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二寨主停杯審事 四冤犯遇赦遠奔
詩曰:
幾番口案索真情,振肅瑩然澈底清。
當道若能同此輩,管教寰宇沒冤民。
話說潘鹿因潘有廉父子設謀害卻潘嶼性命,當下獻計道:「小官人解入州去,路上雖難下手,少不的發在獄中,待時取決,只在那獄中再下鍬掘,終不然又有一個舒節級哩!」潘有廉道:「家主殺死義男,難到那取決的田地!」父子們千思萬算,一時無有定策,且自按下不題。
再說三水縣眾軍健監押潘嶼等十五名囚犯,取路往清海州來。一行人走了數日,早到東莞地面。一囚犯道:「前去盡是山路,崎嶇險峻,甚是難行。我等頭戴刑枷,足纏鐵鐐,況又遇這般酷熱天氣,怎能彀盤得過數十里岡子?不如我們一堆子死在這裡,卻也乾淨,免受許多苦楚!」眾罪犯一齊啼哭,軍健們聚做一處商議道:「恁般險峻去處,委實難行,況兼這大奚山又係強人出沒之所,權且將大眾行枷鐐杻卸下,悄悄地踅過此山,復上刑具,省的哭啼啼驚動耳目,反為不便。」眾軍健參酌已定,對囚犯將此言說了。眾犯不勝感激,各各卸下刑具,擎於手內。二軍健夾一犯人,緩緩從山徑裡行來。走過了數里地面,已到大奚山嶺下。驀地裡鑼聲響處,擁出百餘個彪形虎體壯士,阻住去路。為頭一籌好漢見了潘嶼,大喊道:「官人來了,也不枉我這一片心機!」急向前來迎,潘嶼驚慌臥地,口稱「乞命」,那勇漢一把抱起,笑道:「月餘相隔,怎就不相認了?」潘嶼舉目細觀,方知是羊雷救援。來下眾囚犯並解人等被嘍囉攔定,待欲四散奔走,奈山路窄逼,難以轉動,一齊跪下,哀求饒命。羊雷攜潘嶼之手先行,回頭吩咐嘍囉:「不可將這干人驚駭,可好好帶入寨裡,見了山主,自有議論。」
眾嘍囉遵令,打攢攢簇擁著這四十餘人同入山頂寨內來。羊雷又喚人取了一頂巾幘、一領紗袍,令潘嶼於關口穿戴了,迎入大寨,與潘三澼禮畢,分賓主坐定,敘了一會閒談,次後帶這一行人進寨。潘三澼令解人跪於左邊,罪犯跪在右首,又喚嘍囉取二口利刀,站立兩旁,一壁廂備下酒席,三人談笑而飲。
這伙人見了這景象,好生驚怖,都暗想:「大王醉後,多分要將我等開刀。」各各懷著鬼胎,延頸待死。少頃,席上酒過數十餘巡,潘三澼微有酣意,喚近侍帶那罪犯過來,跪於案前,親自數點人頭,共是十四人,令取十四隻碗來,滿斟香醞,分與眾囚吃了,眾囚叩頭謝賞。潘三澼道:「汝等想這杯酒好吃的麼?」囚犯道:「謝大王爺好酒,十分中吃。」潘三澼笑道:「爾等生死都在這杯酒裡,還講什麼中吃不中吃呢?」眾囚犯聽了,皆大驚失色,面面相覷,不敢做聲。內中有一少年囚犯,匍匐向前,厲聲道:「小人的生死,聽憑大王爺發付,但求賞一酩酊大醉,償還心願,便就砍下頭顱,破開腸肚,亦所甘心!」羊雷拍掌道:「妙,妙!這廝卻也爽快,可賜他酒麼?」
