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藍面鬼撲捉黨翼兒 大將軍錘擊滑道士
詩曰:
紛紛野道是旁門,浪謂驅妖反受驚。
修正履方魔自退,不須按劍誦黃庭。
話說荀氏雖是女流,素有主見,不信邪鬼。當下因二女說窗外小人之異,一同上樓,望窗外覷時,真煞作怪,那瓦上的小人兒比前長了寸餘,帶著兩個藍臉小鬼,在簷口打團團,走了幾個轉身,逕奔入窗口來。終是這荀氏年紀老成,有些主張,口裡念著太上老君,兩手拈了瓦片,打將出去,瞥眼間,那三個小人兒寂然不見。荀氏道:「木妖石怪,何處無之,孩兒們不必憂驚。自古道:見怪不怪,其怪自退。以後只在房裡習工,不可復來閒玩。」說罷,把四面窗扇關上,又將樓門鎖了,娘兒們下樓,聚做一處寢食。數日後,隱隱聽得花樓上有履足之聲,繼後漸聞歌詠歡謔,恰似宴客的一般,笑聲不絕。
荀氏晝夜縣徨,又怕驚傷了女兒,按膽佯為不理。
有一小廝,名喚翼兒,原是個家生子,年近二旬,向來乖覺膽大,見花樓上如此怪異,口雖不說,心下猜疑:「這屋宇在城市中,又非曠野去處,精怪從何而入?員外久不在家,媽媽莫非有甚差錯,故意大驚小怪,將門鎖閉,遮人眼目,留甚人在上作耍哩!」當下瞞著眾人,悄悄地踅入花樓上來。已是傍晚時候,在門縫裡佇目張望,只見四面樓窗盡閉,黑??不見人影,但聽得唧唧噥噥的說話響。翼兒心下愈疑,站著窺覷。
忽一人喝道:「掌燈!」喝聲未畢,滿樓上俱是燈燭,照得一片通紅。樓中心虎皮椅上坐著一員大將,生得長軀大臉,暴眼赤髯,頭戴兜鍪,絳袍金甲,側首坐首一個白鬚老子,兩旁侍立數十員軍校,醜惡猙獰,狀貌不一。翼兒見了,便覺膽寒,顫簌簌立腳不定,意欲走下樓去,又存想道:「既來此窺覘一番,有一個下落,是甚鬼魅,也好祛遣。」復站住,覷其景狀。
只見那大將道:「天色已瞑,何不移酒過來一樂?」兩旁軍校齊聲應諾,紛紛地搬出肴饌來。一霎時,羅列盈案。大將上坐,老子側陪,軍校等執壺把盞,吃了一回,老子道:「向蒙將軍囑托,要一良緣婚配。小神遍處尋覓,並無合意者。日前於此偶爾經過,見本宅二女端方有福,若與將軍匹配,足稱佳偶,故請將軍至此合巹成歡,小神也叨一杯喜宴。為何連日已來,只見宴賓款客,把洞房花燭之事付之不聞,未審是何主意?」
那大將笑道:「呵呵,空教汝作一隅之神,枉活了多大年紀,豈不知求親告債之說乎?汝未報之先,吾已見黨宅二娃之美,願求婚配,但未通媒妁,豈可草草行事?使諸親友聞之,豈不笑恥?」老子道:「將軍欲通媒灼,呼吸可行,何必如此濡滯?」
大將道:「吾細思,通問求親,非汝不可。明日煩駕,與荀母一言,便成花燭。」老子道:「承尊神重托,敢不奉行?倘荀母不允,如之奈何?」大將道:「彼若慨然允諾,黨家之福也;如推辭不允,呼喚諸鬼眾惡,騷擾他無容身之處,那時不愁親事不成。」翼兒聽了這活,不覺怒從心起,大喝道:「何處邪神,在此作怪?」即把泥塊擲將進去。那大將發怒道:「誰敢觸忤吾神,快與我抓來。」又大吼了一聲,將房子震得淅刺刺地響。忽見一藍面長鬼,從屋簷上跳將下來,怒目齜牙,逕撲來要拿翼兒。翼兒慌了,口中喊叫「有鬼!」從門口倒栽蔥翻下樓去,跳起身就走。那藍面鬼隨後飛也似趕來,剛追至軒下,被一隻黑犬衝將來亂吠。
