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書生平寇一世奇功 女子榮親千秋佳話
使節馳驅出帝京,主思旄鉞得專征。
龍精舊賜青萍劍,魚口新傳黃石兵。
開府常看湖月落,登陴遙望海雲平。
壯懷酬卻烽煙靜,笳鼓秋風起百城。
話說梅公子,因病羈留馬有德任聽,調理痊可。此時馬有德已報欽取,擇日同孟宗政三人一齊進京。梅公子先到雲水庵,拜奠父親靈柩,送個禮謝了庵主,然後同孟宗政一逕到趙汝愚衙門裡。趙汝愚正與小姐閒話,唏噓傷悼。忽報梅老爺在外,不勝之喜,忙出迎接。梅公子拜倒在地致謝道:「晚姪今日之微軀,皆老伯再造之恩,真個生感死戴,尚未圖報。」趙汝愚扶起道:「賢姪何出此言,令先尊忠誠格天,以至福澤子孫,老夫何德之有。今日此來吾之心事已完,可無愧於故人。我即捐軀報國,亦復何辭。」梅公子聽得話有蹺蹊,不勝驚訝,正待要問,趙汝愚指著孟宗政問道:「這位兄是何人?」梅公子道:「這是敝友孟宗政,邂逅結為知己,乃當今第一儔俠義英雄,武藝絕倫,有頗牧之風。所謂未處囊中何能脫穎,作意薦諸朝廷,以圖擢用立勳。」趙汝愚復把孟宗政停睛一看,真個威容貫額,俠氣臨顴,肅然起敬。從新敘禮,遜坐道:「當此疆場有事之秋,正朝廷用人之際,若得這位將軍齊力皇家,何患妖氛不滅而乃議和耶。」梅公子驚問道:「年伯為何忽有議和之說?」趙汝愚不說馮小姐情由,竟說小女怎生假扮獻策,程松怎生求親起釁,出使議和的始末,說了一遍。梅公子驚呆半晌,暗自躊躇,報恩雪怨不患無由矣。遂立起身就要辭出。趙汝愚驚訝道:「賢姪初至,尚未蒙恩受職,正可下榻在此暫爾盤桓。」梅公子道:「蒙聖旨宣召而來,豈可不速去謝恩,若私自逗留,其如王命何。完了公事,後敘正長耳。」趙汝愚點頭暗喜道:「好個少年老到。」於是孟宗政暫留趙汝愚齋中。梅公子一逕入朝面聖。正是:
憶昔先嚴覲日光,風波四起恨茫范。
今朝喜得陽和候,缺月重圓花再芳。
此時天子尚未退朝,正與大臣酌議邊事,程松亦在班列。梅公子拜呼謝恩。聖上問道:「爾是梅馥之子麼?」梅公子答道:「臣梅幹是。」聖上道:「爾父親剔奸為國,忠節可嘉,故特召汝,今授以諫議之職,以旌父忠。汝可直言諫淨,不替父志,毋負朕意。」梅公子復謝恩奏道:「臣父抗顏觸奸,捐軀報國,係臣子分內事。今蒙陛下不以微臣之賤,思及草莽,使臣復瞻天日,臣不勝惶恐。陛下資性天宜,學富日新,兢兢勵精圖治,辟四門,納百言,誠社稷生民之福也。臣何敢不妄言之。今敵人猖獗,金甌中何可容此小丑。正當大奮天威,興師剪滅,誠今日之急務,何忽有議和之旨。況趙某係先帝老臣,何堪遠使沙漠?以祖宗之天下而與外寇議和;議和則必割據地面,寇欲無窮,靡有底止,願陛下圖之。臣冒死待命之至。」天子道:「朕豈不憫祖宗之社稷,宵衣旰食,以圖恢復。但外無勇將,內乏謀臣,所以一聞緊報,朕不免驚恐莫措,一時沒個萬全之策。今日之以恩結好,暫息干戈,實出於不得已,非朕本懷樂與議和,為天下笑也。」梅公子奏道:「啟陛下,從來天下無不可討之賊,向因奸臣弄權,包藏禍心,以至武將掣肘,所以每裹足而不前。今陛下起草莽之英雄,隆其禮,專其任,馴龍伏虎,自有其人。臣願保舉一人,韜略蓋世,膂力軼群,誠當今將才,願陛下投艱以試。俟有斬將搴旗之功,方承思賞,不然臣願一體待罪。」天子大喜道:「卿所保舉何人,現在何處?」梅公子奏道:「姓孟名奇,現在趙汝愚齋中。」天子即敕旨宣召入朝。話分兩頭,且按下休題。
