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厚贈侍兒為妾媵 議芟權惡謁相知
詩曰:
深恩欲報愧無因,贈妾何辭一小春。
遣送甚豐毋足羨,德門應兆產麒麟。
權奸肆惡荼齠齔,慘毒非常誰與並。
批鱗讜諫動宸衷,名傳千古稱忠藎。
話說老蒼頭領小主之命,復進城內來,偶於衙前遇著值堂吏曹珠,原賃瞿家屋子居住,因此兩下廝熟。當下蒼頭扯曹珠到僻靜處,細問縣爺審判史酉魚事體。曹珠悄悄道:「敝主盡法拷訊,這賊一筆供招。及後扳出印常侍主謀,敝主一時疾作,當夜叛賊即斃於獄。我等暗裡揣摩,夫人也姓印氏,莫非個中有甚來歷?說便這等說,老哥外面休得聲揚取禍。」老蒼頭點頭應諾,急急回家,將曹珠所言對小主說了。瞿琰想起,昔年關赤丁遭印星毒害,印常侍復遣刺客於途中謀殺劉兄,久欲與之計較,劉兄力阻不從,這還是私仇,猶可姑恕;今結交妖黨,潛謀不軌,乃朝廷大事,豈容坐視?那縣官必係印賊瓜葛,故而徇私滅跡。倘使群黨乘間竊發,殺戮生靈,急切裡何以處之?
次早,令家僮結束行囊,打點赴京。瞿璿道:「愚兄病軀,仗賢弟相陪調攝,賴以痊可。今一旦棄撇而去,倘舊病復作,如之奈何?況你嫂嫂又不許我進房,靜悄悄一人獨守書齋,豈不悶死人也!」瞿琰道:「二哥精采倍常,諒無復病之患。但書室靜坐,實是悶人。弟送一麗妾侍奉,管教兄不寂寞。」瞿璿歎氣道:「娶妾已成畫餅,三弟說他做甚?」瞿琰道:「中年無嗣而娶妾,理之自然。況二嫂對眾面許,諒無他變,二哥安坐受妾便了。」瞿璿笑道:「賢弟饒了罷,休使我病軀重複慪氣。」瞿琰道:「大丈夫何懦怯若此?」瞿璿唯唯無言,俯首尋睡。瞿琰即時寫下請帖,付與蒼頭,接車雲甫、滑道士,立候有話,切莫耽擱。蒼頭取路入城,先見了車雲甫,遞上柬帖,備道來意。車雲甫先自出城,隨後,滑道士乘轎趕到。瞿琰迎入客廳,敘禮罷,一面整酒相待。滑道士先開口道:「相公乘夜相招,叨此盛設,不知有何見諭?」瞿琰道:「且吃三杯,從容告稟。」大家又吃了數巡酒,瞿琰舉起大觥,滿斟佳醞,奉與二老。二老接了,一飲而罄。瞿琰親自執壺,又敬了一杯。
車雲甫、滑道士又飲乾了。瞿琰道:「今日屈留二長者一敘,非為別事,只因二家兄中年無嗣,久欲覓一妾媵,奈無可意者。日前於黨宅見侍女小春,端方穩厚,規模似乎有福。愚意欲煩二長者為伐,送聘禮與黨嫗,娶此女為家兄之妾,未知尊意允否?」車雲甫道:「黨嫗念相公全家活命之恩,朝暮對天焚香拜禱,祈祝相公青春顯耀,福壽無疆。今要此侍女,立刻可至,何須叨此盛席!」滑士游笑道:「自古說:成不成,兩三瓶。這酒席也是要的。此親事我二人去講,不由黨媽媽不允!三相公可選定吉日,抬人過門便了。」瞿琰道:「姻緣事非可勉強成就,老法士莫說的甚易了。若得二長者贊襄,黨嫗慨允,即時送禮抬人,也不必選日了。」車、滑二人欣然允諾。大家又吃了一(宜及早進京,與劉兄說知,奏聞皇上,早加剿除,方免大患。)回酒,就於瞿家客廳歇宿。次日,吃罷早膳,瞿琰令家僮牽過兩匹馬來,請二人乘了,相別而去。有詩為證:
