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聽讒言潑皮興大訟 遇知己老穆訴衷情
詩曰:
自成心許兩情聯,無奈風波拆錦鴛。
喋口眐非期泄忿,致令吉士受拘攣。
話說這皮廿九聽裘五福說出妹子身死根由,抽身就走。裘五福留定道:「兄長恁地急行,是何算計?」皮廿九道:「我、我去尋數十個弟兄,分作兩班,搶入瞿蠻和這耿淫婦家裡,打得他寸草不留,先出了這一口惡氣,然後當官告理,畢竟要這兩個狗男女抵命,方得罷手!」裘五福搖手道:「老兄差了。恁的做作,只落得人財兩失,空費心機。」皮廿九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妹子被他二人打踢死了,不抵命?怕他怎地!」裘五福道:「老兄,你省的貧莫與富鬥,賤莫與貴爭。
當今時節,有錢的便好做事。比如,你立意告他兩家抵命,兄且想:潭府家事比耿家何如?」皮廿九笑道:「也差不多兒。」
裘五福道:「你再想,尊腹中比小瞿若何?」皮廿九又笑道:「所學不甚相遠。」裘五福焦躁道:「我以一樁正事議論,兄反如此戲謔,管我鳥事!」跳起身要走,皮廿九雙手捺住道:「小皮正要求教,阿弟就認真髮惱。那耿寡婦有巨萬家私,我小皮有一根硬鳥;那瞿先生習經史萬言,我小皮識扁擔一字。你道差遠不差遠哩?」裘五福笑道:「你兀自油嘴作耍,我傳你孔門心法,管教兄囊中飽滿腹,申令妹之冤。」皮廿九做起戲臉來,懇求心法。裘五福道:「你速僱倩健漢數人,先趕入耿家去,從前廳打進後堂,一瞇地只是打罵,這教做門面拳,且打得他一個沒處存身。口口聲聲緊傷著耿寡歸,切不可半字沾著小瞿。婦人家有甚見識,那濮員外是個純厚畏事的人,怕女兒出官傷了體面,多分來兜你講話,你就一交跌在他懷裡,若扣到足價時,隨即收兵。這叫做兜心戳,百發百中的妙計。設或萬一不理時,須索另開一條門路,不愁他不來上鉤,這叫做轉腳釘。臨期,我自來幫襯。待那話兒入手時,老兄已足食足兵,盡著力量去告小瞿,區區忝為見證,一口攢定了他,怕這廝不抵命麼?這叫做絕板令,豈不是一舉兩得之計?若依兄將二人混告做一狀時,他兩家決並力相持,小瞿拚著光身子和你打陣,耿家不過浪費資財,一鼓一鑼的行事,暗中賄囑了官吏,還要扭捏做誣告人命及坐你的罪哩!那時有屈難伸,徒成話靶。不如把兩處分開講理,彼此不能相顧,方是萬全之策。」皮廿九聽了,滿面堆下笑來,拜倒地上,稱羨道:「妙,妙!好論頭,好論頭!我皮廿九枉活許大年紀,怎如得賢弟恁的機變!」
裘五福道:「不必多言,天已將午,快去行事。小弟暗中提撥,包得你箭不空發。」兩個急急的吃了幾壺酒,將那一塊銀子丟與店主押著,另日總算,皮廿九飛也似去了。這裘五福帶著酒興,徉徉地踱回家裡,坐觀成敗。
