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同私奔乳母傷命 推落澗秋娘脫災
話說那侯上官原是不安本分的人,自從那日離家出來做買賣,好好吃穿,又賭又嫖,不消數月本錢花了,落得赤手空拳難以回家見他妻女。遂自己尋思道:腰內困乏。不免走些黑道,得些錢財,方好回家。久聞羅郡中富戶甚多,但路逕不熟,未敢輕易下手,待我周圍瞧望一番。遂到各街各巷行了一遍。到一街中有魁星樓一座,蓋得甚是高大,朱紅高■,卻極幽靜。這魁星樓,唯那文人尊敬,一年不過幾次拜禱,哪同別的神靈不斷香火,終歲熱鬧,所以冷冷清清人不輕到。這侯上官留神多回,說:「這個所在倒好藏身。我且躲避樓中以待夜靜時分,便好行事。」遂飛身上去,暗暗隱藏,不敢作聲。這且按下不提。
卻說秋蓮依從奶娘之言開了櫃箱,撿了些得意的釵環首飾,並衣服等類,將綢袱包裹起來。然後拿手帕包緊雲鬢,隨身藍布衣裙,係上一條絲帶,打扮得爽爽利利。又將繡鞋纏緊腳帶,以備行路。奶娘也打整完備,說:「大姐你且房中稍坐,待我往前邊看看動靜,回來好生法作越壁過壁的事件。」秋蓮應道:「正該如此。」這奶娘遂悄悄輕著腳步,走到賈氏門外聽了一聽,聞得房內鼾睡之聲,陣陣聒耳。這是什麼緣故,只因昨夜尋地方、求呈詞,忙碌碌多時,所以睡得這等結實。奶娘心中暗道:這也是蒼天保佑,令她這樣熟睡,我們逃走,庶不知聞。抽身回到後院對秋蓮道:「妙極妙極。幸前邊那賤物今正睡穩,倒得工夫安排走計。我想牆高如何能過,後邊有個現成梯子,可以上牆。」聞聽譙樓已打三更,奶娘將梯子搬到臨街牆邊說:「大姐你先登梯上去坐穩在那牆頭。」秋蓮依從,上得牆來。說:「噯呀,你看乍在高處,膽戰心驚,令人害怕。」奶娘隨即也扒上牆頭,然後用力將梯拔起,順手卸到牆外。定了定神,說:「好了,脫身穩當,不可慌攻。大姐你且登梯下去,待我跟隨。」二人到了街心,說:「雖然闖出禍門,不知前去何處得安身之所。」奶娘道:「事到其間,只好相機而行罷。大姐隨我來順著這條柳逕,且往前行,再作道理。」正是:
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卻說侯上官正在魁星樓上躲藏,忽聽兩個婦人在街心經過,唧唧噥噥,急走疾行。「如何三更時候還敢來往,其中定有蹊蹺,非是急緊事情定是偷逃,身上豈有不帶些東西的。將物搶來,卻是采頭。不免下樓去奪她包裹便了。」遂下樓來暗暗跟隨。說:「待我聽她說些什麼。」及走了兩時餘,只聽奶娘說:「大姐,你看星斗將落,月色微明,只得放正了膽子,管不得我們弓鞋襪小了。別說大姐難以走此路逕,就是老身自幼到如今,也未曾經慣這等苦楚。」大姐道:「奶娘我只是驚懼,心神不定。呀,你聽嘩喇喇柳葉亂飛,樹枝搖動,把我魂靈幾乎嚇掉。」兩人正在驚疑,背後有一個人趕來厲聲喝道:「哈,你們往哪裡走,決非好事,快快說個明白,放你前行,饒你性命。」奶娘道:「呀,爺爺呀,我母女是往泰山廟進香的,因未覓著下處,故尚在此行走,敢望見憐。」侯上官道:「我不管你進香不進香,可把包袱留下。」奶娘道:「哪有包袱?都是些香紙。」侯上官道:「就是香紙我也要的。」奶娘道:「你要我便不與你。」侯上官喝道:「你若不與,我就要動手了。」奶娘道:「清平世界,何得無理。你再不去,我就喊叫起來。」侯上官道:「你要喊叫,我便是一刀。」奶娘發急遂喊道:「有賊有賊,快來救人。」侯上官大怒,遂在腰中摸出刀來,說:「這賤人不識好歹,賞你一刀去罷。」說時遲,那時疾,手起刀落,正中奶娘喉嚨。聽得撲通一聲倒在塵埃,登時氣絕,魂靈已歸陰曹地府去了。竟把包袱拿去,嚇得秋蓮哎呀一聲,說:「不好了,強盜竟把奶娘殺死,又將包袱搶去。奶娘呀,你死得好苦啊!」不覺兩眼流下淚來。侯上官道:「婦人不要聲長,稍有動靜,也只一刀斷送性命。快些起來跟我去罷。」秋蓮道:「你既殺了奶娘,奪俺包裹,就該逃去,又來逼我同行怎的?」侯上官道:「這是好意,送你到前面草坡路逕,莫要遺下蹤跡,原無別的心腸。」及至趁著月色,仔細向秋蓮觀瞧,才知道是個俏麗佳人。不覺春心發動,心道:幾乎當面錯過。世上哪有此嬌容,若得與她顛鸞倒鳳,不枉生在世間。且住,已竟是籠中之鳥,難以脫逃,不免再嚇她一回,看她怎樣。「婦人你可認得這地方麼?」秋蓮道:「我哪得認的。」侯上官道:「這就是烏龍岡,下面就是青蛇澗,幽雅僻靜之所,你肯與我做得半刻夫妻,我便放你回去,你若不肯,一刀斲為兩斷。」秋蓮背身暗暗說道:「不想老天注定烏龍岡,竟是我喪命之所。如今失身於他,豈不傷風化,失節操,遺笑後世。到不如急仇尋個自盡,倒是正理。」