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西席賓忽得西廂趣
詞曰:
幾度風前嫌白晝,盼到黃昏,只是低垂首。月冷庭空難消受,漫沉吟,憶著羅幃鱗。池畔鴛鴦看欲就,惱殺鶯聲,悄向紗窗透。移步整冠偏坐守,恐相逢,難閃燈前後。
右調《蝶戀花》
卻說王儒珍,自到蘇宅下帷,倒也幽閒可喜。只是紫宸不在,覺得形影孤淒,聞得紫宸雲衙得路,即出師靖海,知是奸相弄權,不勝憤激。後聞平寇回來,即入山歸隱,又不勝羨慕,不勝傷感。
那日正攤書悶坐,忽見墨童傳進一封書子。說係杭州蔡府,差管家到來投遞,並有要言面稟。儒珍見說,驚疑不定,暗想道:「老蔡寒盟已久,何忽有雙魚之賜,得無小姐有生還之日,故悔於厥心而欲重尋舊日之約耶?然必非也。區區一貧如洗,且又點額文場,彼世情白眼,何能天良頓發,而為晚蓋之謀?又況小姐弱質飄零,量已珠沉玉碎,蕙折蘭摧,尚安望歸趙之期?如今且待我開緘一覽,便知端的。」當下揭起封紙,從頭至尾細閱一遍。又想道:「此實難解。那『慰魂』云云,眼見小姐並無再生之日矣,卻有何舊約之可尋?且又說道使此老有所倚賴,要我即日到彼,難道望我養老送終,做他的後嗣不成?不免日喚來人入來,看他有何言語。」即命墨童引來人進見。
不多時,只見蔡信已到面前,跪下道:「老奴蔡信叩見」。儒珍扶他起來道:「原來就是蔡管家,想那日你家老爺壽誕,你領我到埋劍園中的光景,思之恍如昨日。」說罷涕泗交流。蔡信亦含淚答道:「家老爺自小姐沒後,鎮日憂愁懊恨,為此遣小個持書到此相請。倘得相公不棄,待小人伏侍到杭,少不得家老爺自有一番說話,要和相公面談。若是相公未便同行,乞賜一回書,待小人稟復家老爺,以慰懸望。」儒珍見說道:「蒙老爺雅愛,書中之意我已具悉,本當即遵嚴命,奈此時館政方煩,且遲待十月中,准當趨拜。匆匆不及作札,煩你將我言口復老爺。」蔡信連聲應諾,告辭回家稟知其志。其志不勝大喜,整日倚門而望。正是:
昔日乘龍客,今為燕翼人,
再說儒珍,見蔡信去了」心中想道:「彼雖不仁不義,但小姐為我而亡,我何忍便絕其親?我今日從其所請,正以慰慰我妻於地下耳。」自此儒珍愁悶,反覺得以稍舒。
一日,因蘇日有恙,不出攻書。儒珍獨坐無聊,不免出卻書齋,去園中散步一回。只見假山疊翠,饒有林麓之勝,曲沼微波,頓興湧躍之思。丹桂發秋香,何必月中之影,海棠吐紅萼,當籌金谷之樽,芭蕉粉綠,映碧於紗窗,金粟含葩,照臨於池畔自以為久困書室之中,幾忘卻園中這般美景,行過曲澗欄杆,有一小亭名曰「不夏」。但覺清風徐來,滌我塵心之鄙陋。雖炎威酷虐時,布簟臥此亭內,當亦自謂羲皇上人:「不夏」之稱良不誣也。又行幾步,但見:層樓高聳,簷宇巍峨,循牆而走,四面紗窗緊閉。秋燕依依,蟲聲唧唧。信步遊行,真個樂而忘返。忽聞鶯聲細語,出自樓頭,傾耳而聽,卻又寂然。少頃豁然一響,西窗洞開。儒珍仰首一看,看尤物焉,乃主婢二人,登摟閒眺。儒珍注目而視,真所謂榮耀秋菊,華茂春松。彷彿兮若輕雲之籠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雲鬢峨峨,幾一笑而傾國。娥眉燦燦,縱我見猶憐。斯時也,悅然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矣。
