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華如剛藏機破法 龔敬南看鷂消閒
詩曰:
髡囚詭辯破生涯,不利三言計實佳。
入手經營風捕影,將來財帛浪搏沙。
步清垢服心無緒,看鷂登橋興亦賒。
觸物見貪填慾海,總稱市井室盤蛙。
話說百佛寺和尚華如剛因葛、龔二人說賣鄭郴墳山,不肯使他預事,暗地見瞿天民,下說詞撓阻。瞿天民細問三不利之意,如剛道:「鄭諫議之柩落土已久,尊府欲為太太作塋域,必須啟棺發墓而後可葬。此乃損人利己之事,於心何忍?況明府德望素彰,今為一段荒土以損名譽,竊為長者不取,一不利也;葛、龔二人素稱無籍,誘鄭郴發掘祖墓,得價百金,業主只得半價,二奸亦得五十金。自古道貧極無君子,倘日後鄭郎生情構訟,找價出於買主,使小人獲利,而禍害貽及尊府,二不利也;小僧聞昔年鄭宦謀此墳山,費了若干銀兩,指望世代簪纓,千年富貴,詎料入土之後,子孫零落,一至於此,地之美惡可知矣,明府用之,非也無益,而且有損,三不利也。況城市中小兒歌謠道:「破鼓聲,葛、龔、鄭;撞著他,便倒運。雖是戲言,實係民謠。聞葛、龔二人之言不宜聽信,僧言切直,望公詳察。」
瞿天民道:「深感盛雅賜教。然山之好歹,人之真偽,皆不足言。但不佞看了數日墳山,並不提起舊穴一節,豈非失於檢點?發人舊塚而圖子孫受用,亦非士君子之所為。若不是吾師指示,幾誤大事!」再三致謝,欲款留待齋,如剛辭別而去。
瞿天民父子們正在中堂談笑,只見葛、龔二人闖入來,唱了一個團圓喏。葛鷦道:「所事,小弟反覆開諭,彼已首肯,只憎價開不足,還求量情增補。」龔敬南道:「明日乃黃道吉辰,老丈整頓交銀成契便了。」瞿天民低頭不應。瞿瑴道:「日昨我到破鼓廟求一靈簽,占得此山是個倒運局,故不用了。」葛鷦道:「大郎休得笑話!端的事體若何?」瞿天民道:「承二兄攛掇,倉猝間看此墳山,一時忽略,失於檢點,草草應允。細思發掘宦門久安之家,欲為己物,妄圖子孫隆盛,不亦謬乎?二君宜輔我以仁,不可陷人於不義之地,此事斷難領教也!」二人不敢再言,口呆目瞪的,不覺四隻腳不移自動,倒退出門外去了。
龔敬南道:「何如,決是這和尚破了法,活潑潑二十五兩白銀在袖中打滾,可惜走了爐。」葛鷦不應,只是千賊驢、萬禿廝,不住口喃喃的罵,兩個悶悶地走路。龔敬南眼觀他處,一腳陷入爛泥溝裡,仰面絆了一跌,急掙起來看時,鞋襪道袍盡皆泥濘,更兼臭不可當。葛鷦掩鼻而笑,過路的人站住了看。龔敬南道:「晦他娘鳥氣,天殺的不來救我,反掩著糞門冷笑。」葛鷦道:「這是老兄的利市,我怎敢上前沾惹?」
