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馮畏天惡報鬧公堂 趙公子名成不二色

  蛾眉飲恨泣離情,改服懷慚事遠行。
  避害欲添掖下翅,思恩忘卻閫中身。
  蓮移玉陛欺朝彥,策獻金門愧士人。
  兩地雲山愁不盡,他鄉故國月同明。
  話說捕快聞得馮小姐滿載而逃,好不動火,伙計們分路追尋。大凡捕快最有眼力,慣於冷處窺人。若有一點虛心,劈空一喝,自然膽戰心驚,即便拿住。所以盜賊歹人,再逃不脫的。捕快奉此一差,四處查訪,不但捕獲馮小姐,正好借此尋些大意。一個在南門查看往來舡隻,只見一隻小舟,艙內坐著一個少年男子,一個少年女子。艙裡行李包裹亂紛紛堆著。船家又慌慌張張狠命搖得甚快,光景可疑。劈空一喝道:「不許搖!」驚得那搖舡的,一隻櫓嚇落了。艙內男女的臉兒登時改色。捕差情知是歹人,忙忙呼一隻空船渡將過去,連船捉進城來。先把包裹搬了家去。一面報與馮畏天來識認,一面候知縣出堂,帶上審問。馮畏天只道獲著了木榮、姪女,好不快心。暗自算計怎生把木榮出氣,怎生把姪女羞辱。三兩步當一步跑到縣前來。剛值知縣坐堂,捕獲的男女已帶進。此時縣門首挨擠不開,道是馮小姐被人搶去,捕快捉回,好不稀奇。那馮畏天擠上堂去一看,男的不是木榮,女的不是姪女。那女子也有幾分姿色,知縣也認得不是馮小姐,但既已捉獲,自然要審究來歷。馮畏天想來與我沒相干涉,立在堂下看審。
  忽見一個人在人叢中跑將出來,把男女兩個怒目一看,捶胸跌足,跪上喊稟道:「爺爺快用嚴刑,登時處死這兩個奴才淫婦,以正律法。小的家門不幸,不知作了什麼惡,生此敗倫傷化之女!」馮畏天見了,嚇得魂飛魄散。那喊稟的原來非別,就是憨哥的岳丈李兆卿。馮畏天倒退下幾步,躲在人背後去。聽知縣問李兆卿道:「這兩個是你什麼人?」李兆卿道:「一個是小的女兒,一個是小的義男,昨夜盜了衣飾物件逃出。小的正來具呈,求老爺出牌緝獲,不意早已就縛案下,有污龍斷。」那女子不等知縣開口,先匍伏臺前說道:「犯女非敢為此淫奔之事,只因父先不慈,子敢不孝。」李兆卿道:「若我為父的不慈,不把你配親與馮鄉宦了。」女子道:「與馮鄉宦配親一事,便見為父的不慈處了。從來女子無賢賤,不過因丈夫之賢愚而立名,故圖婚之始,最要詳慎。今父親單貪馮家豪棍的勢力,希附羽翼,欺嚇佃戶鄉民,全不慮及夫婿之奸醜。因父行不軌,竟是一個癡呆歹子。日後過門,刑子之化何在,喝隨之義有乖,豈非誤殺女兒終身大事?所以一時感憤,蹈此醜行。求老爺超拔蟻命,不致誤適匪人。即捐軀臺下,勝為醜類之妻,終身憂辱。」
  知縣問李兆卿道:「與那一家姓馮的配親?」李兆卿忙答道:「就是馮畏天。他哥子做過刑部尚書的。」縣官笑一笑道:「好一個勢利小人。」又對那女子道:「你既不願配馮鄉宦之子,卻與義男私逃,志氣也沒有什麼高處。」女子道:「與其貴冑之惡,不如貧賤之良。」知縣對李兆卿道:「若正法起來,少不得你為父的也要問個治家不正之罪。你且帶女兒回家。那義男仍付原差押著。待本縣喚馮畏天來,問他情願退婚還他財禮,倒不如把他二人配合了罷。」李兆卿只得挈了女兒,磕頭謝出。那些看的人,個個拍手拍腳,哈哈大笑,互相譏誚。捕獲姪女,倒獲著了媳婦。馮畏天氣得沒擺佈,羞得沒體面,連忙把衣袖掩面飛跑回去,把憨哥千現世報,萬現世報罵個不住,商議討財禮退婚。正是:
  為巧因風放野火,轉過風來偏燒我。
  人被人欺猶且可,自害自身沒處躲。
  這段笑話,哄哄傳揚開去,那裡還有第二家肯來對親。所以憨哥竟老死沒有妻子,也是馮畏天做人狠惡的果報。這是後話,休題。
  且說閨英小姐,是日幸遇梅公子、孟宗政救回,雖暫脫虎穴,恐狼心未泯。因念昔日曾拜趙汝愚為義父,母姨雖死,可以棲依,避此強暴。但冒嫌疑而行,難免多露之譏,然亦顧不得了,少不得日後自知皂白,所以攜了母親,連夜駕著一葉扁舟,望武林進發。因路上只有奶娘,並五個男子跟隨,留住孟宗政護送到鎮江,一逕辭去。小姐暗驚其氣宇軒昂,好一個英雄舉動。毫不問及姓氏,希圖酬報,不過一時義之所至,出頭救援。如浮雲太虛,過而不留者也。但小姐一時忙促,亦未曾問得姓氏,深為懊悔。不一日到了趙汝愚家,此時趙汝愚已往都中。趙公子接著,敘了兄妹之禮,打掃幾間內房住下。馮夫人一向為著小姐憂悶,又路途勞碌,雖然住下,回首家園,時刻淒然,臥病起來,漸漸沉重。小姐手足無措,幸虧趙公子請醫問卜然已無救,嗚呼哀哉了。小姐痛哭的死而復廷,真個可憐。有一首《踏莎行》詞為證:
  海邊孤雁,籠內晨雞。血流淚染杜鵑啼。為娘吃盡千般苦,誰知一旦永拋離。
  故園夢杏,家鄉路迷,可憐骨肉各東西。莫道親疏情有間,親不如疏恩義暌。
  那衣衾棺槨,俱虧趙公子代為料理。小姐算計靈柩不便停擱家中,尋個庵院暫時寄放,日後歸葬祖塋。只得設靈守孝不題。
  卻說程公子,看見馮小姐一去不知下落,也覺心灰意懶,瓦解冰消。又當不起待月之奉迎趨媚,一點春心有處發洩,程夫人又恐兒子氣出病來,再三勸慰說道:「夫婦前緣分定勉強不來的。即勉強得來,倘方底園蓋終不得合,倒做人家不起的。管什麼真假,只要隨緣恩愛罷了。況你父親知道未免倒要埋怨。被人恥笑反不如隱惡揚善罷。」石秀甫因打諢了幾日,深為厭煩,巴不得程公子不說起,好空些工夫到賭場裡去呼紅捉綠,躁脾一番。所以時常對程公子說道:「人家結髮夫妻,原不消才貌,只要中饋賢能把持家業。試看從來風流才子,那一個拘定洞房花燭,絕色佳人,那一個畢竟明媒正娶。紅拂之月夜私奔,文君之琴心挑逗。西施雖美不過吳王之愛姬,綠珠雖豔,無非為石崇之寵婢。(缺三十一字)我看尊相具這副人才,享這種富貴,那個不慕,誰人不羨。憑你移花接木,弄月吟風,好不滿園春色,到處風流哩。」說得程公子心花頓開,手舞足蹈道:「啐!有這樣花街柳巷不走,倒去緣木求魚,守株待兔,把一個快活男子受這樣骯髒氣惱,豈不可笑可恥。」正說得高興,忽見一個家人從都中來的。程公子問道:「老爺一向起居好麼?差你來做什麼?」家人道:「有要緊家書,特差小人送與相公。再三吩咐,不可泄漏與別人知道。」程公子接來一看,但見層層密封,不知有甚機密說話,連忙藏在袖中。石秀甫道:「尊相既有貴幹,小弟且暫別,少頃再會罷。」程公子道:「聞兄指教,頓開執滯,逢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其石秀老之謂乎,千萬就來,弟當煮茗以候。」石秀甫喜得滿面笑容,一拱而別。正是:
  嫖有嫖伴,賭有賭友,
  不管品行,那知好醜。
  程公子送出石秀甫,悄悄到書房內,拆開父書一看。原來秋試主考與程松是同門同年,暗通關節,故此特寫字回來,叫程公子打點進場,穩穩一個舉人到手。程公子看了,喜得亂跳亂舞。快活道:「我若中了舉人,那時豈不憑我買妾蓄婢,尋花折柳。即今之原聘不中意,我亦可另求淑女,移換轉來就是了。」瞬息間,洋洋得意,驕傲起來了,走進房中對待月道:「你雖是一個使女,卻喜你腳氣好,一進門來我今科就要中舉人。這個奶奶穩穩是你做的了。你們小姐倒沒有這樣福氣。」喜得待月笑得合了眼縫。遂與母親算計:「試期已近,這裡到南場路又不多,不如待孩兒考過,吃了鹿鳴宴,然後威威勢勢回家祭祖受賀罷!」范雲臣的妻子聽得,巴不得內姪寓在他家中,也門庭熱鬧,有些威風。就在傍攛答道:「程公子且住在我家,且報了舉人,榮歸故里。」
  不一日已是八月初旬,路上應舉的絡繹不絕。程夫人忙收拾回家,打發程公子起身,到了南京,尋個寓所歇下。私想著愁眉蹙瞼道:「雖有關節,卷子上叫我寫什麼在上面呢。」又想一想道:「啐!我只消把幾篇舊文章記熟,胡亂寫滿卷子,照樣安好關節就是了。試官既受父親之托,只要照會關節,決不看文章好歹。」於是朝夕吟唔,勉強記誦,到進場這一日,幸喜記熟了數篇,有得移借撮辦的,穩穩舉人騙到手了,不勝歡喜。到得派定號房坐下,只要展開卷子潤濃毛管一揮而就。誰知科場中通是鬼神作主起來也,不信程公子兩手十指頃刻猶如癱痪,筆也持不起來,深自驚駭。再三撫摩那得能好,漸漸映心而痛,越指望好越痛得緊。在號房看著白卷,看了一晝夜。卷兒也撤去了,忍痛出場。說也奇怪,纔出貢院兩手便漸漸不痛,至寓所已是平復了。程公子又氣又羞,不但沒得舉人做,反受了一日一夜的痛苦。正是:
  功名莫把等閒看,全在人身方寸間。
  總使神通勉強得,管教禍患並相纏。
  程公子忙收拾行李回去,家人看見未必得意,不好問得,暗裡笑道:「我說這副嘴臉,這樣品行,那裡有舉人到你的份,只好有興而來、敗興而去罷。」范雲臣自從程公子起身赴試,日日在鄰里間誇張內姪今科必中,屈指試期已過,盼望報錄的來。聽得一聲鑼響,一聲張號,跑到門首,又是報別家的。指望了四、五日,不見動靜。後來方得知緣故,一團掃興不題。
  且表趙公子賦性樸實,趙汝愚不指望他求進功名,遺些產業叫他靜守田園,做個飽暖口口君子,不料竟金榜題名,趙公子也無喜容,倒覺兢兢業業,小心謹慎的光景。免不得拜座師,赴鹿鳴。那日座師與眾舉人相見辭出,獨留住趙公子到後書房閒話。趙公子倒吃一驚,連忙打恭問道:「不知老師更有甚麼見教?」座師道:「賢契的功名說來令人驚駭莫信,尊卷我已置之落卷,不意此夜得一奇夢,只見魁星顯聖對我一拱道:『老先生秉公薦拔,固足欽敬,但不二色這一卷不可不中。