話分兩頭。再說濮員外自早上打發皮廿九出門,直至日已平西,不見買一些物件回來,心下動疑,忙令人將細巧傢伙什物搬藏過了,又吩咐女兒:「若那廝有變詐時,我自料理,你且樓上高坐,切不可出來。」二人說話未畢,只聽得門外一片聲喊起,一伙人蜂擁入來。皮廿九當先動手,將門窗桌椅傢伙盡行打碎,口裡大罵,單問耿寡婦索命。鄰里街坊上人來看的擠滿一廳,此時裘五福也捱在廳內站著。眾人見打的兇惡,誰敢向前來勸?濮員外在門縫裡瞧見小皮和惡少等漸漸打得懈了,都叉著手在那裡閒說,濮員外右手提了一壺熱茶,左手拿著幾個磁碗,從側門踅出去,笑嘻嘻道:「眾位辛苦了,請吃一杯茶何如?」眾人卻待來接,皮廿九向前把濮員外左手只一推,將那碗索瑯瑯打得粉碎。裘五福從人縫裡跳出來,指著皮廿九道:「兄長忒也用強!自古道雙拳不打笑臉,餓虎不吃伏肉。令妹死在耿宅,產後血崩,係是天命,與這濮太公何干?他老老大大提著茶與你們吃,何等好意,兄恃強將碗擊碎,是何道理?」皮廿九嚷道:「耿寡婦活活地打死我妹子,他父親即是我仇人,這茶是呂太后的筵席,好吃的麼?便打碎了碗,你便待怎地?」
裘五福笑道:「區區是耿宅貼鄰,也講得半句話的。縱使兄經官告理,免不得有我等排鄰公論。且不要講令妹是產中喪命,縱使耿大娘子親手打死的,主母毆殺義婦,罪有所歸,終不到抵命的地步。況兼死者不能復生,凡事留人情,日後好相見,有話理講,不必恁地啰唣。」皮廿九低頭想了一會,袖手道:「承兄見教,似亦有理。但亡妹一時死於無辜,教我如何罷手?」裘五福將皮廿九扭到廳前耳房口,附耳低言,說了半晌,末後皮廿九笑道:「任憑兄長髮付,敢不惟命是從。」
只見濮員外又取數隻碗,請眾人吃茶。
眾人都道:「這太公是萬丈無節的好人。」一齊來勸皮廿九住手。裘五福轉入廳裡,將濮員外拽進後軒,說:「這廝們被我將言一說,口就軟了,這事還好收拾,不知太公與大娘子尊意若何?」濮員外忙招女兒下樓,把小裘之言說知,濮氏道:「只憑爹爹作主,何必問我。」濮員外引裘五福踅出軒側牆外茶廳裡,和眾親戚相見,濮員外道:「此位裘兄是小女敝鄰,皮廿九那廝十分無狀,仗托此兄解釋,彼已口懈,故邀進來和諸位酌量則個。」眾親道:「請教裘兄,此事何以散楚?」裘五福道:「小可適以利害之言說彼,渠已心服,現物入手,即刻收兵。卑末年幼,不敢專主,故請教於濮老太耳。」內中一人道:「彼索現物,不知幾何?況人命是假,行財是實,這事行不得麼!」裘五福道:「不然。晚輩有一鄙見,乞眾位斟酌。這事只消如此如此,恁地恁地,列位以為何如?」眾人一齊道:「好,好!全仗,全仗!」大家商議定了,裘五福出外廳見皮廿九說了。皮廿九歡喜,暗中令眾人漸漸散去。耿家一面整下酒席,一面另秤銀兩去買棺木。將前門關了,只從後門出入。
眾人陪皮廿九在茶廳裡坐。濮員外出名,將自己住屋做戤頭,倒提年月寫一紙百十兩欠契與皮廿九,一齊押了花字,將契付與裘五福收執。當面議定,待棺木出門安葬之後,方交銀兩。