龔敬南渾身脫剝下來,向河內去洗淨絞乾了,將巾幘也除下來,一同提在手裡,同葛鷦一步步捱到家下,換了衣服,逕尋著鄭郴相議。鄭郴道:「錢財交易,自有緣分,和尚怎能破得?彼既不要,另尋一個主兒罷,何必苦苦去干求他。」葛鷦搖頭道:「奇奇,日前怎的講來,怎地緊急?今日反慢敲得勝鼓,裝起太平腔,好古怪異聞!」龔敬南道:「有甚異聞古怪!以我估度:若非禿廝藏機,必定另尋售主;任君暗地張羅,難脫我二雄之手。」鄭郴笑道:「好二雄嘴臉。這樣的估度,只當撒屁!我自前晚妻弟來家說起賣山一事,早晚准擬成交。妻弟諒有根底,昨早著人送五斗米、兩挑柴、四十貫錢來,與我說過,待那話兒入手,加倍償他。你說我得了這些東西,豈沒有十數日過活?故此事便緩數日何妨!」葛鷦道:「好一位撒漫的令舅,妙,妙!」龔敬南道:「四十貫錢有好一會賭哩,你還敢來上陣麼?」葛鷦道:「數敗之將,望風而遁,他兀敢當鋒抵陣哩!」鄭郴道:「我鄭爺專要砍那硬嘴強舌的好漢,便與恁殺一陣,待怕怎的?」龔敬南道:「不要說嘴,來的便是漢子。」葛鷦將手指著內室道:「只怕,只怕咦!」
三人正划得入港,只聽得裡面敲桌打凳,一片聲罵道:「那個瘟病狂不死的狗賊,來賺這少年亡去賭。可憐我連日受餓,若不解這條褲子買米吃,這時候已為乾癟之鬼。好鐵心膽的忘八,黑肚腸的死囚!聞得了數十貫錢,便見財起意,兜他去賭。我好恨也,天呀,天呀,我死也不放這兩個掛牢牆的配軍!」一面罵著,捶胸跌足的哭將起來。葛、龔二人向鄭郴丟了個眼色,飛奔出門去了。鄭郴假去尋睡,任憑渾家穢言辱罵,向晚來依然去賭,畢竟弄去了這數十貫錢,赤手怏怏而回。夫妻兩個這一場廝鬧,自不必說。
且說那華和尚見了瞿天民回寺,當夜靜思:「瞿老果然富足,久聞事母至孝,為親擇地,決不吝價。長溪峪上南裡許,有一片好地,我曾見來,山勢肥圓而頂平坦,是為庫象。麻鬥西先生常勸我謀之,以做壽城,後代必發財祿。我等出家人圖得一身受用足矣,那管徒子徒孫的後局。若此山脫手便罷,倘在時,必須如此如此而行。佛爺著力,穩獲厚利。」次日侵早起來,舀冷水洗了臉,空肚皮去尋麻鬥西。相見了,詢問此山在否?麻鬥西道:「這山還未曾賣去。近日價又輕減,師父若要,及早可圖。」如剛道:「小僧沒家計買他,今有一富翁要尋好地。」即將瞿天民母死,如此如彼,細細說了。
麻鬥西道:「師父下顧,有何主見?」如剛道:「小僧來見先生,不過為利而已。先生有甚妙策,誘瞿子良來買此山,我二人於中取事,圖得一場小富貴方好。」麻鬥西道:「這也不難,但要個莊主才好做事。」如剛道:「要那莊主何用?」麻個西道:「當初這地價咬釘嚼鐵定要六十餘金,數年來並無承受之人,價目漸漸跌下來了。目今若有四十兩,穩取到手。這銀兩必須得一莊主出手買了,然後去見老瞿,自有妙計打合科索,厚價轉賣與他。四十金原還莊主,餘利對分。這是撐船就岸的生理,可惜少一莊主。」如剛笑道:「莊主就是小僧。」麻鬥西道:「若得恁地時,此事成之甚易。」留定如剛早飯罷回寺,等候消息。麻鬥西逕來見那山主,斟酌定了,令人至百佛寺照會如剛,急袖了銀兩到山主家,當晚兑銀立券,夜深散訖。路上如剛說:「鬥老若會瞿公,切不可提起小僧法名,但說家師文煥的名號便了。」
麻鬥西應諾。次日,麻鬥西遍處尋訪瞿子良親戚。旁人指道:「留守司前張佛匠,乃瞿宅兒女親家。」麻鬥西假以裝貼佛像為由,來見張佛匠議定價目,拉他到酒肆中坐地,虛心相勸。
