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舞大刀秋僑演武  拜花燭耿憲成親

  詩曰:
  安居奮勵不忘危,命駕先將尺素書。
  女貌郎才應配合,乘龍端不辱門楣。
  話說瞿天民見憲兒啼哭,不勝淒婉,撫背寬解道:「回祿大難,係於天數當然。況千餘人家俱為灰燼,何只在爾一人,不必悲切。」濮氏向前施禮道:「寒門不幸,遭此大變,外有百餘處房產,並家下箱籠、文券、衣飾、傢伙等項,盡皆燒燬,寸草不留。況兼兒媳病危,睡於篷下呻吟。韋親家又被朝廷提問,老父亦遭回祿,教我孤兒寡婦何所倚仗,怎生過活?」說罷,悲咽不止。
  瞿天民道:「事已至此,徒悲無益。但這灰沙泥土之中,非安人與令媳棲身去處,急移至舍下將養。這裡事業,我自著人料理。衣食使費之類,鯫生盡可供給,安人且省煩惱。」濮氏拜謝。
  瞿天民又去探望劉浣、濮太公已罷,即抽身連晚回家,令家僮灑掃三處屋宇,打點牀帳桌椅完備,次早僱了轎馬,接三家宅眷出城。瞿天民迎接濮太公等入客廳坐地,婆媳二人自迎眾女眷們入後廳來,一一行禮已畢,當日安排酒席,為三家解悶。酒散後,因耿、濮兩家人多,留在南首大廳內安頓;劉家人少,留於花園內小廳安頓。各送柴米油鹽菜蔬等物,一應費用不缺。每日價輪流差人入城,幫助三家清理地界,淘洗毀物。不覺忙忙地過了月餘,這濮太公因憂鬱成病,耿憲的渾家驚後瘵疾愈凶,瞿天民用藥療治不痊,一老一幼相繼而亡。一切殯殮之費,皆是瞿家支值。
  看官,你道耿寡婦、濮太公偌大家私,為何火焚之後使一貧如洗?若不是瞿天民周旋看顧,難免饑寒之慘?原來城市中富戶人家,專一置造屋宇店舖,徵取租息,疊利起家,甚為容易。或遭熒惑之變,不留得房產時,貧而不振者多,不如鄉村富室置買的皆是田園地蕩,利息雖微,卻是水浸不濫、火燒不毀、賊偷不去的勾當,起家雖係艱辛,只落得堅而固之,故鄉野村落的富家,若生得子孫誠實的,到底堅久。又一人講道:「這是迂闊之談。人生天地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那分得城市鄉村,易窮難敗?比如村落中住宅,終不然銅板鑄成,不該有火燭的。還不知那孤村僻野人家的苦楚,終朝慮盜,徹夜防賊,焉能如城市中快活?」
  看官,這議論你道是麼?看起來也是一理。然人生貧富成敗,自有個命在那裡,纖毫也強不得的。
  但看自古及今,務實者穩,僥倖者險。比如那村落人家,雖是一夫一婦的,也有幾間棲身茆屋,當心在意,失火的少。設或有火燭之難,亦不致延燒他屋。便有盜賊竊發,不過是去得些浮財,這田地山園恰是掘不去的。故古人道得好:「從實地上行不險。」你只看濮太公、耿寡婦犯了這房產的病,一火之後便掙揣不起了。這劉浣不下數千金資本,於延寧寺前開一解鋪,也遭在難中。
  當日寓瞿家花園內,朝夕雖與瞿天民談笑,每有沮慘不豫之色,瞿天民婉辭勸慰。劉浣道:「小弟感兄盛情,解衣推食,不受凍餒,妻子賴以周旋,兄之情誼盡矣。在小弟無功受祿,終非了局,每每憂愁不寧。若得些小生計,頗能餬口,則中心無愧,雖貧何害?」瞿天民道:「世亂人荒,商賈亦非良計。若圖近便貨殖,兄非市井之流。弟有一計可以膳身,不知尊意允否?」劉浣道:「仁兄賜教,何所不從!」瞿天民道:「大兒七歲,次子五齡,正欲延師就學,欲屈賢弟俯就,便與令郎同館。館穀涼薄,亦能供給數口,權處以圖後計。」
  劉浣道:「若得如此,兄之情盡,弟之心安,方免坐食之慚耳!」
  瞿天民擇日送二子讀書,長名瞿瑴,次名瞿璿,劉浣之子名仁軌,三子同窗肄業,劉浣盡心訓誨不題。