誰知早驚動了樓上美人,知原來就是誠齋之女,紫宸之妹,與蔡若蘭成花燭之蘇馨如也,小婢乃使女柳枝,儀容竅窕,面貌與馨如相仿。前日因在閨中愁悶不過,主婢二人,至宜春樓閣玩,不道天遣相逢,被儒珍偷看,驚喜若狂。柳枝眼快,瞧見笑向小姐了:「王先生在下。小姐進去罷。」馨如向下一望,即便回身而走。原來這樓與內室相連,二人悄然入去,不表。
儒珍正看的出神,忽見碧窗掩閉,人影寂寞,不覺長歎一聲,如癡如醉,漫漫的回到書房,西思方才所見,真乃天姿國色矣。卻又想道:「我王儒珍鄉場失志,落魄無聊,豈不宜哉?我妻為我而死,屍骸尚不知落於何處,還做此癡夢。況紫兄何等待我,我卻禽心獸行,見色神搖,人之無良,一至於此耶。」忽又一個念頭道:「雖是如此,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難道修小節而成大罪,竟終身不娶了,祖宗的雪食,可不從此而斬麼?況僅番蔡岳有招作螟蛉之意,我之所以不拒其請,正所以慰我妻於地下,報之亦可謂不薄。就是紫兄令妹,我王儒珍有才有貌,若就連理,亦不為辱沒了他,卻也何妨?」正在自言自語,只見館童送將夜膳出來。儒珍連飲了幾杯酒,不覺微醺,詩興勃發,便於燈下,戲題絕句一首,以志日間所遇。才吟得兩句,那燈花熒熒開放,儒珍心喜,把指甲略撥,不覺應手而落,火亦遂滅,只得將未成詩草,納諸筆筒之內,上牀和衣而睡。正是:
癡念已從鬧苑種,好詩常向夢中吟。
儒珍一覺醒來,東窗已有日色,正欲起身,只見墨童傳進一柬,說:「文會友相公請相公去做文字,有小童在外立等。」儒珍連忙起來,洗漱了,整衣而去。
卻說柳枝,那日聞先生出去會文,即來報與小姐,請小姐到園中閒玩一番,消遣閨愁。馨如亦正有此意,便同柳枝出了宜春樓,一路來到「不夏」亭中。但覺微風拂袖,一陣陣丹桂香濃,好不胸襟舒暢,又行幾步。出離曲檻迴廊,再過了假山池畔,早是書房門首。柳枝道:「書館無人,小姐何不進去一觀。」馨如依言走看,只見圖書滿壁,龍蛇有飛舞之形,箋軸盈箱,金石動鬼神之泣。真個是:
東壁圖書府,西園翰墨林。
小姐行至案邊,見筆筒之內,有花箋一幅,取來一看,卻是未成的詩草,題乃《樓頭遇美》,起二句道:
乍驚宛似月中仙,脈脈欣逢惹意牽。
馨如笑道:「狂生之狂,一狂至此。」便援筆續成二語道:
仔細因知春自在,憑君莫認並蒂蓮。
續畢正待起身,再尋覓詩文觀看,只見小童報說:「王相公回來了。」柳枝慌忙扶了小姐,疾趨而去。儒珍走進書房,見桌花箋一紙,取來看時,晚間的詩句早已續完在上。忙同小童:「曾有何人到此?』小童只得實告道:「方才小姐到此遊玩,因是相公回來,故此匆匆而去,不曾收拾。」儒珍見說,心中驚喜道:「小姐不獨有貌,兼又有才,真不愧二蘇之妹也。」從此益發眠思夢想,不能忘情。