為兄求妾請星期,二老頹然醉玉卮。
今日御溝流絳葉,他年枯蚌出明珠。
且說車、滑二老逕回城裡,到黨家見了荀氏,備言瞿相公所托之事。荀氏道:「瞿相公要娶小春與令兄為妾,此女終身有倚,我亦放心得下。煩滑師太、車老丈為主,送此女到瞿門便是,何必行財過聘?縱然拿禮來時,老身斷然不受!」滑道士道:「知恩報恩,甚是老媽媽的好處。然無聘禮難以娶人,連我等媒錢也沒邊際了。」大家齊笑起來。二人復上馬出城,見瞿琰道知荀氏來意。瞿琰樂然,請二人進書房見了瞿璿,將此事細細說了。瞿璿道:「這事出於不意,豈期弄假成真!」
瞿琰道:「尊意久欲如此,心中單怕一人。」一齊撫掌大笑。
瞿琰又入後軒,請瞿瑴並母親、二嫂出來,將替二哥娶妾之事說了一番。瞿瑴道:「賢弟張主便是,何必稟聞於我?」
媚姨道:「汝小小年紀,專一扯虛頭,招人嗟恨。倘二娘不喜,如之奈何?」聶氏道:「小叔不要聽娘的說話。我向日曾立誓,二哥不娶妾生子,決不相見。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做嫂的,焉有更變?」瞿琰躬身行禮道:「賢哉二嫂也。」踅身便走。
聶氏扯住道:「三叔為兄娶妾,財禮出於何典?」瞿琰道:「聘禮一力包辦,不勞嫂嫂費心。」說罷,逕入書房,取出禮緞八端、聘儀百兩,交與二媒,往黨家送上。荀氏收了,忙忙整辦妝奩衣飾,不下數百金。又將原禮帶回,就煩二老丈送小春往瞿家來。此時瞿家預先備下筵席,延請親友鄰族拜見飲酒,只有聶氏閉門不出。當夜,酒闌人散,眾婢僕秉燭送瞿璿、小春歸書房裡來。瞿琰自陪滑道士、車雲甫客廳宿了。次早,二老作別自去,謝媒禮物不復煩絮。
且說數日後,瞿琰行囊已備,辭別母親、兄嫂,帶了兩個小廝,取路進京。一路上風景不能盡述。不一日,早到長安,逕往樞密府來,見了劉仁軌夫婦,歡喜無限。劉仁軌當晚整酒洗塵,彼此道了間闊之情,又把家事說了一遍。瞿琰將黨家二女被魔、至於史酉魚斃獄前後事跡,說與兄嫂知道。劉仁軌道:「此事的係印豎通妖作叛無疑。我初抵京時,李樞密當朝秉政,此賊兀自藏首縮尾,不敢鴟張。近日李公辭疾歸閒,這賊與許敬宗內外連結,總理朝綱,官家寵任,誰敢觸忤於他?況樂知縣斃犯滅跡,難以奏聞。」瞿琰道:「向日私憾,哥哥不與交論,是君子不報無道之義。今印豎結黨謀叛,乃國家大事,待其竊發,上危社稷,下害生靈,豈忍箝口不言?」劉仁軌道:「事雖重大,奈無蹤跡可乘。倘激聖怒,誰能分解?」瞿琰愀然不樂。龍氏道:「小叔且省煩惱,緩緩從長計較。」三人正議論間,門吏忽報戴爺相訪。劉仁軌忙整衣冠出迎。