張佛匠三杯落肚,漸覺醺醉,麻鬥西才講出:「長溪峪有一片平地,敢煩吹噓往瞿宅說合,玉成之後,必行重謝。」張佛匠滿口應承。二人離了酒店,一同到毗離村來。張佛匠先見了親家女婿,說了來意,次後引麻鬥西相會。
瞿天民迎入客廳。茶罷,麻鬥西通了姓字,自誇有十分本事,又講:「長溪峪這片平山是百佛寺僧人出賣,此山風水甚奇,子孫世發財祿,久仰高風,不以自薦為醜,敢此造府奉聞。」
瞿天民道:「承鬥西錯愛,深感盛情。然千聞不如一見,待學生經目一觀,從容請教。」麻鬥西道:「老誠的確之見也。尊駕若去,小子奉陪。」瞿天民道:「更妙。」張佛匠道:「長溪峪離此不遠,何不即往觀之?」瞿天民暫以現成酒飯款待,同取路往長溪峪來。麻鬥西引瞿家父子直上對面山頂,指著這平山,細言風水之妙:「龍行帶倉庫,富足賽陶朱。你看那左右龍虎有情,前後砂水迴護,豈非是貫朽粟陳之地?」瞿天民細細看了,也覺得入眼。便問道:「這山有幾多開闊,賣主是百佛寺甚僧,價數幾何?」麻鬥西道:「此地方圓有十畝之大,樹木大小共八百餘株,賣主是百佛寺富僧文煥,價銀三百餘金。」
瞿天民笑道:「地雖寬敞可用,只嫌價目太高,小弟焉有此力量?」麻鬥西道:「老丈擲數百金如蛟龍去一鱗耳,何太謙如是?果嫌價之太高,待學生宛轉贊襄,諒亦可減一二,臨期自有權變。」瞿天民道:「暫且告別,容日酌量定了,竭誠奉迎。」
麻鬥西道:「這山現有幾處宦家圖買,事不宜遲,此機一失,謀之實難。」瞿天民佯佯應諾。行至山下,麻鬥西作別,往東去了。瞿天民一行人往北而行。瞿璿路上道:「此山寬平開闊,不下十畝之數。山上大木,細點約有百株,其餘樹木參差不齊,亦有五百餘株。況四圍石磡、祭台、玄壇等項又且齊備,若費二百餘金,亦不為過。」瞿天民點頭不語,一齊行至家下,張佛匠別了進城。當晚,麻鬥西又到張家探問聲口。張佛匠將瞿璿言語對他說了,麻鬥西聽了暗喜,自去尋華如剛潛通消息。有詩為證:
緇衣嗜利計何深,六出奇謀拜後塵。
世事未來難逆料,此山端不屬瞿君。
再說葛鷦自從瞿家受了些言語,自覺惶愧,不敢上門,心下深恨著如剛賊禿破了好事,終日穿東過西,尋張覓李,察聽和尚的過失,要和他鬥嘴。數日間無隙可入,又不敢擅自去撩撥他,當下昏悶無聊,反袖著手,街上閒蕩。自古道:無巧不成話。葛鷦剛剛步出街口,劈面撞見瞿助。葛鷦道:「助哥,往何處去?」瞿助道:「相公著小人到百佛寺中,有些薄務。」
葛鷦動疑,細問何事。瞿助將麻鬥西說合去長溪峪看地,並價關賣主,一五一十的說了。葛鷦暗忖:「決是這禿廝勾搭那姓麻的殺才做一檔兒。」對瞿助道:「你回家多拜上相公並二位郎君,得暇時便來探望。」瞿助道:「相公待墳山一成,即與太太、安人舉殯,恰好忙哩,大官人怎不過來幫興,難道教官人空過?」葛鷦道:「這是不必講的,一定來哩。」瞿助道:「凡事攜帶則個,莫教獨自價吃飽了,使在旁站的耽餓。」葛
鷦笑道:「若有些肥膩時,決不教汝等白瞧。」對面嘻嘻地笑了一回,分頭去了。
