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林孔昭哭訴城隍 金畢山改妝行刺
詞曰:
漁翁執竿問樵夫,問道何處有酒沽。過得板橋三五步,不知今日有若無。
漁船停泊在兩邊。連日天陰少酒錢。幾次欲把笠衣當。又恐明日是陰天。
話說李雷吩咐「帶他進來」,林孔昭進內,李雷便問:「兄弟,你既依了,快快回去,把令正送來。」林爺說:「要寬我三日。」李雷道:「這個不能,明日五更就要抬人。」林爺道:「我妻生性剛烈,必用好言相勸,才可依兄。」李雷說:「那個管他烈與不烈!」吩咐外面打轎,將林爺硬八分推上了轎,一直哭到門口。下轎來到房中,叫聲:「娘子!你今日看什麼城隍會!遇見惡人李雷,他見了你容顏,起了歹念,禍生不測,將我哄去,說了些事。我不允,便將我推下火牢。只得暫且依允,回家與娘子商議此事!如何是好?」娘子叫聲:「官人,我若不去,你的性命難保。不如等我去將惡人刺死,與萬人除害!哎喲相公呀!我舍一命,輕似鴻毛。失一節,重如丘山。官人呀!我去之後,你自己保重,不可想念奴家。」說罷,抱頭痛哭。娘子走入房中,用針線將底衣縫連。林爺無計可施,忙走到關帝神前,把情由哭訴一番。帝君大怒,把美髯一拂,林爺一嚇,一個斤鬥跌倒。只見老人家喊道:「相公不好了!外面走了水了!」林爺嚇得手癱腳軟,爬將起來走到外面一看,只見天上祥光萬道,端靄千條,紅雲縹飄。連忙進去,把娘子拉到外面。只見一位神聖起在空中,頭戴金盔,身穿綠袍,坐下赤兔馬,左有周倉捧定青龍偃月刀,右有關平捧著金印。面前跪著一婦人。夫妻二人倒身下拜,抬頭忽然不見。看官,此是關聖帝君,見林孔昭家三代敬重,終日虔誠供奉,感念與他,所以顯聖前來相救。你道這婦人是哪裡來的?乃得道的一個妖怪變的,因上帝敕旨,令帝君降服。帝君念他不貪淫欲,不好富貴,所以遣他下凡,替羅氏鳳娘。你道他是何怪物?他乃是四川嘉陵峨眉山一個九尾狐狸,有千年道根,所以得成人形。
且說林爺夫妻甚是恩愛,不忍分離,哭了半夜。將近天明,忽聽門外有李府家人,催促說:「天快亮了,快請令正夫人上轎吧。大老爺立等,不可遲遲。」羅氏開言,叫聲:「官人呀,我去之後,不可盼望。保重要緊!」二人哭了一會,林爺攙了羅氏,開了門,大娘正欲上轎,忽然一陣狂風陡起,刮得飛沙走石,眾人立腳不住。這一陣風刮得燈消火滅,風過之後,重又點起燈籠火把。眾人將轎子抬起,穿街過巷,抬進李府內堂下轎。李雷一見,走出用手相攙,進了洞房,成其美事。說書的,此話不明。列位有所不知:羅氏在家那般節烈,因何竟與惡人苟合?就是那一陣神風,神聖將妖狐丟下,攝去囉氏,此乃是替身,並非林孔昭之妻。
且說羅氏,被風一直刮到南京清涼山下,有個小庵,名叫柳蓮庵。庵內有兩個尼姑,此時天色已明,正在大殿誦經。只見半空中掉下一個人來,有一道婆正走天井,喊道:「不好了!有了妖怪了。」二尼聞聽,走來一看,見是個婦人。忙問道:「你是人是怪?」羅氏此時跌得昏迷不醒,二人將她攙上大殿,衝了開水灌下,登時甦醒。尼僧道:「大娘是哪裡來的?快快說來。」羅氏開眼一看,見是兩個尼僧,說道:「老爺,我是林孔昭的妻子--」就將上項事說了一遍。說罷,放聲大哭。叫聲:「二位老爺,小婦人被風刮到此間,還求老爺發個慈悲,搭救難婦。」說著跪下。二尼連忙攙起,叫聲:「大娘放心,你且權住小庵,不可出去。倘若李雷知道,連小尼性命難保。」羅氏相謝,只此住下。
