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金山寺元虛遇盜
詞曰:
鬻爵仗朱提,妄想天鵝吃。道遇紅樓忽有情,露出真消息。金山月色寒,楚水波濤惠。草澤相逢面目凶,揮刃相殘滅。
右調《卜算子》
說這夏瑤枝為元虛所賣,雖慨然就道,到了船中未免見景生愁,思鄉動念。同舟雖有幾個村姑,卻也無心款接,惟有終日納悶而已。
不一日行抵鎮江,因天色向暮,暫停舟於大江口。是夜瑤枝見眾女子俱各酣睡,自卻輾轉難寐,輕輕啟窗一望,卻是大江。只見月淡星稀,風微水靜,寒氣滿天,人聲闃寂。瑤枝不覺拊心長歎道:「我夏瑤枝,何薄命-至於此耶!憶向者父母生我之時,曾夢庭長玉樹,言異日不作庸人之婦,每欲覓一快婿。不幸幼失慈母,旋又父歿。致為惡兄所害,遭窮途之落寞,亙長夜以淒涼。我想此二宮中,有何好處。倘是君恩如水,則王嬙之琵琶,今日我夏瑤枝又是個接手了。即或天寵優渥,而太真之埋玉,亦且遣恨至今,算來終不是個好了局。」固又想起春間廬墓歸來,在湖亭所遇那生,風流倜儻,頗為可意,恨只是匆匆-面,不曾曉得姓字,遂如大海一萍。念二蒼既生我這一副才情何不使我一展才情,竟至如此一個紅顏薄命的下場頭。今對此朗月澄江,可惜螻蟻微命,倒不如投作波濤之鬼也,還可配享彩石青蓮。想到此處,不禁淒然悲泣。
正爾對著大江哽咽,忽然捲起一陣旋風,覺得毛骨俱悚。瑤枝舉目看時,只見烏雲四起,霎時星月無光。船內眾女子叫道:「這般大風,卻開著短窗,吹得我們好不寒冷,怎麼還不閉了。」瑤枝也不回言,即便閉了那窗和衣睡倒。只聽見風聲愈大,浪顛船簸,人聲喧沸,船家在後艄大叫:「不好了,颶風發了!」一霎時間,風猛浪高,水激纜斷,船家把捉不定,那船被打出江心。不消三四個排空濁浪,早已船底向天,一眾裙釵都做了水晶宮女。
不期事有湊巧,蘇誠齋入京的坐船,這晚恰好泊在大江下流。因見風過浪息,依舊一天星月。誠齋乃推窗而望,正玩那江山之趣,只見上流頭有一物浮沉而至,好象是一個人負著片板氽下。誠齋急叫撈救上船,卻原來是一個女子,已是淹得半死的了。忙叫侍女們齊至後艙,叫起若蘭小姐,換去身上濕衣,灌了些姜湯熱酒,漸漸甦醒,叫了一聲「噯」,復掙開兩眼,見不是自己舟中,因向誠齋、若蘭等道:「薄命之人,自分當死長江,何幸又蒙撈救。」誠齋見他舉止幽閒,談吐不俗,知亦是宦家之女。因問道:「聽小姐口音,好象是武林人,但不知是甚姓氏,因可至此,卻又沉溺江中?」瑤枝告道:「妾乃仁和夏英之女,因先旨早背。獸心之兄將妾舉報宮人,故應選經此,不期忽遇大風,遂遭覆溺,已分葬於魚腹,乃荷蒙拯救全生,再造之思;捐軀難
誠齋見說,點了點頭道:「原來是夏年兄的閨囤愛,卻遭如此顛沛,可勝浩歎。本縣乃前任錢塘縣蘇誠齋,因是欽取入都,停泊於此,遂得援救小姐,足見小姐吉人天相,故使本縣貪看江。景,夜深未寢,因而望見也。」瑤枝道:「原來就是錢塘蘇老父母,賤妾螻蟻餘生,皆老父母所賜,老父母請上,容妾拜謝。」誠齋再三推辭,方始受了半禮,又與若蘭也相見了。若蘭道:「小姐雖是受此一驚,卻喜脫離虎穴,倒是去凶就吉也。」瑤枝道:「流離薄命,幸遇老父母及小姐救援,雖免入宮之役,終屑無吉可望耳。」誠齋道:「此舟一俟天明,即要開行。本該著人送小姐回府,奈在途次不便,兼亦不能放心,不若權與小女作伴,同上京都。況本縣雖赴欽召之命升遷,諒亦外任,那時卻送小姐回杭,不識小姐以為然否?」瑤枝道:「荷蒙老父母憐念深思,真乃感銘五內,但此身係老父母所賜再生,是即生身父母也,更欲何歸?願拜為父。」說罷即倒身下拜,喜得誠齋連忙還禮道:「如此甚好,但恐老朽窮宦,無以克當奈何?」瑤枝拜畢起身,又與若蘭從新序禮,姐妹相稱。次早開船,同上京去。正是:
巽二無端掀濁浪,須知有意覆行舟,
花開化落誰為宰,成事隨天不自由。
且不表夏瑤枝拜誠齋為父,和若蘭情投意合,甚是契愛。再說夏元虛,自從將瑤枝舉報點選入宮,心下十分得意,日日與畢純來做丁伴,不是湖舫宴樂,就是妓館逍遙。
一日固天色陰雨,在家覺得寂寥,著人去接畢純來到來。兩個暖酒對酌,飲至半酣,元虛道:「晚生再過幾日,便要入京會試,但念迢迢遠道,旅況淒涼,若得老先同往,方覺有興,不愁寂寞矣。」畢純來道:「途路之間,原不可無一二知己同行。若令小弟作伴,果有興趣。奈舍間乏人支撐,弟一出門,倘有不足之處,便無從料理耳。」元虛笑道:「這有何難,者先肯欣然同往時,便是十分情分。府上如有缺乏,晚生吩咐了家下,竟到舍來取便了。」畢純來道:「雖蒙盛情如此。但小弟之心有所不安耳。今吾兄既必欲小弟隨行,即有一些家務,亦只得捨命陪君子矣。只要他日吾兄進士到手後,肯垂青一二,就是無窮厚誼了。」元虛笑道:「晚生雖是應名會試,只好奉陪那些中進土的朋友。若妄想自己中進士,卻去消遣這些奉陪的朋友。那裡有許多進士,才輪得到我晚生。」畢純來道:「文章自古無憑據,那裡預先定得來。但以吾兄的高才,自必皇都得意。」元虛笑道:「晚生如果高才,前日須不受那蔡其志的氣了。難道老先還不知晚生之腹,向來空空如也的麼。實不相滿,這名舉人,也還從西貝來的哩。」畢純來也笑道:「如此說時,老兄竟是個白木才子了,既然這等,今番上京,何不多帶些金銀,索性再西貝他一個進士,豈非全美,況小弟都中相知不少,當為效勞也。」元虛道:「秋間為這舉人,用去四五千金。雖然僥倖成功,卻也不見十分威風。至今懊悔不已,若要買一個進士,怕不要萬金之數。我有這若干銀子。在家好不快活,卻定要這進士何用?」
畢純來道:「吾兄何出此言。你把這萬金擺在路上,要人叫聲老爺,誰肯來叫你老爺?況就是萬金,須有個用完的日子。如今反來買了一名進士,選了一個衙門,那時烏紗絳服,紫綬金章,出則五花頭踏,入則鼓樂喧迎。那個不來趨承你?假如有人要准一張狀子,或是五金或是十兩,送將進來。只要筆頭動動,又不要費我氣力。那時少不得還要著幾個得力之人,在外面做針兒引線。就有那些好勝健訟的良民,尋見著了線索,或是五十,或是一百,多則千金萬兩,謹具奉申將來,任憑他大小官司,只要價錢扣足,那時在法堂之上,變轉了這副面皮,發賣出來,把有理斷做沒理,無理審成有理,要打就打,要罵就罵,隨你施為,豈不名利兩全?兄今空有這萬金家計,無過稱得個富翁老官,看財童子罷了,怎似那般的威風。」 元虛聽了畢純來這一席話,不覺喜歡菹:「舉人雖已買了一個,不道這進士也買得來的。」畢純來道:「兄還不曉那些發科發甲的,一大半是錢財上得來。若要真才實學,會有幾人?」元虛道:「但舍間歷年多事,甚覺乏鈔,一時湊不足這萬金之數,奈何?」畢純來道:「銀子雖少,兄那田房屋產卻多,要他何用?若買得一名進士,選了一個衙門,怕再置不起麼?」元虛道:「倘到那裡,因是輦轂之下,關防周密,竟不能夤緣到手。