玉帝之命特差小神奉達。』醒來甚為奇異,叫我那裡取什麼不二色的卷。為此,披衣起來,秉燭翻閱未曾看過的卷子,重新再看。又把落卷細細檢閱一番,只見卷面上極大『不二色』三字,驚詫非小。為何日間看過並無此三字,不消說是鬼神了。及至揭開一看又更奇。異日間記得看過甚不合意的,那時覺得字字錦繡就批中了,填榜時卻是尊諱。足見令尊向來為國精忠,貽厥孫謀之驗。但『不二色』三字,天心眷顧如此,諄諄顯靈告命,必有來歷。賢契為我詳明其說。」
  趙公子暗加驚駭,肅然謝道:「門生自總角時,家嚴就耳提面命,從來帝王卿相,以至士庶人無有不荒於色,敗國忘家而禍及其身者。則色之一字可不慎哉。況汝生於安逸之鄉,身心過於縱佚,品行易於敗壞,當嚴加防飭,克敦倫理,夫婦之外,毫不許起一妄念,作一妄為,有犯天譴,冒於法律。故即以『不二色』三字教訓,佩服門生,時刻凜凜,恐違父訓,何以謬叨帝眷。蒙老師栽植之恩,似乎借此以邀天福,恐非家嚴所以教門生之意也。」座師瞿然起敬道:「原來令尊老先生只以不淫戒勵後人,實勝於積書千卷、遺金萬鎰,宜乎上帝之保之、命之而又申重之也。使天下後世輕狂淫佚之徒,俱得猛然驚醒,奉為修身之明訓矣。」又敘些閒話,遂留趙公子小飲,辭謝而出。正是:
  文章自古無憑據,惟願朱衣暗點頭。
  趙公子赴鹿鳴宴,榮歸故里,未免親友慶賀,車馬填門,自然熱鬧一番。馮小姐看哥哥耀祖揚宗,好不撫脾自痛道:「我若是個男身,也與祖宗爭口氣,怎受惡叔之荼毒。何天既賦我以志,偏不賦我以形乎。」忽又想道:「今母親已死,義父又在都中,雖有兄弟同居,這是異鄉何年得有出頭的日子。父母止生我一女,終不然泯滅而無聞了。我今變經從權,充個男子,逕游都中,邀義父之恩,慰親父母之心可不好麼。」主意已決,遂與趙公子說知其事。趙公子道:「非是我阻撓賢妹,但閨中弱質,豈可輕馳道路,恐父親反怪我為兄不情,使我抱罪不安矣。望賢妹再斟酌則個。」小姐道:「哥哥何必多慮。雖忝拜義父,恩勝同胞,念義父膝下無人,哥哥看管家業。況做妹的慈親早喪,幾經顛沛,抑鬱困苦之極,正自該棲依膝下,朝夕定省聆訓。但哥哥放心,容妹子去罷了。」趙公子見不可挽留,只得打發一個老年家人,叫李義護送上去。於是與趙公子借了幾件衣服,折一頂儒巾,買一雙皂靴,打扮起來。先自對鏡一照,儼然是一個無須丈夫,初冠書生。把奶娘也撈一個老蒼頭,收拾行李,出來辭別。趙公子一見,驚訝歡喜,一毫也看不出是個閨閣女子、粉黛佳人。趙公子再三叮嚀李義路上小心,一到都中問候了老爺,即便回來,省得我掛念。小姐別了趙公子,一路上穿山渡水,悅目怡情,不必細述。
  不一日到了帝都,早見宮殿參差,鳳闕嵯峨。將到郊門,遠望一堆人兒擁著看些什麼。馮小姐有心觀風問俗,連忙也擠上去一看,只這一看,有分教:
  閨中處子動天顏,人人爭看女豪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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