潘三澼道:「酒雖可賞,姑且從容,待弟審錄一番,另行定奪。」對眾囚道:「汝等靜聽,我潘爺不似那聽人情的吏長、受賄賂的官員,審出真情,便行發落。爾等逐一將自己罪犯從實供招,我這裡諒情增減。設或隱匿不吐,詭言摭飾,立刻斬首侑觴,以為不直之戒。」眾囚犯道:「罪人等所犯情由,俱經各位州縣老爺審明,申詳司道,轉遞刑曹,現有批文在解人身畔,求大王爺龍目一電,便知實跡。」潘三澼道:「我潘爺不耐煩瞧這黑溜鰍幾行鳥字,正要爾等直言事實,頃刻決斷,不必行那費紙累筆的勾當,快快講來,稍若遲延,盡行砍了!」
那求酒吃的少年當先道:「小人的罪孽原從酒起,今日恨不的死在酒裡,才得瞑目!」羊雷又大悅道:「這漢子是個妙品。肯死在酒裡的人,決非俗物!」潘三澼道:「你且講為甚事恨的酒呢?」那少年道:「小的姓元,排行第七。因為吃的幾杯酒,人都稱我為元漏鬥。有一結義兄弟,為與鄰人爭鋒,一拳將那人打死。當晚情極,來與小的商議。彼時小的正在醉中,見他講到父老妻幼、未生男女,十分的苦楚,小人自思:弟兄共有七人,又無父母掛念。彼時一百應承,代他抵罪。
次日酒醒,悔之無及。又想:大丈夫一言出口,豈可變更?只得與家人訣別,當官認作凶身,甘心成獄,出豁了那人。近日聞得此兄生下兒子,一窩一處的快樂。小的坐在不見天日之處,受盡苦惱。
展轉思量,深恨這酒誤卻一生事業,甫能彀一場大醉,拚與那麴?做一對頭!」羊雷大喊道:「好漢子,好漢子!」潘三澼道:「且令跪在一旁。」又喚一囚審問。只見十一個罪犯一排兒跪近案前,齊道:「某等十一人,俱係海洋中買賣,後因事露被擒,一概問成死罪。俱是真情,求大王爺超拔!」潘三澼道:「凡好漢出沒江湖,殺人多者為勝,爾等曾殺人否?」
這十人道:「罪人等手裡殺的人多,也記不的數哩。」只有一個斑白老囚,跪首低頭垂淚。潘三澼道:「他十個都有殺人手段,你獨不言垂淚,是何意想?」老囚道:「罪犯阮一,原屬海上打漁生理,被眾好漢捉去搖船,他們殺人如切菜一般,我見了先自手軟,緊閉了兩眼,莫想提的手起,從來未經破戒。後遭官軍捕去,一體問罪。我想說能殺人,是欺大王爺了;若不會殺人,難入好漢們隊伴。左右難免一刀,故此啼哭。」潘三澼令與那十人分開跪了。
復喚這囚犯審問。一個道:「小的姜廿三,係岡州人氏。不幸生母早亡,父親娶繼母湯氏,復生二弟。繼母謀奪家產,屢尋小的釁隙,又於父親眼前暗行讒間。小的心懷不忿,偶因爭鬧間詆觸了幾句,繼母激怒,拿一把廚刀劈頭砍來。彼時小的情極,只得飛起右腳,將刀踢落。不期去得力猛,把母親兩指踢損。母親喚了舅子,赴本縣告稱『持刀殺母,現存傷證』,父親不能張主,縣爺聽了一面情詞,將小的重刑拷打,屈陷成招,問成斬罪。實係冤枉,無門控訴。」
那一個道:「小的竇科,係三水民籍,同縣居住貼鄰有一王寡婦,家事富饒,立志守節,見小的手裡艱難,常與些錢財營運。小的命蹇,負累實多。這寡婦因往墳塋祭掃,偶被一富戶曹爛額瞧見,慕其姿色,托媒求娶續弦。王寡婦堅辭不允。那曹爛額原係吏典出身,倚官托勢,買囑媒灼,強送聘禮入門,被王寡婦大罵,將禮物盡行擲出。那曹爛額已討下一場沒趣,大懷毒恨,偶遇本縣緝著一伙大隊豪傑,浼獄吏賄賂,扳陷王寡婦為窩家。縣爺不分皂白,即差緝捕公人,往王家搜贓。大王爺,可憐這伙人打入王寡婦家裡,自大門首直搜至內房臥室,把那箱籠內金銀首飾、錦段綾羅搶擄一空,兀自取錢索酒,吵得那節婦無處存身,直到酒醉食飽。」