瞿琰問道:「甚麼戴爺,大哥如此迎候之速?」龍氏道:「戴公官居平章,諱至德,近日與你哥哥交契甚厚,今來相訪,必有事故。」叔嫂踅出廳後軟門邊竊聽。只見賓主敘禮罷,劉仁軌拂衣遜坐。戴至德道:「小弟有一密事奉聞,乞於靜室中一談方妙。」劉仁軌即攜手進穿堂來。龍氏、瞿琰急閃進側廊避之,讓二人步入書室中坐定,又於窗外私覷。戴至德道:「數日不面,豐彩倍常。然尊顏似含不豫之色,何也?」劉仁軌即將瞿琰所說,備細剖露。戴至德道:「這閹賊門下所用之人,盡係凶徒妖黨。那不軌之謀,容或有之。奈事跡未彰,難於陳奏。這賊現露一樁至毒至惡慘酷之孽,故私謁叩陳,密相計議,怎能彀面聖力言,將印豎解屍剉骨,為萬民泄忿,我等死亦暢快。」劉仁軌道:「暗合妖黨,潛行悖逆,此賊已應滅族。尚有甚至惡之禍,乞大人賜教!」戴至德道:「數日前,小弟偶於御道行過,有一貧士攔街聲屈。小弟停車,細詢其冤。彼言姓韓名相,儒業無成,室如懸罄。因地方報稱常侍印爺收錄幼童,演習歌舞,但選眉宇清秀、面麗潔白者,售價數十金。那韓相人貧志短,將長子壽微年甫十歲、次子顯微年甫七歲,需索重價入手,將二子賣與印府去了。」劉仁軌道:「印豎既收錄歌童,二小子已得安身之所,何慘毒之有?」
戴至德長笑道:「可憐,可憐!若演習歌舞,何云慘酷?這賊子以一介匹夫,日近龍顏,那赫奕受用不下於官家,然所慮者惟壽耳。差人遍訪名山仙境,祈求長生不老之術。有一方士暗獻龍髓萬壽丹,服之可以不死。這賊子大悅,留方士於私宅整理藥餌。老大人你想,那龍髓是什麼物件?」劉仁軌道:「不過是龍肝鳳髓之類,總屬荒唐。」戴至德道:「如取龍肝鳳髓,何足為奇?原來那方士傳授秘訣,將赤金打成上平下銳的管子,炙於烈火之中,把肥胖孩童背剪綁縛於樁上,分開頂發,伺候印賊取過炙熱空心金管,照童子頂心鑿下去,吸那腦髓來吃,用至四百九十人,自能延齡千壽。韓相二子,俱罹慘害,故此稱冤叫屈。小弟已慰彼暫回,從容探聽的實,再行區處。日昨印戟門客駱籜突至敝衙,說這廝已吸下三百九十七童之腦,奈一時無處尋覓,不能完其七七之數。偶窺見駱籜幼弟,年方六歲,重價購求。駱籜受銀佯允,暗負幼弟逃奔出首,懇求為百姓伸冤。劉大人你想,世間有這樣癡蠢狠毒之徒!若不奏聞皇上,則此豎肆惡無窮際矣。」劉仁軌道:「當初商紂是一天子,單思著蠆虺炮烙之刑,剖心斷脛之酷,終於身死國亡,貽笑千古。諒印戟不過是一閹豎,怎敢行這忍心至毒之事?惡貫滿盈,未有不敗者也。」戴至德道:「明日早朝,小弟率韓相、駱籜,候大人一同見駕,面執其惡,諒彼無可逃避。」劉仁軌慨然允諾,二人就於書齋內小酌數杯散訖。
劉仁軌即對夫人、瞿琰說其大概。瞿琰道:「此事大嫂與弟適已竊聽矣,大哥入朝,攜帶兄弟一往。」劉仁軌道:「汝前上表辭官,聖上又不宣召,怎好進朝面駕?」瞿琰道:「弟陪兄同去,暫於午門外站立,待戴平章劾過那事,大哥乘機將史酉魚妖黨奏聞,設或至尊問詰,可言弟親身經歷,悉知備細。弟於午門外候旨。官家若召我時,自有對答之言,管取無累於大哥也。」龍氏笑道:「弟兄骨肉,何累之有?你哥哥以一介布衣,官居二品,富貴極矣。倘有變端,只索掛冠歸去。但小叔未諳朝儀,怎好見的天子?」瞿琰道:「舞蹈之禮,久於書館中演習,明日見君,何患失儀?」劉仁軌道:「見官裡不是耍處,稍有差誤,立遭譴責,賢弟務宜謹慎,切勿孟浪!」瞿琰道:「不須叮囑,臨期自有斟酌。」 弟兄們議罷安宿,不題。