正自沉吟,侯上官問道:「你不願從麼?」秋蓮怒道:「哪個從你,快速殺我。」侯上官思量道:一女子有何本事,何必問她。上前一把按倒在地,不怕她不從。轉身說道:「我和你這段姻緣,想是前生注定的。你若不從,我豈肯甘休。當這僻靜所在,就是你想求人救援,也是萬萬不能夠的。猶如籠中之鳥,哪得飛去。」秋蓮心中暗想道:我到此時,豈是螻蟻貪生。但死的不明不白,有何益處。目下生個計策,倘或能把強人謀害,豈不痛快。若要不能,任他殺害,決不相從,也是保全名節。遂轉身說道:「也罷。事到其間,也說不得了。大王且請息怒,夫妻之事非我不從,只為無媒苟合,故此不從。」侯上官歡喜道:「既要媒妁這也不難,你我拜了天地,就以星斗為媒何如。」秋蓮暗想道:你看這賊,勢不能止,不免將計就計,反害了他,才可保全。那高岸上面有數棵梅樹,只說作親也要些花草,哄他上岸折花,那時推他下去,豈不結果他的性命。就是這個主意。轉臉說道:「大王真個要做親麼?」侯上官道:「全仗娘子見憐。」秋蓮道:「你且去將澗邊梅花摘下幾枝,插在那裡。」侯上官道:「要它何用?」秋蓮道:「指它為媒,好拜天地。」侯上官喜道:「這個何難,我就摘去。不知你要哪一枝?」秋蓮跟隨說:「臨澗這一枝,開得茂盛。」侯上官走到澗邊,只見樹直枝高,難以折取,正在那裡仰頭癡望。秋蓮一見想道:不趁此時下手,更待何時。哎,強盜休怪我不仁,皆因你不義。用手著力一推,只見侯上官翻個倒蔥掉下澗去。半時不見動靜,秋蓮才放下膽,說:「好了,此賊下去未曾做聲,想已氣絕。哎,可恨賊人心腸太歹,既然傷害奶娘性命得了包袱,又要逼我成親,天地間哪有這等便宜事,都叫你占了。到如今你要害人,反遭人害了。看看天色將明,只得再奔前走,尋個安身所在便了。」正是:
劈破玉籠飛彩鳳,頓開金鎖走蛟龍。
再說石敬坡,自從李春發贈他銀布回來,忽然改過,不敢再去偷盜,另尋了些經紀買賣,供養老母。這也虧李生感化他過來,才能如此。這日因赴羅郡有件生意,起身最早,行了多時,天已將明,不覺已到烏龍岡上。因想道:此處甚是荒郊,絕少人跡,又兼青蛇澗中多是賊人出沒之所,恐遭毒手,須要仔細防備才是。躊躇中間,已到澗邊,早聽有人喊叫:「救人,救人。」石敬坡驚訝道:「如何澗底下有人叫喊,這是什麼人呢?」又聽得澗底下有哎呀之聲,說跌殺我也。石敬坡聞聽,不解其故,慌忙喝道:「此處急且沒人行走,你莫非是魑魅魍魎麼?」侯上官在澗中道:「我是人不是鬼,休得害怕。」石敬坡道:「你既是人,為何跌在澗下呢?」侯上官道:「我是客人,路經此地,被賊人推下澗來,把腿胯都跌傷了,望客人救一救命,自有重謝。」石敬坡聞言說:「可憐,可憐。常言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遂往下喊道:「那人不必啼哭,我來救你。」又想了想道:「嗄,你不是個好人,現有刀可證。」侯上官道:「老爺休得過疑,我是買米客人,遇賊傷害,千萬救我則個。」石敬坡道:「待我下去看看再辨真假。」遂從亂石層疊之中尋找隙地,高高下下,彎彎轉轉,方得下來。只見那人臥在石邊,真個傷了腿胯,滿身血跡。問道:「你既是客人,被賊搶奪,若要救上你去,將何物謝我呢。」侯上官道:「還有一包袱東西,只要你救得我上去,全全奉送。」遂將包袱遞過。石敬坡接過一看,俱是些釵環首飾衣服等類。竟反過臉來大聲喝道:「呸!你這狗頭,明明是個強盜,不知害了多少人,今日惡貫滿盈,失腳落澗,死亦應該,還來哄你老子。」侯上官哀求道:「我實是客人遇賊的。」石敬坡喝道:「狗頭放屁!你若遇賊,這包袱便不在你手中了,況且內中東西俱是婦女們所用之物,豈是行路人帶的麼?還要強嘴。」侯上官道:「既不救我,還我包袱罷了。」石敬坡道:「這也是來路不明的東西,不如送了你老子買些酒吃。此時不殺你,便是你的造化,還要別生妄想。」說完攜著包袱,仍尋舊路走到岸上,洋洋得意而歸,哪裡管他死活。正是:
蚌雀相爭兩落空,漁翁得利在其中。
惡人還得惡人挫,自古冤家狹路逢。
這侯上官見石敬坡走近,歎了口氣道:「我也是天理昭彰,自作自受,既然貪人錢財也就罷了,為何又心起不良,還要作賤人家女娘,敗壞人家節操,如今說也無用,只是身上跌得這樣狼狽,何時扒上澗去,才得將養。咳,只得忍著疼痛,慢慢挨走便了。」看官們,你看這侯上官,忙了半夜,徒落一場空,毫無益處,真令人可笑。石敬坡從何處來,卻能旱地拾魚,倒得快活。也因他改過自新,上天加護的意思。
閒言休論,不知秋蓮前途能得安身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