羊雷大喝道:「住口,且慢講!待我出豁了這一口惡氣,再聽汝說。」潘三澼、潘嶼一齊道:「尊駕要出什麼惡氣,隔了這人話頭?」羊雷道:「小弟聽竇科說,那緝捕恁樣肆凶,不覺氣填胸臆,這會子腸將迸斷,不打緝捕,何以泄忿?」潘三澼道:「山寨裡又無緝捕,待打兀誰?」羊雷指著三十個解人道:「這伙人就是緝捕,且打下了再講。」眾解人慌了,忙道:「小人們都是皂甲民壯,並無緝捕,望大王爺饒耍」羊雷笑道:「皂甲民壯,害人的手段不下於緝捕,權借爾等兩腿,為羊爺解怒。」潘三澼喝令「拖下」,眾嘍囉和了一聲,將三十名解人盡皆扯翻,打了二十大青棍,打的眾人殺豬也似喊叫。羊雷大笑道:「妙哉!最怪你行杖牢子,下死手打人,索詐財物。今日落於老爺手裡,打一樣子,與爾等看。可要謝打哩!」眾解人只求留命,那管的疼痛,一齊爬向案前,磕頭道:「謝大王爺教訓!」羊雷歡喜道:「才合官體。」舉起大觥,賓主三人又吃了一番,復喚竇科訴完罪犯根原。
竇科道:「那岡州縣一班如狼似虎的捕役,搜檢王寡婦贓證,吃罷酒食,取出一條繩子,要縛王寡婦見官。內中做歹作好、詐鬼妝神,又騙下錢財入手,方才散去。那王寡婦是個貞烈女人,平素循良本分,遭此飛來橫事,破壞身家,心下萬分氣忿,當夜嗚嗚咽咽地哭了兩個更次。大王爺,可憐見……」這竇科講到「可憐見」三字,不覺喉中哽咽,兩眼淚流,哀哀地哭個不住。連這潘嶼眼角頭也淌下淚來。潘三澼、羊雷亦覺傷感,忙止住道:「不要啼哭,且講那寡婦怎生結局?」
竇科一面拭淚,點頭道:「天呀,有甚結局?那烈婦哭到更深夜靜,候家人睡熟,懸樑而死。」羊雷歎息道:「可憐節婦死於非命,那曹爛額可在麼?」竇科道:「這廝若在時,小的怎到披枷帶杻、恁般形境?那夜五鼓時分,猛聽的王家哭聲振耳,忙問時已知備細,彼時小的一段怒氣填滿咽喉。次早往鐵鋪中打下一柄尖刀,待砍那廝驢頭,為節婦報仇。尋覓數日,偶於州衙後僻街相遇。那廝騎馬而來,被小人一手攥住衣襟,提他下馬。誰想這爛額好生了得,就隨勢一頭撞來,小的接應不迭,刮達地跌了一下,那廝回身便走。小的躍起,持刀飛步。趕上。那廝回身,一腳將刀踢下,一手把我頭髮揪住,捺倒在地。小的就勢撮起他兩腳,往上一乘,盡力望腦後一擲,那廝把持不定,望後攛了數尺地面,撲身便倒。小人急奔上,腦上一腳,踹得他昏暈,不能掙扎,撿起尖刀,咯嚓地一刀砍下頭來,血淋漓提在手中,往本縣自首。前任李爺審錄一番批道:『白晝殺人,依律擬斬。』小的細思殺人償命,法網難逃。今日訴明衷曲,便死於二位大王爺案下,也做一明鬼,中心無憾!」