皮廿九呆著那副嘴臉,拿班做勢纏了一會。大家攛掇,契上又加了些銀兩,兩下和息了。皮廿九又道:「君子不羞當面,巧言不如直道。我妹子雖與耿大娘子因言語間受些凌辱,主僕情分,理之當然。又承濮太公與裘兄諸位長者吩咐,小子是個一刀兩截的硬漢,決無他說,單恨那瞿子良狗殺才,先將我妹夫謀死他鄉,怪我亡妹理論,又一腳踢傷了小腹,登時墮胎身死。這廝萬分狠毒,情理難容!真正三條人命,決要告他抵償,才泄此恨。列位長者做一盟主,濮太公與耿大娘子不可暗裡助他。若使小皮知道,變轉臉時,莫嗔我作事反覆!」眾人道:「任從你去告誰,只不要沾惹舍親便了。」大家唱了一個簸箕喏,坐下吃酒,直至更深。皮廿九親自替妹子換了衣服,扛入棺裡,收殮畢,又到妹子臥房裡打開箱籠,收拾些衣飾細軟,打疊了包裹,拿回家去。就叫了四個火工來,捱至五更,抬棺出門,眾人送出,皮廿九千恩萬謝去了。濮氏謝了眾親,各自散訖不題。
且說皮廿九吩咐火工且抬棺木去郭外暫寄,自卻乘夜央人做了一張狀子,次早逕到辰溪縣來,正值知縣裴爺升堂。皮廿九將詞狀當先遞上,知縣看狀子時:三命事。痛其妹夫耿兔,禍遭兇惡,瞿天民謀財殺命,嫡妹皮氏理究致死根由,觸怒踢打,登時墮胎身死。里鄰裘五福等證。泣思三命含冤,極天慘變,叩台親剿,存歿銜恩。上告。
縣官看畢,見是人命重情,當堂准了,隨即僉牌,差公人拘喚正犯瞿天民、乾證裘五福等一干人聽審。不題。
且說瞿子良一時氣惱上,將皮氏踢倒,慌慌忙忙取路出城,奔到家裡,見了母親、妻子,將前事細細說了一番。婆媳二人驚得面如土色,一夜憂疑不睡。次早令人打聽消息,已知皮氏身死,舉家徨無措,寢食俱廢。瞿天民暗思二仙之言,毫釐不爽,又將廟中奇遇從頭至尾時母親說知,元氏未及答言,縣中公人已到。瞿天民延入客座坐下,忙辦酒飯相待。公人取牌出來看了,催並見官。瞿天民送出差錢,二公人嫌輕憎少,冷言熱語的奚落了一場,不收財物,逕自去了。次日復來絮聒,至晚又去。瞿天民懊惱,央人進城裡請劉浣商議。劉浣道:「這干公人最是凶狠要錢,況人命二字,比他訟不同,些須之物,怎能完局?少刻待我款取。」將及晌午時候,公人復來科索,喧嚷不已。劉浣迎出看時,內中一少年公人,姓穆名興,與劉浣係舊相識,昔年曾於南門外一所花園內同居。自遷居之後,許久不會。當下相見禮畢,各敘寒溫。那個公人也道出姓名,喚做畢大。兩下將他事談了半晌,瞿家擺出酒肴,兩下謙遜坐了,飲酒數巡之後,劉浣備言「瞿兄飽學多才,只因命蹇,遭此屈事,二公光顧,本當厚贈,奈家道貧窘,所奉者不過表情而已,望乞周全則個。」穆興道:「兄長見諭,無不領命。但小弟這一紙牌票,費了三百貫現餞買將得來,實指望一場小富貴,不期這廝單告著瞿兄,並無半字沾著耿寡婦,豈不是小弟們命薄?故我二人歎息這狗命是背財生的。一來見瞿先生的光景有限,二來幸會故人在此,不敢分外科求,只賜本等罷了。」
劉浣道:「老哥所說,乃真情實話。原想人命重情,是一窟銀窖,誰知撞著屁燒灰的精酸鬼!」大家都笑起來。劉浣道:「據兄說,買牌錢三百貫,今日瞿兄的薄禮,不過百貫之數,二兄請收下,權作小利,明日小弟補上三百貫來,以償牌本。」
畢大道:「相公與敝伙計是契愛舊交,故小人不敢多口,既承盛雅,現賜何如?」穆興笑道:「老哥呀,你在公門已久,這兩隻眼珠兀的不識人?劉相公與區區相處最久,是一斬釘截鐵的硬漢,希罕你這些小勾當!便是三萬貫何如?伙計呵,且將瞿先生的收下,劉相公吩咐的遲早唯命,不要恁地小家子樣。」