卻說程松侍立兩班,初聽得謝恩的是梅馥之子,心上又驚又疑。後來又聽說不用趙汝愚出使議和,保舉什麼孟奇出征,不覺驚疑變成怒惱。只因聖上問答正忙,不敢參辯,一腔火性鬱耐住。今見宣召孟奇出旨,捉個空隙,連忙俯伏奏道:「啟陛下,此非梅馥之子,不知何方棍徒假冒,漫天狂言誤國。據臣謬揣,實趙汝愚抗違君命,暗使假冒,蠱惑聖聰。請速付典刑,一併治罪。」天子驚問道:「汝果認得他不是梅馥之子麼?」程松道:「臣雖未識面,但梅馥止有一子,眾所共曉。前因獲罪韓侂冑已經拘執付獄,尚未正法。何今忽又有一梅馥之子,情弊顯然,願陛下犀照,毋為奸人所惑。」天子道:「你說得罪韓侂冑,這是他好處了。」對梅公子道:「朝廷之上,難道你敢於玩法如此,是真是假,須實供吐。」此時梅公子吃驚非小,又不知是程松,正在遲疑,忽承天子問及,奏道:「臣該萬死。假冒之事,實在當年待罪之時,不在今日承恩之日。」遂將父親被戮,僧舍讀書,程松起禍,徐魁救主,前後始末,細細奏上。天子驚怒道:「程松固結奸黨,陷害梅馥之子。孰知忠臣之門,復出義僕,所以在獄者認假為真,而應朕召者認真為假。則梅幹之假冒無憑,而程松之奸惡有據。即刻革去冠帶,著三法司審問,處決回奏。」正是:
讐人相見,分外眼明。
梅公子曉得就是程松,暗喜,一霎時無意中恩仇盡白。此時趙汝愚率領孟宗政,俯伏候旨。趙汝愚也把程松陷害梅公子,徐魁代主的情由,細細陳了一遍。天子大喜。一面敕旨宣召徐魁,一面宣孟宗政上殿。龍目一顧,道:「這豹頭燕頷,是個將才。朕得此奇士,何患勁敵不克,恥憤不雪哉!」徐魁已至丹墀,聖上問起情由,徐魁一一奏對。又將程松暗使行刺謀害,虧獄官李煒仗義,苟延餘喘以至今日,揭覆盆得見天顏,重逢幼主。聖恩之浩蕩,固生當殞首死當結草。說罷,潸然淚下。聖上撫諭道:「朕當旌獎忠義,勵俗風世,使綱常名教,萬民知所尊仰。」梅公子等俱各謝恩出朝,一齊到趙汝愚衙裡來。徐魁對著趙汝愚、梅公子拜倒在地,說道:「小主人今日蒙聖恩獎擢,表揚先老爺之精忠,皆賴趙老爺再造之恩也!」趙汝愚忙扶起。梅公子道:「若論到今日,你倒該受我一拜。當日若不挺身救我,焉得有此今日。」
推遜了一回,只得各相揖過。孟宗政與徐魁也敘了禮坐下。徐魁只是侍立不敢坐。趙汝愚道:「請坐了。」徐魁鞠躬答道:「主人與趙老爺在上,小人焉敢坐。」梅公子道:「今日之爾我,俱係朝廷命臣,感恩敬義之情則有之,至於主僕坐立之禮則無也。」徐魁答道:「恩之所在,即義之所在。小人受主人之恩,自當報恩以全義。恩義為立身之大節,主僕為名分之大關,豈可因一時報恩之小義,而變萬古綱常之大禮乎!小人雖微賤,蒙皇上加思於禮法之外,凜凜乎愈以禮法自持,怎敢倨坐犯上耶!」梅公子與趙汝愚、孟宗政愈欽服其卑禮謙小,俱立起身來,各相勸勉,待徐魁肯坐,然後互相坐定。徐魁又下個禮,方打旁侍坐。梅公於與徐魁闊別幾載,今日忽得聚首,真個相敬相愛,各談心事。談到悲傷受苦處,不禁泫然淚下,談到否極泰來,不覺躍然起舞。兩個人叨叨說了半晌。趙汝愚與孟宗政聽了,也不覺忽而為之悲,忽而為之喜。正是:
別來無數悲歡事,盡在今宵敘話中,
堪笑當時旁聽者,悲歡不覺也情同。