荀氏聽見了,疑是後廳有賊,慌掌燈,令男女等都出來照理。
只見軒子前翼兒仰面睡倒階下,那黑犬兀自哰哰地叫個不住。眾人忙提起看時,但見他面青唇紫,兩眼緊緊閉著,口裡哼哼地呼喚「有鬼!」。荀氏道:「一會子不見這狗才,原來在這花樓惹禍!」一連豿了幾口涎唾,扶出前廳上來,把熱湯灌下,坐了一會,才開眼道:「好也,得了命也!」眾人問道:「你大驚小怪,卻為著甚來?」翼兒歎了幾口氣,將花樓所見的事情,如此如彼說了,又道:「適才被那藍面鬼追將出來,若非黑狗趕去撲咬,險些兒被他抓了去,這會兒膽水不知落在那一髒去了。」荀氏道:「花樓上成精作怪,我已閉窗鎖戶暫避之,待其自退,誰教你大膽偷覷?不拿你,拿誰哩?」家僮們齊勸道:「奶奶不必著惱,且教翼兒睡了,明日另作理會。」
荀氏依言發付男女們各自回房歇息。
次日,接親族們商議此事。內中一老者,姓車字雲甫,乃黨家久鄰,有些見識,對眾道:「大凡人家住居,寧可人多屋窄,莫使宅廣人希黨老丈只顧著生計,將幾房從者盡分撥出外,留這些小男、碎女與安人守家。你只看寬蕩蕩十數進大屋,靜悄悄沒個人煙,那邪神野鬼乘機而入,蒿惱你家。誰教這小廝呆著一副大膽,黑夜去窺覷?好險也,好險也!」眾人道:「老丈議論的極是,如今何法處之?」車雲甫道:「老朽素聞清陽庵道士滑士游年紀高大,素有道術,能驅邪遣鬼。及早備禮,去接他修齋作醮,求懇天帝正神,驅逐邪祟出門,自能安靜矣。」荀氏依言。登時備下禮物,親自乘轎,往清陽庵見了滑道士,拜懇作法逐邪。滑士游接了禮物,令荀氏回家齋戒三日,然後赴壇作法。荀氏告別去了。
到第四日,滑道士率領徒弟牛二松、徒孫巫近槐、玄孫李旭南、玄玄孫翟伯服,共五員道士,到黨家來,做三晝夜道場圓滿。滑士游披髮仗劍,親到花樓上來,誦咒捏訣,鱗罡步鬥,正將法水噴入門口去,只聽得一片轟雷裂帛之聲,一大將閃將出來,舉手中鐵錘劈面便打。滑士游叫得一聲「阿呀」!錘已擲中左臂,把寶劍、水盂拋在一旁,翻筋斗翻下梯。眾道士與黨家親族人役你扯我拽,亂跌下樓去,堆做人山,燈燭盡滅,將老道士壓在下面,叫苦不迭。幸廚房相近,廚子們持刀執斧,敲砧板打銅鏇,一齊喧哄出來,將眾人一個個提起,看那老道士時,直僵僵睡倒地上,口裡一面叫苦,還念誦:「轉妖縛邪,殺鬼萬千。」眾人笑道:「妖神已去了,老法士尊軀也將壓扁了,尚念咒做什麼?」滑士游道:「再念誦幾句,怕這爺爺轉來怎處?」眾人笑做一堆。滑士游蹲倒地上,回頭問道:「翟兒不妨麼?」牛二松原有幾分酒意,又被壓了一下,瞅眼道:「扯淡!自己壓得幾死,還問什麼翟二、翟三?」滑士游道:「咦!我便問這一聲,不傷恁,切己鳥事,煩惱怎麼?」牛二松道:「不羞,肉麻!惶恐老大年紀,不通世務!本宅求你捉鬼,反被鬼侮弄,若非眾位朋友相救,這條老命差不多嗚呼哀哉!只索捲起經事回去,還記念小翟怎的?這叫做老不知死!」