且說林爺見妻子去後,關上門大哭回房。到天明起來,至李府叫聲:「大叔,我問你一聲,我家敝房,可好麼?」家人回道:「相公問的是令正?此刻正在牀上,與大老爺快活,不亦樂乎!」林爺一聽,氣滿胸懷,身上發抖,大哭。一直上街,說:「我去告他!」家人道:「你告誰呀!只好去告灶王。」林爺付之不理,出了西柵,走了幾步,遠遠見兩桿紅旗。近前看時,沖天照壁,兩扇紅漆門,白礬石鎸就三個大字:城隍廟。進了山門,一條甬道,兩廊有二十四司。上了大殿,擺著供案香爐燭台,上面坐著一位神聖,赫赫威嚴,令人可畏。林爺焚香祝禱,說被屈情由,祈了一會,又取了一張黃紙,破指寫表。上寫著:
具狀人林孔昭告惡人李雷:為恃強欺弱強姦婦女事。
身幼習孔孟之收,亦知人倫之道,見貧窮而濟之,遇危難而救之,不亦可乎。昔者振遠李雷,四海飄零,無容身之處,身無尺寸之絲,食無三餐之飽,視之遂起惻隱之心,衣銀相濟。李雷奔上,得意而歸,起造宅宇,而車馬填門,朝暮暢飲,強淫閨門之女,逼奸宦室之婦,廣結兇惡之徒,妄害良善之家。造火牢而害人之性命,西洋套房損人之名節,霸人溧水,是人懼怕,惡人之名,人莫敢侵。昨日神駕設孤婦女攔道,焚香以視威嚴。身之妻偶至門前,禍遇李雷,忘昔日之恩,陡起不良之意,欲將身之妻以為箕帚之妾,使門客邵青用巧言哄妄,深入惡地,一時言語相觸,推入火牢之中。身一時軟弱,欲惜殘軀,佯允而還家,與妻計議。身之妻欲使美人之計,除眾之患,不想為其所逼,失儒家之名節,蹈身軀於惡地。哀狀求神聖賜一點之靈,以除其患,冤如黑海,血淚呈詞,伏乞神光鑒察,哀哀上告。
林孔昭寫完,自言自語念來念去,興住口,忽然幔子一動,供桌內跳出一個稍長大漢,手執鋼刀,大喝一聲:「呔!我把你這該死的狗頭,膽敢在此毀罵大老爺麼!把你送下火牢。」說罷挾了林爺就走。出了廟門,到了一個巷內,將孔昭放下,說:「相公不必害怕,你的冤屈事情,也聽得明白。方才幸喜遇我,若是遇著別人,相公又要有性命之憂。」此刻林爺魂飛魄散,聽了此言,方才睜眼,叫聲:「壯士,尊姓大名?乞道其詳。」那人說:「此處非是說話之處,請到府上細講。」林公子只得站起身來,一同回轉自家門首。用手叩門,裡面老人家叫聲:「相公回來了!」抬頭看見一個稍長大漢,他就攔住道:「這一位面生可疑,相公一生忠厚,不可結交,這是強盜模樣。」這人聽言,大喝道:「誰是強盜,俺乃是英雄豪傑,來代你相公出力的。」言罷進內。老人家不敢作。
二人來至書房,敘禮坐下,獻茶茶畢,林爺問:「壯士尊姓大名?」那人順言道:「在下姓金名畢山,有個綽號,叫做野人熊。相公所言,待李雷恩深似海,情若丘山,恩情不報,反將相公令正占去。如今相公出一條妙計,等在下把惡人殺了,以泄相公之氣。」林爺聞言,想了一會,說:「有了,我們溧水鄉風,作興看親。平日淫婦穿的色衣,取他四套,買一擔食物,有屈恩公做個擔夫,奔進李宅,行刺惡人。那時方泄我恨!就是金爺裝束,要改一改才好。」同老家人取了一身衣服鞋帽,金爺換上,倒也合身。說道:「相公,就此去吧。」林爺說:「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早飯時去。」吩咐擺酒飯上來,二人用了。金爺在書房留宿。睡至半夜,金爺一聲大叫,爬將起來。林爺嚇醒,叫聲:「恩公,半夜喊叫,是何緣故?」金爺道:「我夢見到大海去,站在一塊石上,一滑跌下海去,故此大喊。嚇得我一身大汗。」相公說:「恩公此夢,凶多吉少。明日不可去吧,恐有疏失,如何是好?不信等我細細詳來:昔日軒轅黃帝,有位公主名叫精衛公主,那日在花園閒玩,忽被狂風將花吹謝。心中想求王母長生不老之法,奏知父皇。父皇依允,他就過海求了王母娘娘,娘娘允了,又過海來回國。見來了一隻海船,有後生美貌無比,公主招為駙馬。行至海心,起了一陣狂風,海船刮翻,公主喪命。後來公主變了一個精衛鳥,每日在堆上銜石,以填大海。恩公此夢,名精衛銜石,勞而無功。」金爺說:「相公,我最喜講武。這些夢寐之事,從來不信,明日定去走遭。」相公說:「恩公呀,我勸你不可造次。」
