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戀美色書生錯配 貪厚贈老嫗求婚
詩曰:
美色良金是禍芽,兩圖伉儷競奢華。
牝雞一旦生妖孽,深悔貪癡一念差。
話說瞿瑴弟兄們遊春作樂,驀遇二嬌豔婦人,伴著一紅衣女子,從堤上緩步行來。三人佇目看那紅衣女子時,生得十分標緻。但見:
眉同翠羽,齒若瓠犀。玉貌何須傅粉,丹唇豈倩涂脂。舉止輕盈,不讓當年飛燕;丰姿豔冶,宛如昔日貂蟬。行來數陣麝蘭香,盼處一泓秋水溜。
瞿瑴見了,不覺眉留目亂,魂揚心搖,一路隨行,不住的凝眸偷覷。劉仁軌忙扯住道:「此是人家處女,兄何孟浪如此,倘彼看破面詬時,何以解之?」瞿瑴道:「臣死且不避,面詬安足辭?」不顧劉仁軌,一直尾後而去,轉彎抹角,追隨三二里地面,那女子一行人下船去了。瞿瑴跨上石凳,憑高眺望,那船已漸漸去的遠了,兀自呆看不走。劉仁軌和瞿璿見了這光景,一齊掩口不住,笑道:「好癡漢,那女子不知到什麼去處了,你兀自在這裡呆想,雲低日脯,速宜返舍!」瞿瑴無言,隨二人取路回家。行思坐想,徹夜無眠。
次早梳洗罷,吃了早膳,托故出外,直過日午方回。當晚臨睡,悄悄和劉仁軌說:「我日間打探那女子住處,原來是城內留守司前雕佛匠張公的女兒,年方十六,排行第三,我的意思要對爹爹講,娶此女為室。賢弟以為何如?」劉仁軌道:「這事斷然不成,哥哥休想。若與爹爹說知,反討一場煩惱。」瞿瑴不悅,逕自睡了。
一連數日,昏昏悶悶,不言不語,卻似著迷的一般,低著頭,只是癡想。郁氏見了,反覆憂疑,不知是甚來歷,再三詢問,俯首無言。劉仁軌忖諒這事難以遮隱,暗裡對郁氏如此如彼的說了。又道:「大哥急欲聘他為妻,望母親作主,替他爹爹處方便,成就這門親事也好。」郁氏不答。又過了數日,瞿瑴漸加面紅身熱,伶仃病倒。郁氏慌了,將這情節對丈夫說知。
瞿天民道:「男大須婚,亦係正務。然張佛匠一介村夫,門戶甚不相當,怎好與他結親,外觀不雅。」郁氏道:「我也知道張佛匠非吾門之匹,但癡兒心病難醫,非這一劑藥不能解救。今以癡兒性命為重,無奈勉強結姻。」瞿天民道:「賢妻之論頗合權宜,只怕小家子兒女,眼界窄狹,貪嗔狡妒,有傷大雅,誤卻瑴兒日後大事。」郁氏道:「這是王道話了。自古說:『皇帝也有草鞋親。』你見那個皇太子決要皇帝的女兒方才匹配?難道宦室富家之婦天生賢德,荊釵裙布之女注定愚頑?世間事,人再逆料不定的。這門親是瑴兒心願成就,好與歹他自承受。兒孫自有兒孫福,我與你管他則甚?」
瞿天民笑道:「你一心慮兒子病重,矯強要成這事;雖如此說,婚姻事自有定數,只索由你張主。」郁氏見丈夫口軟,即央鄰嫗凌婆去講這親事。
張佛匠道:「我等手藝匠作,怎與那富家結親?這話來得不實,莫非凌老嫗來笑話麼?」凌婆道:「婚姻大事,我老人家怎來作耍?的是瞿相公為大官人到宅上求親。你若慨允,即擇日送聘禮過來,敢莫是早晚就要拜花燭哩!」張佛匠信其真實,才寫下庚帖,交與凌婆,送到瞿家來。郁氏也不問卜,即日發聘,過了月餘,遇著黃道吉日,迎娶張氏過門,與瞿瑴完親。有詩為證:
瑤台燭影耀輝煌,一派笙歌繞畫堂。
無限歡娛當此際,芙蓉浪裡浴鴛鴦。
這瞿瑴自合巹之後,夫妻萬分恩愛,那病體不知不覺脫下海洋裡去了。
忽一日,劉仁軌思念父母,對瞿天民道:「伯伯在上,姪兒有一言告稟,望伯伯俯聽。」瞿天民道:「汝有何事,可對我實言。」劉仁軌道:「爹媽去了數載,並無音耗。姪兒欲拜辭伯伯,前去探望,不知可來得否?」瞿天民道:「自汝爹媽別後,彼此各無消息,朝夕懸懸,無由遠達。今汝欲去尋親,乃人子一點孝念。但汝年輕力薄,未經風霜勞苦,我令瞿助陪汝同去。」劉仁軌歡喜,又道:「姪兒感伯父訓誨,頗精翰墨,但逢亂世,功名艱於成就,意欲求伯父藥書帶去,潛心玩索,倘得醫道精通,亦不失為名士也。」瞿天民道:「醫所以寄死生,亦非細事。看汝老成謹慎,天資敏捷,若能盡心搜索,此道自精。汝大兄敏不好學,二兄質樸自守,皆非活變之才,故我秘而不傳。今將所有內、外二科秘方妙訣,並古今聖賢書典,盡授與汝,當用心習學,毋視為等閒也。」說罷,即進書室取一概醫藥書籍,交與劉仁軌。劉仁軌拜受,收拾行囊,打點起程,拜辭瞿天民夫婦。郁氏叮囑了幾句水陸小心的言語,不覺淚流滿頰。劉仁軌也掩面而哭。瞿瑴、瞿璿皆哽哽咽咽,不忍分離。瞿天民喝瞿助挑了行李,催逼起行。劉仁軌含淚拜別,出門而去。瞿瑴、瞿璿送了一程,自回不題。