後人看了這白日鬼幫閒的好漢,專與人家僮僕等插科打諢,貓鼠同眠,做一首短歌兒嘲他:
白面郎君,學幫了介鬧,勿圖行止只圖介錢。臉如筍殼,心如介靛;口似飴糖,腰似介綿。話著嫖,拍拍手掌,贊揚高興;講著酒,搭搭屁股,便把頭鑽。兜公事,指張介話李;打官司,說趙介投燕。做中作保是渠個熟徑,說科打諢倒也自新鮮。相聚時,賣弄介萬千公道:交易處,勿讓子半個銅錢。話介謊,似捕風捉影;行介事,常記後忘前。害的人虎腸鼠刺,哄的人綿裡針尖。奉承財主們,呵卵脬、捧粗腿,虛心介下氣;交結大叔們,稱兄弟、呼表號,挽臂介捱肩。個樣人勿如介沿門乞丐,討得個無拘束的自在清閒。
這葛鷦別了瞿助,信步走至大街,踅出河口,只見龔敬南。站於新橋頂,看小廝們放紙鷂戲耍,仰著臉喝聲道:「好風,好風,這一會子飛入雲眼裡去了。」不提防葛鷦溜在身後,高聲喊道:「老龔,好高興哩!」龔敬南唬了一跳,急回頭,見是葛鷦,罵道:「死殺才,嚇我這一下。」葛鷦笑道:「這喚做活驚殺,嚇死貓狸好合藥。」龔敬南道:「休得胡講,你從何處來?」葛鷦道:「適間不意中詢知華和尚機謀好狡,奪人道路,特來尋兄商議,恰好於此湊遇。」二人攜手,逕落橋下站定。葛鷦將華如剛轉托麻鬥西捱身入步,往瞿家勾合買山一節,對龔敬南說了。龔敬南道:「這一片山委實有些氣脈,非百佛寺和尚之產,乃東門陳寫真家祖塋。若使老瞿見了,多分要合手呢。」葛鷦跌腳道:「若這段交易成就,卻不便宜了這禿廝?怎地設計破之,方稱吾意。」龔敬南低頭思忖,無計可施。正躊躇間,忽聽得「刮搭」地一聲響,只見一個老子從橋心滾將下來,將一桶子冷飯傾翻滿地。二人抬頭細看,這老子不是別人,乃碧雲庵中打齋飯的老何,原與龔敬南相識。二人慌忙扶起,老何一面發喘,兩手托著腰,蹲倒地上。龔敬南將飯揀在桶內,扶老何到一座茶坊中坐了。老何喘了一會,方才神定。龔敬南道:「你老人家怎不細膩,跌這一下子,卻也利害。若有一差二誤怎好?」老何歎氣道:「前生不修,今世裡罰作孤苦道人,受這腌臢婆娘的鳥氣。今日若不是二位扶持,險些兒跌死了也。」龔敬南道:「你在碧雲庵中,卻也清閒自在,受誰的氣呢?」老何道:「我初進庵時,且自清靜,看待也好。近來小庵主與百佛寺華和尚勾搭上了,那禿驢多疑,憎我礙眼,暗中挑撥庵主,終日絮煩,是要逐我出庵的意思。昨晚買了一個豬蹄了,二人正待吃酒,誰想被一貓神咬了去,將我百般辱罵,好不悶人。今日出來,腳步也把捉不定,兩眼似遮暗的一般,這一下跌落橋來,好生干係!」龔敬南聽了這話,暗喜中題,勸道:「老人家不要煩惱,將就些罷。」老何道:「庵主的言語,兀可消受。叵耐那禿毬無狀,委實惱人。怎能彀咬下他一塊肉來才消此恨,只是奈何他不得,乾嘔這惡氣。」
葛鷦聽了一會,忍捺不住,唆口道:「老何,我老葛代你出一口氣何如?」老何道:「我的爺老子,若能彀擺佈這華禿一場,老朽死也瞑目!」葛鷦扯二人近身,附耳密言數句。不知所講的是甚計較,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