看官,我們看小說的,看到喜處也喜,看到苦處也苦,何況趙汝愚、孟宗政當此際者,如今待在下再說。那徐魁對梅公子道:「先老爺靈柩尚寄在雲水庵,小人時刻掛念,雖不能親往拜奠,每逢節局,遣人致祭,吩咐庵主看管。今老爺當請旨諭葬諭祭,完此一段大事,庶無遺憾。」梅公子道:「這是子道所當然,不消說得的。但我歷盡艱苦,飄泊幾載,今幸拔雲見日,以為冤白憤雪則可,若以為功成名遂則未也。故一見孟兄之豪俠,便執鞭附驥,一聞疆場多事,每奮志著鞭。弟一先要奏聖上寢此和議,保舉孟兄立了功績,以後及於葬祭耳。」孟宗政起謝道:「自不過巖穴之匹夫,忽蒙垂青得附青雲之上,敢不掃除勁敵,助梅兄成事,以報知遇。」正談論間,早排上筵席,剛要舉觴,長班進稟,李煥文求見。梅公子忙出迎接,敘禮遜坐。梅公子致謝道:「蒙親翁天高地厚之恩,不棄寒微,結為絲蘿,使好人不得肆其志。今日之承恩謬獎,皆賴榮施,此恩此德不啻銘心縷骨也。」李煥文道:「一來仰令先尊大人之精忠,二來敬小婿之高義,故敢以小女侍奉巾櫛,得承忠義之訓,弟有何德,敢叨謬譽。」趙汝愚舉觴勸飲,長班又進報,馬老爺在外。梅公子大喜,正要出迎,只見馬有德已踱進來,俱出位迎接,敘禮送席。六人談笑歡飲,觥籌交錯,各極酩酊而散。徐魁與主人話濃,也留宿趙汝愚齋中,與梅公子抵足而臥,准准談了一夜。真個:
談心嫌夜短,知己引杯長。
次日旨意下來,梅公子加兵部尚書職銜。孟宗政除授掛印都督,率領精兵三萬,前往討賊。趙汝愚免道出使議和,原居舊職辦事,待平寇有功,一併升賞。李煥文、徐魁另行授職優獎。梅公子、孟宗政等,俱承旨謝恩,彼此歡喜不盡。
獨徐魁因念主人幾載暌隔,暫得相逢又要遠別,心中怏怏如有所失,意欲請旨同往。遂與梅公子說道:「主人出征,勤勞王事,小人怎敢希圖安佚,願執鞭隨蹬,便於朝夕侍奉。」梅公子大喜,同孟宗政入朝謝恩,又把徐魁一節奏准。聖上敕旨除授徐魁監軍之職,限三日內起兵。梅公子、孟宗政檢閱兵馬,申飭號令,一一嚴整,宰牲祭了中軍帥旗。孟宗政又拜祭了兩口寶劍。聖上賜梅公子、孟宗政,各人御酒三爵,錦繡大紅戰袍各一襲,尚方劍各一口,謝恩出朝。正是:
劍吐雙虹飛北斗,旗翻孤隼卷秋雲。
君思切體征袍重,願掃妖氛樹異勳。
趙汝愚與馬有德、李煥文,俱置酒郊外餞行。梅公子、孟宗政、徐魁,俱戎服裝束,燦爛耀日,自不必說。各飲三杯,跨馬一拱而去。但見行伍整肅,旗旒鮮明,炎炎赫赫,不愧天朝兵將。趙汝愚等噴嘖歎賞不已。神口趙汝愚虧梅公子挺身保奏,免卻一番辛苦,許多口憂,暗暗感激。但奉命出征,未知勝負如何。小姐姻事,尚未完配,殊切憂思,日後未可料也。看官,原來趙汝愚立志要把馮小姐與梅公子配合。但認做己女,在梅公子面前,並不題起趙即是馮。小姐面前亦不說明梅即是木,彼此葫蘆底,且按下不題。
卻說梅公子約束兵馬,逢州過縣,真個秋毫無犯,歡聲載道。不一日到了敵所,紮下營寨。這是邊疆地方也。杜詩云,
何處吹茄薄暮天,塞垣高鳥沒狼煙。
遊人一聽頭堪白,蘇武爭禁十九年。