滑士游大惱,負著疼,
咬著牙齒,掙扎起來,罵道:「黨媽媽府上一場大經事,要我等驅邪遣怪,區區手段,誰不知道哩!今夜走了爐,畢竟是汝等身體不淨,誤了大事,反嗔我多問,好不達理!」巫近槐、李旭南一齊道:「今日本宅一樁正事,我等不能完局,多少沒趣!你兩個老人家絮絮聒聒怎麼?豈不被人笑話?或有小節不圓處,回去爭理,何必在此饒舌?」
滑士游、牛二松再欲爭論,被眾人勸住。一個廚子笑道:「老法師快請出去,廚房裡傾翻了醋罐子,要去收拾,無暇奉陪。」
眾人哈哈地大笑起來。翟道士先自溜了,隨後眾道士齊哄出廳外,令道人收卷經擔,無顏含愧而去。荀氏見了這個景象,又惱又笑,留親鄰吃罷晚飯散訖。當夜,花樓上打滾廝嚷,比往常倍加熱鬧。荀氏慌張無計,親自乘轎遍處求籤問卜,詢何鬼魅;又訪問真人法士,終日延請驅遣。奈何那邪神法力浩大,凡驅遣一次,反添上一番煩惱。不及半月之間,前廳後堂都被鬼占了,爭鬥廝殺之聲,喧哄不息。向前只是夜分出來,已後青天白日,長長短短、大大小小之鬼,穿東過西,現形作怪。
荀氏無奈,只得領了兒女、僕婢搬出牆外棧房裡避之。這都是亙古之所未曾見的。有詩為證:
道高德重鬼神欽,何事書符與誦經。
術者漫勞螳臂勇,反教魑魅現真形。
前說都是敘黨家見鬼根由,按下不題。且說滑道士因瞿琰問及臂傷一事,將黨家神鬼侵擾源流細講一回。瞿琰道:「那黨家或者平素為惡不仁,結下冤孽,以致神鬼作殃,這是無法可解的事了。」滑道士道:「黨員外夫妻兩口兒最是純厚,縱使吃藕,也是怕響的,有甚冤孽作祟?不過是天災人禍,偶爾相湊,聚成作耗耳。」瞿琰道:「既是那家良善,怎忍坐視不救,縱邪鬼之猖獗?」滑道士道:「老朽也只好虔誠發檄,盡法驅逐。不知是甚力量,反受其傷。誰敢再捋虎鬚,前去行法?」
瞿琰笑道:「老丈等無非是口傳心授道家符咒,隔靴搔癢,未得真傳,怎能彀降神伏鬼?我學生自有玄妙之術,縱使玉皇上帝、各天門內天神天將,見了我自然斂手而退,何慮妖神野魅乎?」滑道士聽了,半疑半信的道:「三相公既恁地說時,必有真才實學。明日老朽對黨媽媽講知,便來相請,萬一決撒時,道士們又增一話柄了。」瞿琰道:「老人家多講。終不然假以行法為名,誆騙錢財不成?」滑道士道:「三相公果能如此,小庵亦叨光彩。」喚過翟伯服,吩咐往黨家去:「對媽媽說知:有一青年相公,法力甚大,老師大拜懇為宅上驅邪。汝先去報知,令他牽馬來接,我好陪瞿相公同去。」翟伯服道:「日前壓得不怕,兀敢再去闖禍?」滑道士道:「誰要汝多口!三相公自有玄妙之術,快快去走一番。」翟伯服一面走,口裡嘟嘟噥噥的埋怨去了。