且說郁氏自發付劉仁軌去後,心中悽愴,正坐於軒前納悶。
忽見凌婆踅入門來,萬福道:「安人為甚事在此不樂?老身有-樁大喜,特來通知,省卻煩惱,且講正事。」郁氏試淚道:「有何喜事見教?」凌婆道:「本村伍相國廟前有一聶員外,白手起家,做成偌大世界,媽媽莊氏也是中年續弦的。夫妻二人只生一女,名喚掌珠,生得萬分美貌。不期今春這財主死了,媽媽托我老身覓一位奢遮聰俊的兒郎,將女兒送與他,把萬貫家財相贈,只討得個養老送終。想這門親正好與二郎相配,特來作伐,安人可作急成就,不要錯過了喜神。」郁氏道:「據媽媽所講,倒也相應,不知我家官人主意若何?」凌婆道:「討媳婦全憑安人做主,相公跟前一力攛掇,自然合就。我老身將這個白老鼠趕到府上來,有無數便宜處:一來二郎受享恁地千嬌百媚的一位娘子;二來頂立他家香火,得了現成富貴,三來又不必大盤大盒費了恁的錢財。這事若成,可知道二官人一生消受不盡哩!」
正說間,瞿天民從外廳踱進來,凌婆站起來道了一個「萬福」。瞿天民回禮道:「媽媽來得恰好,煩勸我家安人一勸,省的啼哭。」凌婆笑道:「正是老身特來解勸安人,順便有一頭親事與二官人作伐。」瞿天民道:「好,好,難得老媽媽盛情,你且說誰家女子,若是門當戶對的,只今便可成就。」凌婆道:「伍相國廟前聶員外的姐姐,不惟人物端莊,又且家道富足,若是低三下四的,老身也不敢來放屁。」
瞿天民道:「這員外莫非混名叫做聶一撮的麼?」凌婆道:「正是,正是,他喚聶一撮。」瞿天民笑道:「媽媽,你知道他混名從何而得?」凌婆道:「只聞人人喚他做一撮,不知是甚出跡。」瞿天民道:「這廝出身微賤,幼年在本村富戶家傭工餬口,虧他一味地儉嗇,積攢些資本,販布生理,成了家業。他家裡三餐只煮粥吃,逢著四時八節祭神宴客,才敢用飯。那粥貯著一鍋水,放不下幾撮米,熬成粥時純是清湯,不見米粒,故人取他插號叫為一撮。」郁氏笑道:「這等熬省吃清湯,兀的不餓癟了?」瞿天民道:「那廝生得肥頭大臉,怎得乾癟?此老棄世已久,說他怎地。」凌婆道:「正是這媽媽因員外身故,只留下一位女兒,家下無人撐立,故要招一位兒郎為婿,承受家產。老身特來與二官人說合,補報相公、安人日常看顧之恩。」瞿天民道:「有甚恩處到你,反勞老人家費心。只是一件,那聶一撮家親事,多分不愜我意,煩媽媽另尋一家罷!」
凌婆道:「阿呀,這門好親事尚不合意,那裡再尋富門高似他的?」瞿天民道:「我不因財帛勢利教媽媽另選,但是我學生只有兩個豚犬,薄薄有一分家業。若貪圖財產,使二郎入贅聶家,覷他眉頭眼目,非我之願也。況聶宅平素吝嗇,女兒們看熟了樣子,惟恐器度淺窄,但知量柴頭、數米粒,論小不論大,耐進不耐出,鎮日價瑣瑣碎碎的熬煎著丈夫,被人看輕了,又非我之願也。還有一著要緊的話,凡是人家獨養女子,自幼爹媽嬌養,惜如金寶,縱壞了性子,撒嬌撒癡的貪著快活,日高三丈,兀自高臥不起;鮮衣美食的受用,猶為未足。公姑丈夫處稍有言語,輕則哭哭啼啼,重則懸樑服鹵,縱有厚重妝奩,不彀一訟之費,實非我之願也,因此這門親事不必講他。」凌婆道:「相公之言,句句有理。這樣的事,世上盡多。但老身看聶家姐姐十分賢慧,獨處深閨,衣飾雅淡,天性不飲酒,日惟蔬食,任從家事綜紛,一言不吐,極是個安靜的女子。我老身常在他家來往,每每見他宴賓待客,穿著食用,卻也富盛。便是家下走動男女們,個個豐衣足食,不受凍餓。眼見得那『一撮』是個虛名,不足為據。相公如不欲二官人入贅,老身去對聶媽媽講,待下聘已定,迎娶新人府上成親便了。」瞿天民道:「媽媽雖如此說,我心下大約不願。」