梅公子號令嚴肅,不就輕敵。一面勵兵秣馬,一面遣精細打探賊勢。原來一向舉將非人,又兼口調掣肘,怎肯戮力效死,所以屢戰屢敗,張了賊人之威。精細探得賊兵有數十萬之眾,官兵在邇,藐不知畏,四野散處,凜不可犯也。梅公子與孟宗政道:「人眾必糧缺,持久則約束寬而散,口戰必克矣。然而,以我三萬之師,敵彼數十萬之眾,非可驟也。以寡禦眾,非智不克。兵法有以緩待急之道,必須絕其糧道,日與挑戰而不與戰者數四,然後可克也。」於是撥徐魁統領精兵五千,夜行襲北,屯紮關口,絕其來餉。孟宗政左排五花,右列八門,揚旗挑戰。及至賊兵四起而又堅壁持守,不出一騎。如此者數日,賊營缺餉,撥兵殺出關口。怎當得徐魁營壘堅密,猶如鐵桶,不與兵戰,僅打一炮名為大將軍,賊兵打成一條血路,有十里多長。那邊梅公子探知消息與孟宗政道:「賊勢衰安,可進兵矣。」於是孟宗政將號旗一飈,二萬精兵奮勇前驅。自己手舞雙劍,先鋒撥馬,如入無人之境。只見賊兵四面繞合,將孟宗政軍馬團團圍住,鬥個不迭。虧得梅公子率領五千鐵騎,飛速衝陣以為應兵,徐魁一支兵又襲其後。前後夾攻,賊營大敗。准准自卯至酉,殺了一日,殺傷無數,血流成河。襄漢等處,凡賊竊據之地,盡行恢復。降者發糧賑濟,籍其少壯者,號為忠順軍。由是威名大振,一面報捷朝廷,一面賞勞軍士,奏凱而回。從此邊疆安靜,不事干戈,皆梅幹、孟宗政、徐魁三人之力也。正所渭:
天涯靜處無征戰,兵氣銷為日月光。
且將梅公子得勝還朝一節,留作後文,再說這裡閨英小姐一番。逃避事犯嫌疑,料叔父不知怎樣翻唇弄舌,污蔑芳名。為此冒險獻策,邀個獎譽,以塞眾口。果然欽賜為閨中學士,一番榮耀,已不得奏復本姓,請旨發葬,顯揚父母。不意義父又以辭婚起禍,憂心如結,未及到此。今喜得免了和議,仍居舊職,釋此愁腸,不妨乘間把心事婉曲詳陳。為此對趙汝愚道:「非孩兒情薄有違膝下,孩兒痛念馮氏宗祧,已無其人,倘邀聖恩容復本宗,出姓揚親,請旨祭葬,完此一段隱情,自當永娛膝下。未知爹爹尊意如何?」趙汝愚大喜道:「孩兒之言甚為有理,我不過為汝伶仃無依。又令先尊所托,所以叨受一拜,豈有他議於其間哉。且汝守貞全孝,才略欽動朝廷,老夫正喜出望外。我當力奏聖上,復姓揚宗,誠曠代奇勳,我亦有榮施焉。」
說罷,遂進書房繕寫奏章,上呈道:「臣趙某奏:為代陳悃愫,懇恩特獎,以勵風化事。欽賜閨閣學士趙英,實係刑部尚書馮又玄之嫡女。伊親乏嗣,中年雙逝,遭叔又敬,佔產逼嫁。英懼禍改裝,奔臣托庇,以臣與玄係內兄弟之戚也。夫英好學能文,堪擬班婕妤之重生,守貞盡孝,奚殊緹縈女之再世。是以冒威獻策,蒙賜今職。竊惟婦德通乎天聽,既沐聖恩於覆載,而經略出自深閨,足徵庭訓之淵源。伏惟陛下憫念柩木久暴,窀穸未卜,敕賜葬祭,復姓本宗。則英一才女,喜雙親無嗣而有嗣,渺渺忠魂,沾天貺生女勝生男。風俗由此而日敦,士心從此而益勵者也。臣不揣冒昧代陳,俯伏待命之至。」
趙汝愚進此奏章,與馮小姐指望批准。正在躊躇,次日喜得就有旨下,道:
故刑部尚書馮又玄,係先帝老臣,退娛丘壑,高風可嘉。惜其承祧無嗣,止生弱女,遭叔不良,拜戚趙姓為親。女既學識兼優,何異男子,今已賜爵學士,准復本姓,歸里葬祭。著該部行敕彼處,有司監奠。馮又敬著地方官懲治。欽此。
趙汝愚與閨英小姐接旨謝恩,歡喜不盡。但旨內把畏天懲治,雖覺痛快,在小姐心上轉為不安。這也是小姐的好處。趙汝愚忙收拾起身,船頭上豎著水牌,極大的五個金字:「欽賜女學士」。又高腳牌兩扇,寫著欽賜恩榮葬祭。所過州縣迎送,好不熱鬧。但此去,馮畏天見了姪女,不知作何狀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