瞿琰道:「救難扶危,自是仁者的念頭,何必令彼來接?」滑道士道:「更見三相公好處。老朽臂雖負痛,足頗能行,相陪尊駕一往。」瞿琰道:「二哥暫留一候,待弟親去按治,或遣或擒,臨期下手,速則今晚,遲則明早方回。」瞿璿道:「三弟自去,我且在此尋睡。」滑道士手拄竹杖,同瞿琰出庵,緩步而行。剛走的一半路,翟伯服喘吁地奔轉來,搖手道:「小相公、老師太不必去了,黨媽媽一家子哭得振鈴,去也無益。」滑道士道:「黨家為何啼哭,可曾問來?」翟伯服道:「他家一窩子老小哭的正苦,誰敢去問他?」滑道士沉吟不動。瞿琰道:「哭之悲切,事在至急矣,怎不去拯救?老法士慢來,煩翟兄引予先去。」翟伯服不敢推托,踅身便走。二人飛步,奔到黨家小屋門首,那屋裡兀自哭聲未住。瞿琰推開門扇,只見黨媽媽鬅頭散髮,睡於地上,口裡哭叫:「神爺呀,還我兩個女兒來,不然,這一條老命也是死數!」裡邊有十餘人,哭的哭,勸的勸,團做一塊。瞿琰分開眾人道:「且扶起這老嫗,講一個詳細,自有區處。」眾人看瞿琰青年美麗,衣衫華彩,諒來不是庸常人物,一齊將媽媽扶起,說:「這官人問你老人家備細,且停悲告訴,為你處分。」
荀氏把兩眼珠淚拭乾了,向瞿琰萬福,瞿琰答禮,勸道:「老嫗且自掙揣,為甚如此悲慟?」荀氏即提起花樓見鬼情節。
瞿琰道:「前話我已知道,但只講今日為甚啼哭?」荀氏道:「寒家十餘造屋宇,都被那兇神惡鬼佔據,無一塔兒餘屋可以容身。母女們無奈,移出棧房裡棲身,避其騷擾。昨晚正和兒女輩秉燭閒談,猛然一陣風起,把燈燭卷滅。急掌燈時,兩個女兒寂然不知去向。畢竟是那伙妖神攝去了,又不敢入去尋覓,諒來多死少生,因此老身悲切。」瞿琰聽了,暗想:「鬼神作祟,造物之戾也。諸耗猶可容之,今踞攝室女而去,必是淫邪魍魎,若不早行誅戮,將來禍不可測。」對荀氏道:「且請寬心。凡淫神攝女,准不加害,只今夜拿住凶魔,穩取二令愛還與老嫗。」旁邊轉過車雲甫來,把瞿琰自上至下看了一回,張目道:「小相公請回,莫在此飛蛾赴火,自戕其命。」
瞿琰正欲答言,恰好滑道士走入門來,車雲甫拱一拱手,指著道:「小相公不怕時,只問這老法師討一個信息。」滑士游道:「老施主,你不知,這小相公年雖弱冠,文武皆全,兼通法術,助劉爺征番滅寇,大建功勛,正要去做官哩!他有真才實學的手段,才敢來遣怪除妖,你莫要阻擋!」車雲甫道:「我瞧小相公一貌堂堂,必居顯位。但治人極易,治鬼甚難,故勸他莫要惹禍。向日便宜了足下,只壓得似鴨叫;近來初九日,杜真人尊頭著了一石塊,打個窟窿,血也流了幾碗;十二日,戚法士行法不靈,恃著力猛,手舞雙劍,滾將入去,被他捉倒,口耳鼻孔內塞了泥塊,擲出門外來,我等急救時,已是半死;昨晚,關和尚誦經求釋,正在甬道中焚化紙錢,被眾鬼抬到火燄上,扯來拽去,恰似熏臘豬的一般,屁股上燎漿泡脹起來象鼓釘大。你想,好利害也!」滑道士聽了,打一個寒噤,簌簌地發起抖來。不知這老子怎得回庵,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