郁氏焦躁道:「日前瑴兒說親,也見你多般比喻,憎長嫌短,講了滿載的長腳話。及後大媳婦進門,也不見甚麼小家子氣。今日凌媽媽所說甚是相應,又吐出這一篇兜頭蓋腳的話來,擺不脫道學氣味!你道是量柴頭、數米粒,這是婦人家儉省做家的本等,終不成做家主的不要料理,任憑奴才們偷柴竊米、葫盧提過了日子?古人道得好:『滴水成河,積少成多。』當初你在艱難不足之中,不是我省吃儉用怎能彀捱到今日?便是人家嬌養的兒女,出娘門改三分,一到公婆家裡自然不同,那嬌性那裡去使?老媽媽,這親事委實好的,放心說合,我自張主,不要聽我這聖人言語。」
瞿天民笑道:「我雖不是聖人,卻也識聖人幾行字。安人,你曾見誰家富貴由婦人寸絲粒米省下來做就的?大凡發財發福的人家,一來氣數輻輳,二者人力營為。凌媽媽在此,我說一個吝嗇的比方與你聽。當初汴城有一富戶,晚年生得一子,這老嫗從來嗇吝,凡遇夏天,目因省柴一著,取水放於大日中曬熱,將來洗澡。詎料這孩子細皮嫩肉,著了熱水,腥毒相攻,生了一身天泡瘡,臭爛難禁,不食而死,竟致絕嗣。將一個天大家私付與他人受用,雖然死生有命,也只因省柴之故。還有一家財主,也是那渾家鄙嗇。因一小廝多吃了半碗飯,一柴打去,失手打傷了太陽,患了破傷風症候,延捱數日,方接醫調治,也是遲了,一命嗚呼。小廝的爹媽興詞索命,這富家弄得瓦解冰消,才得完結。這又是省米的樣子。故云量大福亦大,不因這些小便宜便立了家業。」
郁氏怒道:「據你講起來,一瞇地潑用浪費,倒做了人家?我向前的辛勤熬省,總成虛度!罷,罷,罷!我已後立誓再不管家事,空做冤家,只索冷眼地瞧著便了!」凌婆勸道:「都是老身多嘴,反累安人嘔氣。」
瞿天民笑道:「我講的一片正理,反生不樂。夫妻們相處已到白頭,終不然為著兒女事至於反目。凌媽媽,就煩你說合成了這事也罷,但日後設有攙前落後時,不要怨懟絮聒我便好。」郁氏道:「你講識幾行字,豈不知父慈子孝、兄愛弟敬?我等待媳婦以理,怕他不孝順怎的?誰來怨你!」
瞿天民道:「既如此,不必細說,相煩媽媽就去說罷。」自入花園中去了。凌婆拍手笑道:「好一個安人,不枉了女中豪傑。只這幾句著脈的話,相公自然拱手伏降。不是這等,親事何由成就?」郁氏道:「我家相公極是淳厚的,但嫌他有些執板王道氣,講的都是冷話,不覺動惱。日常間我並不曾與他執拗,但這門好親事,承媽媽見愛,倘然錯過,誠為可惜,故只得恁他說了幾句,千萬勞媽媽走一帶,果得親成奩厚,決有重謝。」
凌婆道:「安人怎講這恬,老身無不用心。」講罷,相別而去。
隔了數日,凌婆復來見郁氏,送上吉帖,復道:「日昨老身去見聶媽媽,講及府上為二官人求令愛結姻。那媽媽一天之喜,滿口應允。故令我今日送庚帖來此,任憑擇日發禮。」郁氏單愛著財帛妝資,又不去求籤龜卜,逕自選日下聘。合巹已畢,果然聶氏面龐俊俏,禮度幽嫻,金珠滿篋,羅綺盈箱,說不盡妝資富麗,誰不道瞿家娶得一房好媳婦,都是二郎的福氣。這瞿璿的歡喜,且不必說。
再說瞿瑴見兄弟娶得這一頭好親事,人人羨慕,個個稱誇,心下暗想:「當初見了渾家姿色,一時強要結親,誰想是一窮鬼,妝奩何等淡薄!今日弟媳不惟人物豔麗,又且贈嫁千金。深自懊悔,昔年一念之差,忙中事錯。早知今日,悔不當初!」
驀地裡心窩兒不正,對著天嗟恨起來,不住的長吁短歎,悶悶不悅。這張氏是個乖覺的婦人,見丈夫如此模樣,心裡也度量著八分了,早晚溫存詢問,瞿瑴初時托辭掩飾,後乘酒醉盡吐真情,長三短四,一一說了。張氏聽了,不覺失聲一笑。
這笑裡不知是甚光景,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