  且說濮氏與兒子耿憲商議道:「劉官人為瞿宅西賓,坐食有名。你與瞿師長不過是師徒情分,合家男女叨擾數月,彼雖不言,我實含愧,怎生尋一個長久贍身的計策?」耿憲道:「別無措置,只有百十餘處空地,發脫與人,住基上造幾間屋舍,暫且棲身,多餘銀兩作資本,尋取生理,庶幾可以度日。」濮氏依允,請瞿天民面議此事。瞿天民道:「令郎主意不差,這事盡可行得,我學生還有一好機會,為令郎區畫,此事若成,令郎終身受用,安人老景從容,有無窮之利益也。」濮氏詢問道:「是何美事,得如此利益?」瞿天民道:「事未成,不敢先露其機,倘得成美,則空地可仍然起屋,以取花息;設或機緣不就,再用令郎之議。」濮氏母子口雖感謝,心下尚懷疑惑。
  瞿天民別了濮氏,回書室中寫就書柬,打點禮物,喚瞿助往河南見秋官人,吩咐道如此如此。瞿助領了家主之命,即刻動身,一路無話。已至蔡州城內,逕到秋家門首。瞿助舉目看時,秋家屋宇煥然一新,不似舊時模樣,進得門時,恰值秋僑在廳上舞大刀玩耍。
  瞿助上前聲喏,秋僑見了,一天歡喜,忙問:「你家相公好麼?你為甚事來此?」瞿助道:「家主托官人福庇,幸得粗安。家主朝暮誦官人恩惠,念念不忘。今有些須薄禮奉上,外有書一封,並乞收錄。」秋僑接了書禮,令瞿助耳房酒飯。拆書看時,書云:
    不接豐度,忽已多時。傾注之私,恒切懸懸。緬思雅誼,未審圖報可龜千何日也。恭惟台下居貞養浩、嘉遁自肥、日膺遐為慰。曩門拜別,承諭擇婿之托。適有小徒耿憲,青年秀峙,抱負不凡,偉態瓊姿,足稱佳婿。僕薦冰言,俯成姻婭。倘蒙不棄,乞賜星期。謹此叩陳,仰祈丙鑒。至幸。某拜。
  秋僑看罷,笑道:「卻原來為此事而來!」即進內對渾家說知。渾家道:「這事但憑君家張主。只是一件,未曾覿面,不知耿郎好歹若何?設或面龐醜陋,日後未免女兒嗟怨。」秋僑道:「瞿子良純樸君子,為吾女作伐,必是佳婿,不必狐疑。」隨即寫了回書並女兒庚帖封固,備下回禮,次早發付瞿助起程。
  不一日早到家下,對家主備說秋官人相待之厚,並有回書禮物在此。瞿天民拆書看時,書云:
    睽違光范,方以音問久疏為恨,忽辱翰貺,眷顧之情彌至,令人三復,銘刻不勝。恭審閣下道體亨通,闔宅日膺福祉,慰甚慰甚!辱蒙見諭小女親事,足感雅愛。耿郎既居門下,英偉可知。射屏之約,敢不敬諾?第不佞中年無嗣,得惠贅臨,無任感戴。大禮之行,遲速惟命。謹此拜復,乞恕不端,幸甚。某拜。
  瞿天民見親事已妥,滿心歡喜,才對濮氏將前情一一說知。
  濮氏道:「感蒙相公大恩,為小兒重續姻親,這是萬分美事。但路途遙遠,子母焉忍輕離?況囊篋罄然,何物送為聘禮?事屬艱難,恐成虛度。」瞿天民道:「秋公雖係武夫,秉性剛直,不苟家資巨富。妻室甚賢,中年無子,有這一位過房之女,使令郎贅就姻親,彼此相安,始終有益。小生贊襄,決不有誤。安人若慮母子分離,待成親之後,再圖機會,或接令媳南回,或請安人北去,則依然母子團圓矣。聘禮之費,小生一力取辦,不必掛心。」濮氏道:「若得相公如此周全,恩同山嶽,生死不忘!」瞿天民即整頓聘禮,一切齊備,擇日起程。
  母子臨期分別,未免牽衣執袂,淚眼相看。有詩為證:
  驪駒唱徹淚潸然,子母須臾各一天。
  行色已隨秋日暮,離魂應逐夢同旋。
  且說耿憲辭別母親,瞿天民僮僕等取路往蔡州城來。水舟岸馬,一路驅馳,不覺已到巫陽城口。瞿天民安頓耿憲在客館暫停,自和家僮等先進城,往秋僑家來。秋僑迎入中堂,行禮畢,敘罷寒溫,瞿天民先將禮帖送了,令家僮搬過金銀、珠翠、緞匹、釵環之類。秋僑謝道:「既蒙雅愛為小女作伐,則寸絲尺帛足以為聘,何勞如此重禮,怎好拜領!」瞿天民道:「些須之物,何足為禮。不嫌鄙薄,足仞厚情。」秋僑謝罷,將禮物一一收了。瞿天民又道:「令坦與小弟同舟而來,暫留客館。稟過仁兄,方敢進謁。」秋僑道:「仁兄何不早言,使郎君在彼望?」急令一伙家僮牽馬出迎。
  不移時,家僮報新官人已到。瞿天民引入中堂,拜見岳丈。耿憲道:「小婿無父孤兒,孑然寒士,幸蒙岳丈不鄙,收錄門下,提撕有父,子道何辭!」秋僑答禮道:「觀卿才貌兩絕,真吾門之佳婿也。小女絲蘿有托,區區暮景無憂。」又請岳母至中堂,禮畢。夫妻二人見了耿憲一表人才,萬分歡喜。當下大排筵席管待,至夜深席散,留入側廳安宿。未免擇日成親,此際鼓樂喧闐,親朋滿座,正是洞房花燭夜,勝如金榜掛名時。閒話不復絮煩。