畢大只得收下,瞿天民才坐得安穩。四人猜枚行令,大嚼一番。
畢大多飲了幾杯酒,連打了十餘個噴嚏,靠著桌兒齁齁的睡去了。三人又吃了一回,穆興推辭不飲,劉浣令撤去杯盤,閒坐清談,等候畢大醒了同行。劉浣道:「小弟有一妻弟,年已長成,任性頑劣,因無生計,終日遊蕩不已,意欲送他入公門做些勾當,皂甲二役,不知那一條徑路好,乞提摯指點,足見舊情。」穆興歎氣道:「這衙門中衣食,勸君休想。寧可捧瓢托缽,吃一碗安逸飯,免使耽驚受氣,做那下賤的行業。」劉浣道:「我看公門中朋友近貴文雅,個個暖衣飽食,為何反言卑賤?」穆興道:「兄知其一,不知其二。當初在下也看上衙門出入,倚官托勢,賺錢容易,故此營謀進縣。詎知初入門時,就見多般周折,費錢勞力,這是分內之事。奈何一班一輩的人暗中排擠,上前嫌觸莽,退後憎懦弱,眼灼灼看他們賺錢醉飽,只落得餓眼空囊,路中懊恨。及至看熟了門路,識透了機括,才得手中活動,若賺那良善忠厚的財物,兀自心安;如遇著尷尬狡猾的主顧,得些肥膩,每是牽腸掛膽,睡夢裡耽著干係,惟恐他倒贓挾制,身遭法網。倘是畏刀避劍、奉公守法的,臨事捱落人後,存世焉能發跡?若那心粗膽潑、舞文弄法的雖係做成家業,恒慮上司訪犯。還有那磕頭當拜,肐膝當走,輕則罵,重則打,何等凌辱!起的早,睡的晏,恁般勞苦。吾輩中人物,能有幾人保守身家到老不辱的?古人云:身不屬官為貴。這條路徑,勸相公休得羨慕。」劉浣道:「老成的確之論,非相知決不見教如此精切。」穆興點頭道:「然也。」正說間,畢大已醒,立起身來,伸一伸腰道:「阿呀,略睡得片時,卻早天晚,伙計呀,快去罷!」
瞿天民捧茶出來吃了,送出門首,畢大道:「劉相公,心事乞留神則個。」穆興道:「這腐物醉還未醒哩,又來了。」畢大道:「伙計,不是這等說,酒在肚裡,事在心裡。我們做公人的,得了錢是公人,不得錢就是人?比如劉相公許我心事,他是為朋友出錢,一團好意;我等為人錢財,與人消災,臨出門兀自有二句話哩,怎地我就是腐物?」穆興笑道:「這句話也是請教。」畢大道:「皮廿九是一潑皮,又添上那裘五福,是吃人不吐骨的元帥。我看瞿先兒柔懦,怎與他做的敵手?況且無錢使用,這官事多分不尷尬了。非是我本衙門破人道路,瞿先生別的不必浪費了,只有兩節緊要處,及早措置,免受熬煎。」劉浣道:「那兩處要錢,便望乞明言指教。」畢大道:「第一處是行杖的牢子,極其刻毒,杖下無情,若不得錢時,這杖子決不輕過。第二件,人命事下獄者多,那獄卒牢頭的威風不減似牛頭馬面,不得錢時,這苦楚實難捱受。莫要嗔我多講,這是緊要的關節處。」劉浣道:「承兄見教,敢不佩聽?敝友倘得出頭,決不忘報!」畢大笑道:「這是後邊的話,猶可從容。還有一句至緊的話,容弟直稟。」滿面地堆下笑來。
不知講的是甚至緊的話,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