可不反惹人恥笑!」畢純來道:「只要有了銀子,何愁不能夤緣,即算買不到手,那銀子端原在吾兄身畔。再或怕人家恥笑時,就舉人乾選,揮其兩千金,也便公然去做官,比那刀筆出身的,究竟高貴得多哩。」元虛笑道:「依老先所言,似這般容易時,連那十年窗下,也叫做枉自勞心了。」畢純來道:「這向須說來,四書上明明道:『何必讀書,然後為學。』難道兄不曾讀這兩句來?就是文昌司命面前,那位魁星,你遭為何一隻手筆,一隻手卻捻著一個大元寶,用不著筆頭時,就要元寶來了,所以前人這般製造耳。」元虛不住點頭道:「原來如此。老先破的之論,使晚生茅塞頓開,從此取青紫如拾芥矣。」正是;
富貴從來都有命,漫思持鏹撮巍科。
當下夏元虛聽了畢純來之言,覺得津津有味。果然發想起這頂紗帽來。次日,即浼畢純來作中,將夏英所遺田地房產,俱賤賣了,湊足萬金之數。叫一隻飛紗大船,同了畢純來並帶管家夏留擇日起身,一路耽擱遊玩,飲酒談笑,果然有興。
不一日已至蘇州。畢純來道:「蘇州的虎丘,最是名勝之區,便道經此,不可不遊覽一番,況此地女人水色甚好。兄在杭城訪妓,不若此間更自可人。」元虛說道:「晚生亦久慕吳門女色,今既到此,豈可虛邀。此番入都,倘能僥倖一官,出來必要買幾個侍妾回去也。」因叫船家停泊於閶門之外,叫夏留在船照管。兩個一同上岸,去游虎丘。
時正仲冬天氣,遊人稀少,景物蕭條。走了一遭,覺得乏興,隨即下山,時已傍晚。元虛笑道:「虎丘之游竟爾乏味,近側或有妓館,與老先小酌三杯,消遣客途寂寞,方不虛此一行。」畢純來見說,詢問居人,方知虎丘之下,現有平康。二人因同赴衍院,早有粉頭迎入坐定,便問道:「二位相公,貴處像是杭州,但未知尊姓。」畢純來道:「我姓畢,曾做過天台典史。這位公子相公姓夏,是今科簇新的舉人,因上京會試,在此經過,向慕貴處女色最佳,故特停舟閶門,上岸走訪。不知大姐名姓,亦要請教。」那妓女笑道:「原來是一位新貴相公,一位舊貴老爺,失敬,失敬。奴家名喚蟲二姐,今年十八歲了。」元虛道:「如此該是重九,怎麼叫做蟲二。」蟲二笑道:「不是這個『重』字,乃蟲蟻之蟲,二三之二。」畢純來道:「這卻怎麼解釋?取得甚是不通。」蟲二道:「當初也是一位舉人相公取的,道奴家容貌標緻,真是風月無邊,故名蟲二。」元虛道:「原來是這個緣故,倒也取得有理,但我方才所言重九,正合著大姐年年十八歲也,取得不曾差。」蟲二將元虛瞅了一眼道:「相公倒會取笑人,我今年才說得十二年十八歲哩,那裡就是年年。」說罷一齊大笑。
畢純來道:「閒話少說,我們且打點吃酒罷。」蟲二便叫湯保去備辦將來。三人飲了一回,元虛道:「悶酒卻難吃,畢老先請生發生發,方覺有興。」畢純來道:「怎樣生發,還是擲色,還是猜拳,還是行令?」蟲二道:「自然先行了令,卻再猜枚擲攙色。」畢純來見說,想了一想道:「既要先行酒令,我說一個席上生風,要《四書》一句,合著免飲。若是合不著,罰三大杯。」元虛道:「簡逕些才好,怎麼這等絮絮煩煩,那裡就合得著。」蟲二道:「絮煩些才有酒吃哩。」畢純來便自己先飲了一杯道:「三月不知肉味。」蟲二道:「阿彌陀佛。」元虛道:「為何念起佛來。」蟲。二道:「畢老爺三個月不吃肉,乃是奉長齋的了,怎不要念佛。」畢純來笑道:「這是一句《四書》,合著席上這一碗肉,故叫席上生風。」蟲二道:「原來如此,如今該是夏相公席上生風了。」