不一時天明,淨面吃了早點,金爺改妝扮作擔夫,挑起盒擔,跟隨林爺直奔李府。進了大門,有爺們看見,即忙報與張三太爺,說是有人到了。問道是誰,說:「林孔昭大龜到了,請三太爺出去。」張三喝一聲說:「林相公不是龜,你們在這裡講些什麼!快快請進。」那人答應,把林爺請進花廳坐下。張三更衣淨面,報知李雷,誰知李雷尚未起來,只得出去陪著林爺談談。直至下行,李雷才起來,淨面穿衣出來,早有邵青接著,說:「大老爺好,早起受用足了。」李雷道:「老邵呀,我大老爺今日失覺了。」二人直在閒談,只見大頭走將進來,叫聲:「大老爺,今有林相公帶了一個擔夫,挑四盒禮物,還有衣裳,到大老爺府上看親。」李雷聽說:「張老三,快快與我把林相公叫他進來。」張三答應出來,叫聲:「相公,大老爺有請,在南書房相見。」林相公帶了擔夫,挑了盒擔,一路進去。來至書房,李雷一見,站起身來,叫聲:「兄弟,這個擔夫還是家裡的,還是僱了來的?」林爺說:「他是外路人僱來的。」李雷吩咐家人,到帳房稱六兩銀子賞那擔夫。家人答應下去,到帳房稱了六兩銀子,走出叫聲:「擔夫,這是大老爺賞你的。」金爺叫聲:「爺們,煩你代我回聲大老爺,說擔夫蒙大老爺賞賜,一定要面謝大老爺。」家人進內,說:「大老爺,擔夫蒙賞賜,他一定要面謝大老爺呢。」李雷聞聽,哈哈大笑:「他既然要當面謝,叫他進來。」答應一聲下去。
李雷正然吩咐,只見邵青說道:「大老爺,請裡邊說話。」二人同至後面,李雷道:「老邵,爾鬼頭鬼腦,有何話說?」邵青叫聲:「大老爺,你曉得林孔昭是個忠厚人,見了大老爺心中懷恨,恐其中有詐,竟買囑擔夫暗中行刺,亦未可知。大老爺存神,叫擔夫上來,叫衝爺在旁,可保無虞。」李雷一聽,渾身都麻了。自己叫著:李大麻子,你好懸呀!說罷出來,叫人到東書院,與我把衝爺請來。不一時衝爺到,叫聲:「恩爹,呼喚孩兒有何吩咐?」李雷便問:「衝哥,兵器可曾帶來?」衝爺說:「錘頭帶來的。」李雷道:「你且坐在一旁。」即時吩咐,叫擔夫上來。家人答應未完,下邊金爺早已竄進書房,手執鋼刀,大叫一聲說:「惡人,往哪裡走!」照定李雷面門,一刀砍下來。李雷見刀來的切近,叫聲「不好」,把頭一歪,身子一扭,金爺落了空。不防有沖天賊在旁,說時遲那時快,金爺刀才落空,早被衝爺一錘打中脈門,鋼刀落地,金爺跌倒塵埃。衝爺連忙走上來按住,叫人取繩索,登時捆住。林爺見金爺捨生忘死行刺惡人,未曾刺死反被擒捉,面上改色,渾身發抖,站不起來。李雷大怒,吩咐:「把這兩個狗頭推下火牢!」眾人正要動手,裡面走出一個丫環,說:「二太太有請,緩些推下火牢。」李雷叫聲:「老邵呀,進去就來。」說罷,進內問妖狸怪有甚說話。妖狸怪道:「我請你非為別事,為的我丈夫。千萬不可推下火牢,絕了性命。此時大老爺殺他容易,恐其外人談論不是。大老爺亦不可放他出去。依我主意,將擔夫殺了,將他囚在家中,一日兩餐,以待他天年。那時非我之過。」李雷點頭依允,出來叫聲:「老邵呀,如今二太太叫不要害他丈夫性命,把他囚在家中,怎樣辦法?」邵青低頭一想,說:「是,有了,東園旁邊有一塊空地,何不起造一土牢,以囚活犯。」李雷說:「要多少銀子麼?」邵青說:「這個有限,要五百兩銀子。」李雷差四個家人監造土牢,又吩咐把擔夫推下火牢。眾人吵的一聲,把金爺推推擁擁,只奔火牢而來。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