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玄墓山看梅了悟 樂天園失主歸人

  泰山不要欺毫末,顏子無心羨老彭。
  松樹千年終是朽,槿花一日自為榮。
  何須戀世常憂死,亦莫嫌身漫厭生。
  去去來來都是幻,幻中哀樂係何情。
  話說馮樂天,道自家園內梅花不足暢觀,欲往玄墓山看梅,吩咐收拾行李,故此夫人著丫環請小姐來送行。小姐對馮公道:「園中梅花盛放,真個是深宮玉質,內苑冰姿,盡可朝夕賞玩,何必渡水涉山。況初春天氣,乍寒乍暖,當此高年,只該在家調護安樂,請爹爹息此一行纔是。」樂天帶笑說道:「從來遊覽勝景,因人生樂事,一時豪興所致,寧憚車塵馬足之勞。況此地至玄墓,相去幾百里,一水可通,無甚險阻。近聞此山請了慧日和尚主持方丈,那和尚靈濟宗派,大有德行的,我要拜他。往返不過數日,孩兒休得掛念。」小姐見父親遊興勃勃,不好再阻。說也奇怪,往日樂天有事出外,小姐不在心上,此番好像父親一去不返的光景,依依不捨,心中如有所失,怏怏回房不題。
  且表馮樂天別了梅公子與夫人、小姐,不四、五日,到了玄墓山下。那些下庵和尚認得是馮老爺來,連忙來搬運行李,叫一乘轎子,抬上山來。一路上佛殿參差,梅林樹木,層山疊嶺的景致,不必細述。知客僧早已遠遠鞠躬迎接,先令侍者通知和尚,和尚吩咐侍者,把方丈內兩傍交椅都撤了去,只擺一個蒲團在上首。知客僧引馮公進方丈來,見了和尚,朝上合掌,恭敬拜了三拜,立起身來,並不見有把交椅,只得立著。和尚道:「居士請坐了。」馮公回顧,並無坐處,又不好啟口,正在沉吟。和尚道:「居士想是忘了來處麼?」馮公會意,便坐在蒲團上,敘了些仰慕的話。排上茶食點心,侍者仍舊把椅子擺好,吃茶閒談了一回。此時天色尚早,正好遊玩。馮公暫辭和尚出來,乘了轎子,就在近處山巔上遠望那梅花,真個如白雲滿世界,香氣遍虛空。那時夕陽反照,似龍鱗燦耀,既而寒風四起,又見玉屑紛飛,宛置羅浮道中。馮公不覺詩興勃然,一路隨口吟云:
  群峰回繞澗潺潺,倚石看花四望間。
  千頃白雲僧舍靜,一園明月草堂閒。
  煙迷古徑留禽宿,香逐春風送客還。
  夜半霏微新雨後,笛中吹落滿寒山。
  時天色已暝,馮公盡興而返,將詩錄出,呈與和尚就政。那和尚看了,點頭微笑道:「居士功名蓋世,才學絕群,固足擅美一時,聲震宇內。貧僧看來,若一口氣不來時,那一點靈光卻在甚麼處?」馮公被這一問,驚得目睜口呆,不可以理解,不可以言詮,覺平日所讀的書,所恃的才,俱化為烏有,塞住喉嚨,一字也答不出來。和尚道:「要知人生在世,縱使才誇七步,學富五車,俱屬幻花泡影。到了懸崖撒手,眼光落地的時節,並沒有個主宰實地處。閻王老子面前,難道也做一首詩,寫幾個字,可以抵當的麼?好個揚眉吐氣、頂天立地的奇男子,為何到了此處,卻去不得了?若不參透這關頭,謂之遊魂。無非被名、利兩字,忙忙碌碌,虛度了一生,被閻王一掐就死,毫無把捉,深為可惜。今承居士不棄,惠顧荒山,幸勿以唐突為罪。既到此地,所謂遇寶山不可空手回去,望居士暫謝塵緣,發個勇猛,去不得處,把守牢關,目不轉腈,覷定巢穴,不避鋒芒,一槍刺去,刺殺賊首,那些諸賊自然降伏。那時閻王不得掌握生死,俱得自在,憑你翻觔斗,踢飛腳,鳥啼花落,流水浮雲,俱是有用文章矣,豈不快哉?」馮公聽了這一番開示,頓生慚愧,大發勇猛,連夜膳也不用,別了和尚,回至客房,抖擻精神,危然跌坐,左思右想,畢竟要破此疑團。那馮公原是有根器的人,自然一撥就轉。這一夜體不貼席,坐至五更時候,忽聞曉鐘一擊,不覺一個寒噤,通身冷汗,心花頓開,此時如夢初覺,似睡方醒。就隨口說出四句偈道:
  一點靈犀照,誰擔幻化身。
  溪聲與山色,俱是性中人。