  且說瞿天民自耿憲合巹之後,即欲告別。被秋僑款留不放,只得勉強住下。這壽姑見丈夫聰明溫雅,暗喜所配得人。
  但耿憲雖在新婚燕爾之中,恒露欷歔顰蹙之狀。壽姑心疑,臨睡時就問其故。耿憲道:「感蒙你爹娘招我為婿,朝歡暮樂,實出娘子之福蔭,終日豈不喜悅?奈有寡母在家,使我遠離,倚門懸望,寧不酸心?故每每思及,不覺揮淚。」壽姑笑道:「真癡子,何不早說?迎請婆婆來此同居,做媳婦的也便於侍奉。」耿憲道:「承娘子盛情,但不知你爹媽之意允否?」壽姑道:「我爹爹極仗義的,此事決然慨諾。」耿憲滿心歡喜,當夜解衣就寢。次早,壽姑即對父親說了,秋僑點首留心。
  忽一日,瞿天民又辭別起程。秋僑道:「令徒早晚暗中垂淚,為思寡母之故。小弟意欲彌月之後,耿郎與僕從等隨尊駕同還,迎接親母至寒舍過活,使小婿母子團圓,免彼悽愴,故屈仁兄緩留數日耳!」瞿天民大喜道:「感君大德,使嫠婦子母相依,小弟縱再留數月不妨。」二人大悅。
  荏苒之間,一月已過。秋僑辦酒餞行,又差二婢、一僕去迎親母。瞿天民、耿憲等作別起行,正是歸心似箭,早行晏住,不覺已到家下,各各相見罷,備道前事。濮氏不勝感激,將空地等項盡托與瞿天民管理;又借些銀兩與兄弟濮魁移回城裡,賃屋開張生理,所有男女分撥與兩家使用。家下事務調停已畢,只帶一奴、一婢共母子四人,拜辭瞿家夫婦,垂淚而別。一路無詞,直到蔡州城中,秋家僕婢先去報知。秋僑率妻女候門迎接,進中堂敘禮已罷,待新親筵席,不必細說。此時耿寡婦母子姑媳一家團聚。正是:
  萬兩黃金未為貴,一家安樂值錢多。
  這壽姑旦夕孝敬婆婆,曲盡婦道。秋僑見耿憲老成有志,舉止端慤,把一應家業財產盡托與女婿掌管,屢屢差人到瞿家探望,四時饋送不絕。數年之間,耿憲做成偌大的家業,潑天的富貴。這話表過不題。
  且說瞿天民躬行孝義,名譽日彰。本州刺史舉其孝廉,辟為衡州州椽。瞿天民力辭養親,隱居不仕,終日與劉浣飲灑賦詩,盤桓笑飲。這劉浣盡心教其二子。忽一日,本縣大尹轉奉本府牒文,差人傳報,行軍副總管張寶相申詳大司馬轉奏朝廷,奉聖旨:
    辟辰溪處士劉浣為洛州帥府參謀,星夜走馬赴任。
  劉浣聽了這風聲,錯愕不安。原來那行軍副總管張寶相乃是劉浣的妻兄,少負英名,長為龍岡縣騎尉,因剿山賊有功,歷升顯位。當時聞得劉浣遭回祿之變,家道艱難,暗中囑托大司馬詮除本職。劉浣欲辭避不行,渾家攛掇道:「兄妹母女久不會面,我哥哥奉聖旨來請你去做官,又不是要你去挑擔,為何反推三阻四不肯應諾?終不成教書是你終身的結果?瞿官人又非你爹親娘眷,終年鎮日價攪擾他,虧你面長過意得去。男子漢頂天立地,自當成器,豈可依人度日?這一番錯過了機會,老死林泉,怎得個出頭日子?」劉浣見渾家譏諷合理,滿口應承。
  瞿天民聞此消息,力勸劉浣當行。劉浣次日拜謁縣官,取討長路支應。知縣申詳本府及上司准給印信勘合,水陸二路,皆有夫馬供給。劉浣打點起行,各官皆送贐禮,瞿天民餞別。當日正要動身,只見瞿瑴、瞿璿和劉仁軌哭做一處,不忍分別。瞿天民、劉浣一齊勸諭,三子越加啼哭,擁抱不放。劉浣強抱兒子上馬,又被他滾下馬來。劉浣夫婦無可奈何,只得將仁軌交與瞿天民撫養,日後差人接取,就地拜了數拜,夫妻作別,上馬而去。有詩為證:
  風逐錦帆新,淒涼別恨增。
  臨行重眷戀,三子淚成冰。
  且說瞿天民送劉浣家小別後,將仁軌留於自己房內安宿,隨即延師,復教三子讀書,數年無話。閒事不敘,單說這瞿瑴年已二九,天資聰敏,惟是性耽遊玩,倦於肄業。當日時逢春景,天色晴明,百花舒放,三弟兄同至新息侯廟燒香,遍處踏青觀景。正賞玩之間,忽見一群年少婦人談笑而來。不知是誰家宅眷,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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