潘三澼道:「壯哉竇君也!世間若有公輩數人,惡徒自然斂跡而避。」舉起席上大觥,滿斟佳醞,親手送與竇科,候飲畢,然後就座,令竇科站立一旁,以候發落。先喚那十囚近前,復問道:「爾等所殺之人是官軍還係百姓?」囚犯道:「向來未經與官軍相敵,所砍者俱是來往客商。」潘三澼道:「那客商拿了資本,拋妻撇子,離鄉別土,只為著經營獲利,不期陷入虎口,既劫其財,復害其命,損人利己,慘酷之甚!本待盡行砍首,姑念狐兔之情,饒汝等前去,少不的待時取決,為客旅泄冤。」說罷,令嘍囉驅十囚跪於烈日之下俟候。喚過二十名解人,賞以酒肉畢,監押十囚下山,往清海州去了。留下元七、姜廿三、竇科、阮一並那十個解人,耳房內酒飯安宿一夜。次早,潘三澼喚出元七等吩咐道:「汝等四人,一代友認罪,不失信義;一為烈婦報仇,何等慷慨,深可敬重;一年老受無辜之害;一憎惡母傾陷,皆可憐憫。各贈白金十兩為盤費,速往遠鄉避難,待年久事寧,從容再圖歸計。」元七、竇科等叩頭道:「感蒙大王爺活命之恩,生死難報。但愁解子回縣報知,必差捕役追覓,小人等怎能遠遁,空負大恩。」潘三澼笑道:「我正待親去與縣官講理,怕有誰來追捕?放膽速行,不須過慮。」元七等四人領賞叩謝,下了岡子,作別分路,四散而去。
有詩為證:
久幽狴犴服非刑,幸會仁慈訊罪因。
執法盡公咸赦宥,脫離羅網入青云。
再說潘三澼將解子十人拘留寨後,不容出入,意欲元七等逃遠,方行釋放。終日整酒為潘嶼解悶。這潘嶼雖則勉強飲酒談笑,未免臉帶愁容。羊雷再三勸慰,潘嶼道:「小可家門不幸,內遭惡婦姦淫,外受獸伯父子謀陷,雖叨二寨主救拔,收錄於此,得以重生,然靜想家產一空,妻室受污,轉思轉恨,寧不憂心?若不能除奸泄憤,空生於天地間耳!」潘三澼道:「我已熟籌代官人報仇之策。這三水縣城壕低淺,城內官兵雖有千餘,大都虛冒者多,況且未經戰陣,以區區二虎將,率領精銳嘍囉,此城可一擁而進。但所慮兩下接戰之時,難保不傷百姓,故此數日與決不下。昨夜偶思一妙計,只消如此如彼入城,官人之仇已報,生靈更可保全。官人暫舒眉皺,不必愁煩。」
潘嶼納頭拜謝。羊雷道:「還有表兄卞心泉,為我監繫在獄,敢煩賢弟亦行救出,就是我再生爹媽。」潘三澼道:「大哥之兄,即我兄也,豈有坐視不救之理?明日同行便了。
羊雷大喜。當晚取下解子等衣帽腰牌、各犯解文藏頓,揀選雄偉嘍囉八人停當。次早五鼓起來,梳洗罷,飽食酒飯,取那衣帽交與嘍囉等穿戴了,身畔暗藏器械。潘三澼、羊雷也穿戴解子舊幘破衣,衣褶裡掛著一面腰牌,扮作公人模樣,兩膝、兩臂上緊縛著四把利刀,腰胯下藏了短刀,分撥心腹勇猛嘍囉五十名下船,幫助守護後面港口,凡一切守戰之具,皆打點齊備。
正待動身,羊雷道:「此去三水縣路徑生疏,又未識潘官人所居巷道住宅,並潘有廉父子形狀如何。倘造次妄行殺戮,豈不枉害良民?」潘三澼頓足道:「有理!」忙問潘嶼住處。
不知潘嶼說甚規模居址,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