且說戴平章別了劉尚書回府,乘夜呼喚韓相、駱籜聚於一處。次早,天子臨朝,百官不約而會,同入朝班,山呼舞蹈畢。
此時,唐高宗御極,武后垂簾於後;政無大小,皆預聞之;天下大權,悉歸中宮;黜陟生殺,出於其口,天子拱手而已。中外謂之「二聖」。有詩為證:
玉座羈縻類伏龍,權操生殺屬中宮。
陰陽失位綱常紊,萬乘何如田舍翁。
當下百官朝見天子,隨班退出。單有吏部尚書劉仁軌、平章戴至德執簡當胸,俯伏於御案之前。天子道:「諸官皆退,二卿獨留,何也?」劉仁軌道:「臣吏部尚書劉,有事奏陳陛下。」戴至德道:「臣同三品平章事戴,有事奏聞陛下。」天子道:「二卿有言,當秉公陳說,朕當默聽。」戴至德道:「臣單為中官印戟肆惡虐民,潛伏不軌,若不及早誅夷,必有玷於社稷。」天子失驚道:「司宮掌理奏疏,出入禁闥,未嘗離朕左右,怎能潛謀不軌?卿家休得妄言!」戴至德道:「聖明之下,焉敢妄言?如有一字之妄,自干天殛。」天子回頭四顧,只見印戟站於龍座之側,天子點頭道:「汝來,試聽戴平章講話。」
印戟趨出,俯伏道:「奴婢供役宮禁,咫尺宸威,一舉一動,難逃聖鑒,平章何得遽言叛逆,欺誑聖聰?」戴至德道:「印戟積惡,擢髮難窮,叛逆之謀,的有實據。只今殺害五百生靈,以圖長壽。即此一端,亙古及今,未見之慘。雖剉骨粉身,不足以償其罪。」天子失驚道:「延齡積壽,重乎滌身潔行。況殺生乃持戒之首,何以妄害數百生靈?卿言及此,朕甚駭然。」
印戟道:「奴婢托萬歲爺天恩,年逾耳順,即刻受戮,已不為夭,何苦傷生戕命、摳肉補缺?不要講數百條性命,但無故殺一雞犬,便覺寒心,怎忍傷及萬歲爺良民赤子?只此一節,足顯戴平章妝誣坑陷,欺滅聖聰。」戴至德道:「印宮官休得巧言文過,希逃法網。現有冤主韓相、首人駱籜在午門外,候旨面證。臣何為欺君誣陷?」天子道:「既有執證,速宣進見,朕辨明真偽。」黃門官奉旨急出午門,召二人入朝,俯伏階下。
天子道:「戴平章言,卿二人首告印監妄圖長壽,屠戮生靈。這事未否真偽,卿當剖露其實,朕即繩以重典。」韓相俯伏道:「臣習儒不就,家貧落魄,憑中說合,將二子賣入印府為歌童習技。誰想印中貴用方士延齡藥餌,取金管插入二子頂門,吸出腦髓食之。可憐二子死於非命,屍骨不知落於何所。可憐臣中年絕嗣,不孝之甚。無奈至於平章府告首,為二子伸冤。得見陛下,臣無任惶悚。」說罷,哽咽而泣。天子慘然道:「殘忍若此,死有餘辜!」又喚駱籜,問其出首何事。不知駱籜怎麼復奏,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