過了幾日,那晚儒珍散步園中,仰見月色晶瑩,纖雲不染,想嫦娥今夕,定試新妝,未知折桂手在於何處耳。信步行來,早又是不夏亭邊,忽見一人凴欄仰望。月下美人。更是丰韻。原來那晚柳枝稟過小姐,來亭中玩月。懦珍卻認做是馨如,忙步上前去,探探一揖道:「不知小姐蓬萊下降,有失迴避,望乞恕罪。」那美人連忙回禮道:「足下就是先生麼?舍弟荷蒙指教,只是家父、家兄不在,多有簡褻之處。」儒珍道:「豈敢,小生才疏學淺,自慚臯比,蒙令兄雅愛,授以緇帷,真乃有愧於心,前日偶因他出,不知小姐光臨,有辱續成賤作,可稱一字一珠,只可惜混於魚目耳。細思並蒂之句,正不得不令人錯認一翻,不知小姐肯見憐否?」
柳枝不解其故,勉強答道:「巴人俚句,未足續貂,『井蒂』云云,亦只是遊戲筆墨,先生又何得錯認也?」儒珍道:「區區之心,惟望小姐反詩中之意,踐詩中之約。此恩此德,沒齒不忘。」說罷又是深探一揖。柳枝見他情不自禁,口口認定是小姐,倒覺好笑,便又道:「藍田白壁,繡幕紅絲,皆賴冰人之說合。郎君何自褻尊,而不思蹈周公典禮!」儒珍連聲應道:「小姐金玉之言,使人敬服,但恐紅葉無綠,或不蒙令尊大人俯允,則如之何?還望小姐見憐。」說罷微微含笑,挨身近前。忽聽得裡面有入叫道:「柳枝那裡?」那美人慌著道:「有人來了,郎君請自穩便。」即如飛而去。儒珍爽然若失,亦取路而回。
那夜翻來復去,不能成寐,意欲央人去誠齋處求親,又無其便。正在無計可施,適誠齋有一個表姪,姓楊名柯,字克斧,住居松江城外青龍江口,有事要到揚州,特來蘇宅問可有家書寄住枉所,與儒摯談論了半日,懦珍甚喜,即將姻事相托。楊柯許諾。約在十月中回覆他,當下討了家信,自即日離松江不表。
再說蔡其志在家中,見三秋將過,天氣漸寒,又命蔡信到雲間相接。儒珍無奈,只得辭別蘇宅,攜了墨童,一逕回杭。蔡信先去報知主人,其志親自來迎。儒珍想起當年拜壽之時,小姐何等殷殷之意,而如今舊地重臨,人移事易,思之不勝酸楚。其志觸著女兒之事,也自傷心不過。兩人見禮畢,俱各坐定。儒珍開言道:「承蒙不棄,雅意相招,此恩何以答報?」其志道:「老夫年邁失志,亦不必復道矣。今茲屈賢公子至此者,慾望捐棄前忿,權作螟蛉之寄。倘螢窗雪案,博得功成名就,亦不枉尊大人與老夫半世交情,並小女一生名節。」言畢涕泗交流。儒珍含淚答道:「書生命薄,顛沛流離,致累小姐遭變,方深悲悼今者既蒙大人垂盼,自是誼合侍奉晨昏。但辱子恐不足光大門庭,有負大人之意耳。」便立起深深四拜,認其志為繼父。其志大悅,安頓儒珍在家起居,呼大小家人,都來參拜小主。自此王儒珍遂稱為蔡儒珍矣。這且按下。
再說楊柯,從揚州辦事回來,因帶得有誠齋家信,先到蘇府中去投遞。倌內備言家下乏人,延師多所不便,可速辭卻。來春二月間,家眷同來維揚,勿得有誤。蘇日自把家書去念與母親聽。楊柯卻在外尋問先生。小童回說:「有杭州蔡老爺著人,接去。原係王相公丈人,他女兒已死,如今要王相公去做了女婿孩兒,靠著王相公養老送終,不放出來的了,不知楊相公卻問起?」楊柯道:「原來如此,他有一樁事情托我,故此問及耳。」說罷,即出門而去,回到自己家中,過了一夜。次日買舟前往武林,尋問至王懦珍岳丈家,即央通報。儒珍聞說楊柯到來,如獲至寶,喜之不勝,慌忙出迎。正是:
配成彩線思同結,夢斷黃昏望好音。
霧隔湘江歡不就,錦葵空有向陽心。
只因楊柯這一來,有分教:欲圖終身歡樂,反增幾日愁煩。要知如何回話,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