  此時天色黎明,走到和尚臥所參見。那知和尚已打坐在方丈內。一見馮公推門進來,便喊叫道:「有賊!有賊!大眾快些起來捉賊!」馮公劈面一把揪住和尚的胸,喊道:「賊在這裡!」兩個拍手大笑。馮公便把四句偈語呈上,和尚看了笑道:「居士天資靈敏,不費鍛鍊便成利器,纔是有用的聰明,不朽的學問,方知老僧所言不謬。」馮公道:「弟子被名利牽纏,虛度六十餘年。今桑榆暮景,幸遇和尚指點迷津,得成解脫,覺六十年前胸中之塊壘障礙,俱化為虛空幻境矣。」和尚道:「這是居士明心見性處,但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不可得少而止。必要修到坐脫立亡,超凡出聖,才為絕境。但非二、三十年用定律之功者,不能到此地位。居士須用心養道,保護聖胎。」
  馮公稽首拜謝,用了早膳,打點今日暢游一番,明日起身歸家,恐夫人、小姐懸望。仍舊叫了轎子,一路上暗自歡喜,不枉出來遊玩,有如拾了真寶的一般,比昨日大不相同,覺胸襟暢豁,聞聲觸景,俱有一種會心處。那梅花早已零落,馮公坐在轎子上,正在吟哦賦詩,只見西風四起,凍雲密布,悠悠颺颺,下起一陣雪來。那時馮公豪興所致,山蹊野徑,賞雪觀梅,不覺忘懷,與本山迢隔數里,無處歇息,帶雪而回。未免受些風寒,便覺身子有些不快,也不用晚膳,就去睡了。明日清晨,吩咐家人,備船收拾回家。勉強倩人扶了,拜辭和尚道:「弟子感蒙不棄,得此一番鍛鍊,頓明性地。聖言:『朝聞道夕死可矣。』覺今之孽境紛擾,俱得自在而無障礙者,皆賴和尚造就之恩也。但不能常侍左右,得領拈花微旨,殊為耿耿耳。」說罷,不覺淚下。
  和尚沉吟一回,不好挽留,只得寬慰道:「居士且自保重。大丈夫當直捷痛快,一切勿作此牽纏兒女之態。」馮公點頭會意。家人扶上轎子,抬至舟中,一逕取路而回。船內又受些風寒,回至家中,愈覺沉重。夫人、小姐接著,驚惶無措,連忙請醫調治;求神問卜。那畏天得知了走來問候,假意攢眉蹙額,忙忙碌碌;陪侍醫生,拜神祈佛。心裡暗暗得意道:「造化到了。」馮公素知為弟的品行不端,念著夫人、小姐做了孤女寡婦,自然受其欺侮,未免傷心。但經了慧日和尚一番指示,明心見性,胸中解脫,不為外境所礙,把眼前事業看作身外之事,故此在夫人、小姐面前,毫不作苦楚之態也;沒有一句遺囑,或談及家事,惟有瞑目默坐,暗誦佛號而已。夫人與小姐看見病勢沉重,暗相悲苦。夫人對小姐道:「孩兒,你父親倘有不測,如之奈何?若有個月內赤子,三歲孩童,我便可口持門戶,掙守家園,縱叔叔欺心占奪,理上行不去的。今惟我與汝,伶仃孤苦。女兒縱有千般伶俐,萬倍才識,只好接別姓的香火,不能繼馮氏之宗祧。公論難逃,自然由他作主,看他平日如此作為,豈肯看顧兄面,憐念孤寡,不改我舊日家風,我與你照舊自在過日子的麼?只恐那時,我反要到他手裡,去求衣覓食,已不得把你嫁出,香煙各別。你我二人,不知日後作何狀貌?」說到此處,母女大哭一場。
  且說小姐自馮公有病,衣不解帶,食不下咽,晝夜撫摩服侍,漸漸危篤,心驚膽裂。忽想著當初有人子割股,煮口進嘗,口親病痊可;因發個願心,回到房中,排列香案,持了剪刀,正在祝告。只聽得待月氣哼哼跑來叫道:「小姐,小姐,快去,老爺不好了!」小姐慌忙趕到榻前,盡見馮公舌音強硬,對著夫人、小姐,把手一指道:「那木榮…」說了三個字,不能說完,奄然而逝。夫人、小姐傷心痛切。真個是:
  哀莫哀於生離,慘莫慘於死別。呼天愴地,嘔心瀝血。哀哀孤女,半子那敵猶子,煢煢寡婦,夫業將為叔業。恨茫茫兮無窮,情慘慘兮欲絕。幽明一判,肝腸寸裂。
  話說馮畏天聞知阿兄已死,即忙帶了憨哥來哭了一回。料理入殮治喪,喪牌上便把憨哥出名。一應外事,俱是畏天作主。要銀子用,便向嫂嫂支取。那小姐謹守孝堂,哀痛迫切,極盡居喪之禮。那時親友弔奠不絕。
