著馬快手走來,馬快手道:「雲兄,怎的有不娛之色?「雲裡手將相士之言告訴。馬快手道:「渺茫之言,何足深信,但兄這行生意,也不是永遠做的,亦可為慮。我一向事忙,未曾料理得到你,今日悄閒,正來與你設個長策,你不必再入此門,我有幾十兩銀子,你拿來開個柴米鋪,若生意淡薄,我一文不要還;若生意興頭時,你慢慢還我不遲。在我莫言報恩,在你只當暫借,大家忘於形跡之外,才像個知己。」雲裡手再三不肯,馬快手不悅起來,雲裡手方才收下,與母親算計,數日之間,果然開起門來,罰誓再不入穿逾之門。不過三天,竇家又來要接傅氏婆婆,雲裡手立心不肯,決意辭斷。正是:
寧為義俠人,不作風流客。
話分兩頭。看官,你道前日偷雲裡手的賊是誰?原來也是本地一個有名積滑偷兒,叫做「見人躲」。這見人躲自從偷卻雲裡手之後,得了酣頭,無日不偷,每每帶著雲裡手那把斧子防身,沒一夜不去掏摸些須。一日,也垂羨孟鄉宦厚,也要去分些肥水。這夜正值他家做戲請客,見人躲乘人忙亂之際,一直溜進,正在撬門,恰值孟鄉宦進來更衣撞著,被家人向前拿住。先打個臭死,又搜出一把斧子來,正拈著要送官,孟鄉宦偶看斧頭柄上刻著「雲裡手」三個字,忙喚家人解放,道:「原來就是雲裡手,這是個義士,又是個好賊,不要難為他。」因向見人躲道:「前日虧你救火,卻不曾得我一些東西,一向要尋你酬勞,不知你住在那裡?且聞你得是小人中的君子,見義即為,處處傳揚,向日竇老之事,又難為你圓成,一發難得,方才倉卒之間,不曾細辨,多有得罪。」叫快取酒食與他壓驚,又賞了他一錠銀子,仍將斧子還他,好好放他出門而去。
見人躲一路喜道:「造化,造化!今日若非他錯認雲裡手,幾乎性命難保。」又失笑道:「他既做賊,我亦做賊,都是一樣,偏又稱他什麼好賊,卻像偷他心上快活一般。怎又這樣敬他,又道處處傳揚?真是奇事。莫管他,我以後只將他貴名,做個護身符,自萬無一失。」因此他的膽一發大了。一日偷到一個大鄉宦吳吏部家裡,正值吳吏部在房中與夫人飲酒,不知他怎麼弄個手段,撬開一根天窗明瓦椽子,悄悄伏在樑上。暗守直至三鼓將盡,還不得他睡,自己倒守得困倦起來。只是要打盹,再熬不住,不知不覺瞌睡上來,猛向前一撞,險些跌下來。連忙折住身子,不妨腰間那把斧子脫下,正正掉在一個銅盆上,打得叮噹,把吳吏部眾人嚇上一跳,一齊哄然大喊:「有人伏在樑上。」那見人躲嚇得半死,飛往屋上一竄,沒命的跑脫。吳吏部著人追趕,並無蹤跡,次早拿起斧子一看,見名字在上,即動一張告捕呈子,連斧子一並送縣。
知縣即刻差人緝拿,登時將雲裡手拿到縣前。馬快手因有別差,正在茶館與人吃茶,一聞此信,信得飛星趕來。見已解至縣門,沒法解救,遂附雲裡手耳邊囑道:「這事非小,你進去,只抵死莫認自己綽號,我在外邊尋路救你。這是萬萬認不得,謹記在心,要緊。」雲裡手含淚道:「多蒙指教,殺身難忘,若我有些差池,老母在家,全賴仁〔兄〕照管,不致饑寒,我死亦瞑目。」說罷,同眾人進去。縣主問道:「你就叫做雲裡〔手〕麼?你盜了吳鄉紳多少物件,好好招來,免受刑罰。」雲裡手道:「小的不曉什麼雲裡手,自來素守法律,並不曾盜甚吳鄉紳物件,這是那裡說起。」縣主道:「你這賊嘴還要抵賴,本縣把個證據與你。」隨將斧子擲下,道:「你去看來!」雲裡手看了,方知是向日被盜去之物,故作不解之狀,說:「這斧子不知是那個的?柄上現有記號,爺爺照號查出便知。」縣主道:「雲裡手是你名字,難道斧子又是別人的麼?」雲裡手道:「小的名喚張三,並不是云裡手,求青天老爺細察。」縣主發怒道:「我曉你這賊骨頭不打不招。」 遂掣簽正待動刑,忽報府裡太爺有緊急公事,請老爺會敘,請即刻起馬。縣主看了來文,吩咐名下人,將雲裡手寄監,待回發落。正是:
雖因府裡有公事,畢竟天公救善人。
再說見人躲那晚從吳吏部家逃出,驚得半死,連日不敢出門。過有兩三日,事已冷淡,他道:「想是那家也聞得雲裡手的大名,故此置之不論。」依舊出來摸索,卻溜進一個典當鋪,甚是得手。背著一捆衣服往外正走,不防裡面跑出三四條狼狗,連肉帶骨的緊緊咬住不放,見人躲痛不可忍,跌倒地上死掙,驚動鋪中人,一齊起來輕輕捉住。見人躲著急道:「不得無禮亂動,我是有名的雲裡手。」眾人笑道:「莫說你是雲裡手,就是雲裡腳,也不能走脫,你既自〔報〕名字,我們也不打你,只到明日送官處治。」次早五鼓,恰好縣主回來坐堂,就提雲裡手來審。正在嚴審,外邊又說解進一個雲裡手進來,那縣主詫異,叫帶進來同審。縣主問見人躲道:「你是雲裡手麼?」見人躲見官府口氣和軟,認為好意,忙應道:「犯人是雲裡手。」縣主又問雲裡手道:「你委實不是云裡手麼?」雲裡手道:「小的叫做張三,是人人知道的,委真不是云裡手,求爺爺明鏡照察。」縣主暗道:「早是不曾加刑,豈不是個冤枉。」還不放心,又問見人躲道:「你果係雲裡手麼?」見人躲道:「犯人果是雲裡手,名字是假不得的,外邊人沒個不曉得犯人的賤名,不敢欺瞞爺爺。」縣主連叫三聲,他連應三聲。縣主遂吩咐將張三逐出,賞他銀子,慰他監中辛苦。
雲裡手磕了兩個頭,公然大模大樣的走出來。縣主因為屈了張三,一團怒氣俱放在雲裡手身上,將桌案一拍,厲聲問見人躲道:「你這奴才,也是惡貫滿盈,今日自現。」遂掣簽要打。見人躲見官府忽然變了卦,方才著忙,連連喊道:「犯人不是云裡手。」縣主見他重新改口抵賴,勃然大怒,叫將斧子與他驗看。見人躲才知前事也來發作,懊悔不過,不覺失虛沉吟。縣主見他啞口無言,一發認為真實,便冷笑道:「也不論你是雲裡手與不是云裡手,難道今日典鋪中之事,你還賴得去麼?」見人躲一發得答應不來,縣主就丟下六枝簽來,將他打了三十大毛板,寄監再審定罪,不題。
這雲裡手出得縣門,馬快手接著,這喜非常,遂攜手回家。
不知後事竟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