元虛亦飲乾一杯道:「不敬何以鱉乎。」畢純來笑道:「兄說差了,要奉敬三杯。」元虛嚷道:「那一碗不是鱉,難道倒是烏龜不成?遵著令、席上生風;如何有得差來?」畢純來道:「不敢何以別乎,乃是這個別字圈聲的,所以要敬三杯。」元虛只得受罰,固懊悔道:「早知如此,何不說了『肉不知禮』。」蟲二笑道:「奴家正想得這一句,又被夏相公說破也,飲了三杯罷。」元虛道:「這行令大費心思,還是擲色猜枚,酒落歡腸的好。」三人固又呼盧浮白,至醉方休。
當下畢純來先辭回船,元虛留宿院中。蟲二見他是個有鈔舉人,枕席之間,加意趨奉。弄得元虛十分得情,快活極了。不覺露出心事道:「我進京去,若買得一個官回來,必竟要娶你做如夫人,你可肯麼?」蟲二道:「蒙相公貴人抬舉,豈有不肯之理。但相公會場高發,自可得官,怎麼卻要去買?」元虛笑道:「不瞞你說,恐防不穩,故帶得有萬兩白銀,思量去攢謀一名進士。」,蟲二道:「原來如此,自然這家兄的功名,穩似那詩云子曰的,又且省力,奴這裡從明日為始,閉門謝客,專候好音。卻不要忘了方才所言。」元虛道:「這個自然。」正是:
一夕歡娛雖有情,誰能邂逅便知人。
休將心事和盤托,自古青樓近綠林。
說這夏元虛和妓女蟲二,情迷意戀。難捨難分,一住不覺十日。被畢純來再三催促,元虛無奈,只得別了蟲二,快怏下船。又行了數日,已到鎮江,因天色尚早,又趁著微微的順風,隨出了口子,便是大江。行不上二十里,不料陡轉了大逆風,一時手忙腳亂,隨風帶舵直打至金山腳下,只得將船泊定,且暫歇宿。首夜更餘,忽聞喊聲大舉。元虛從睡蒙中驚醒,掙眼一看,只見一伙強盜明火執仗,打入艙來,將元虛和畢純來、夏留一並拿住,大叫「獻寶」,撥刀要砍,嚇得元虛等跪下求饒道:「財物盡在船內,任憑取去,只求饒恕狗命。」那強人伙中一個道:「這干人拿了銀子去買官做的,其心不善。我們如今與他一個水利廳做做何如?」眾強人齊聲應道:「有理。得了他那錢財,也正該與他一個官職回去。」便一齊動手,把元虛等三人綁縛丁,拋入江中。
原來,這都是元虛在蟲二家,露出買官的消息。說有萬金,動了花娘的貪心,遂與龜子商量,糾合這伙強徒,一路尾來,恰值那夜落荒湊巧。即將財物連船劫去,這也是元虛妄想之報。
且說他當夜落水,幸喜綁得還鬆,用力掙脫,在水中摸著船上打下一扇窗板,便挽住了。隨波遂浪的浮沉了半夜,氽到岸邊,慌忙爬起,只見蒹葭揭揭,樹木森森,四望風雲黯黑。元虛又饑又冷,且恐且悲的蹲伏在草叢間。看看捱到天明,抬頭一望,前面都是高山峻嶺,也不知是甚麼去處,又不見個人影,只得向前亂走。走不上一里,叫聲不好,翻筋斗般跌了去,原來是暗伏在那裡捉虎的羅網。元虛心慌步急,不曾看見,走去踏著關竅,把身子懸空掛起,只聽見一棒鑼聲,山凹內閃出十來個彪形大漢,一個個手執鋼叉趕來。眾人見不是虎,卻是一個人,放將下來,問道:「你是什麼人?敢大膽在此行走。」元虛哀告道:「可憐小人被盜落水,望眾好漢大發慈悲,指引小人一條出路,雖死不忘恩德。」眾人道:「你知這裡是什麼所在?乃俺們海外的山島,卻來亂撞怎的。」當下不由分說,把元虛綁了,解投山寨來。只見:
苕嘵宮殿雲霓現,重疊戈矛霜雪寒。
虎帳威風雄海外,別留氣柬擬樓蘭。
不知夏元虛這番禍福如何,下回自有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