  一日晚間,畏天同著幾個親友,到園中遊玩,見梅公子,那些親友問道:「這童於是何人?」畏天道:「是先兄的小廝。」便喚道:「木榮,我正忘卻你,你曉得老爺如今開喪受弔,外邊忙碌碌,正是用人之際,你為何不出來服役,倒安然坐在園裡?」梅公子道:「小的正要稟知相公,這兩日小的身子有病,行走不動,曾稟過奶奶,恕小的在此將息兩日的。」畏天道:「你說稟過奶奶,如今還是奶奶做主,只怕奶奶的事體,要來問我的主意哩。」梅公子慌做一團,只不開口。那些親友同畏天各處玩賞。有的說:「不道馮老伯愛此道。」有的說:「馮老伯倒未必,如今馮老伯的令弟是不免的了。」說說笑笑,一哄兒出去了。明日畏天喚丫環道:「你去對奶奶說,木榮這廝,問他病好出來服侍。」丫環傳進,夫人倒吃一嚇道:「木榮幾時生病?」小姐對奶奶搖手道:「是了,是了,昨日叔叔曾到後園,必定責他不來服役,他便托言生病的緣故。」奶奶意會,速喚待月去問個明白,還是出來不出來。待月到園中笑嘻嘻道:「木榮哥,可是你思量老爺,哭傷了生病?二相公在那裡叫你。」梅公子道:「姐姐,我正要稟知奶奶,昨日二相公到此,道我不出來服役,大是責備,我只得托病,求姐姐上復奶奶,求奶奶遮蓋則個。」待月道:「我說生什麼病,吃飯病,困來病,單思病?」把手向空將一面,光兒去了。待月回覆了夫人,夫人真個替他掩飾不題。
  且說夫人著人送訃音到趙家去。趙汝愚忙備祭禮來弔奠,不見梅公子,暗自驚疑,不好問得。承空步到園中,劈面撞著,各相悲喜。梅公子把感謝他的話,敘了幾句。又把馮公窺聽書聲,直訴真情:「承他互相心照,加意優待,從不服役外事,只令靜守園中。正幸棲身得所,不意馮年伯忽然變故。連夫人家事,另有一番局面,小姪怎能如馮年伯存日的安妥。我生不辰,遭此不造,蒼蒼何困我太刻耶?」說罷,撲簌簌掉下淚來。趙汝愚道:「我一向料賢姪到此必然妥當,故此並不遣書問候,恐露情跡。近聞得韓侂冑奸形敗露,聖上屢次不悅,欲加之罪,朝中俱忿恨算計他。賢姪且安心過去,挨得一日是一日。倘得奸賊伏辜,便是賢姪出頭日子。」談了半晌,不好久敘,只得各相拭淚而別。
  次日趙汝愚就要回去,夫人著人挽留,只得住下。夫人打聽畏天不在,出來相見,訴及家事,只有一個女兒,蹉跎歲月,不能親自擇配,完其終身。指望叔叔主持,只是平日不相契合,素行各別的。丟得我母子二人,好不傷慘。又帶哭說道:「先夫有一遺言奉告,未知姨夫可容納否?」趙汝愚道:「忝在至戚,既襟丈有甚麼遺囑,自當請教,可效力處,無不遵命。」夫人道:「老身止生此女,指望擇個佳婿,也得半子相依,故向來不輕易出字。孰知良緣未遂,遭此大故,雖有個為叔的,恐他草率成事,有誤終身耳。今欲令小女拜姨夫為繼父,這是先夫的遺命,伏願姨夫視外甥女如同己女,留心擇配,克副先夫之望,使不致誤適匪人。生者受恩同喜,死者亦瞑目於地下矣。」趙汝愚正在躊躇,夫人喚丫環請小姐出來,換去麻衣,穿上素服,出來拜了四拜。趙汝愚也不推辭。夫人道:「姨娘另日拜了罷。」趙汝愚道:「前日訃音一至,急欲過來弔慰,正值老荊臥病,耽擱兩日,今未知痊可否,故此還要回家。今大姨有此一番相托,這也是老夫身上當得效力的。」又敘了些閒話,趙汝愚到書房安宿。明早起身,星夜趕回。趙公子接著,忙說母親病勢危篤。趙汝愚忙到牀邊,已是不醒人事。少頃,嗚呼哀哉了。趙汝愚免不得忙亂一番。也差人報知馮家。夫人、小姐,真個悲上加悲,哭個不了。畢竟小姐後來怎樣擇配,梅公子在間中怎樣出頭,馮畏天又不知作為若何,待在下慢慢說來與看官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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