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假斯文獻舊句當場出醜

  詩曰:
  海棠棒萼豈連枚,得句他人總共知。
  彼作焉能為己作,東施怎便效西施。
  河洲虛棹原非意,忌口銷金計枉癡。
  湛湛安排人未識,功君何必強為之。
  說這馮吉星次早來見蔡其志,禮畢坐定,其志道:「向久少會,想敝地之湖光山色俱為台兄收入錦囊矣。但未知榮旋何日?今蒙駕顧,必有何賜教於弟?」吉星道:「向蒙投轄,未遑走謝。本欲即歸,而山水留人依依不免。今茲輕造,虔為令愛蹇修耳。」其志笑道:「台兄又來取笑於弟矣。」吉星正色道:「小弟與兄肝膽相向,豈有相侮?棄彼樸檬,另覓乘龍,亦人生-大斟、酌處。」其志笑謝道:「台兄深知小弟之心,實因無奈甫作此不幸之事。但不知兄所言者,是誰家俊彥?」吉星道:「他家之子弟,亦不預其事。茲即舍甥陳秋遴,弟特薦作東牀,豈非是一快婿乎?」其志道:「台兄尊諭,敢不領教。況令甥才美,素所羨慕。但恨小女無福,昨者已訂約於夏元虛矣,奈何,奈何!」馮吉星笑道:「兄鄙棄之意,故謬言也。元虛之事,老畢為媒,弟豈不 知?然尚在可否之間耳。雖舍妹丈之寒素不好仰附喬松,而舍甥之才美,實大過於元虛,吾兄還是俯從小弟之言。莫聽他人謬悠之論也。」其志道:「雖未算與作實,奈已約之也。」吉星笑道:「既未作實,何得為約?總是吾兄見外之意思耳。」其志道:「兄台適言元虛才美遠不及令甥,而畢兄又謂其貌雖寢,而才則大。弟因猶豫,故約之於日上攜來,蓋欲一探耳。且待試驗之後,再領吾兄台諭,何如?」吉星道:「既然如此,弟倒有一個兩全妙法在此。畢兄處即與約定,自不必言。待小弟明日亦偕舍甥而來,兩下不起而會。那時兄命一題,或詩或文。令二子各賦一章,而優劣立判矣。兄因就其優而舍起劣,則劣者不敢爭而優者亦無愧。不煩口舌之勞,不傷有朋之誼,豈非兩全其美?」其志聽說,大喜道:「兄高論絕佳,可謂深得調處之法。少頃即當折柬而奉,肯兄台明日偕另甥早臨為幸。」吉星道:「忝與吾兄至契,何必尊柬為哉?」其志道:「雖是如此,卻怎作不速之客?」說罷大笑。吉星起身別去,將這些話與秋遴說知,只等次日赴約不提。
  且說蔡其志到了次日,果然治酒於文官閣內,候至響午,只見門役程上名貼道:「畢爺同夏相公拜老爺。」其志忙叫開門迎入。元虛欲以師生禮拜見,其志再三不肯,乃以客禮見畢而坐。其志道:「久仰足下才譽,欲一晤而無由。今蒙畢兄做漁父之引,快接賢豪,不勝榮幸。」元虛深深打一拱道:「不敢。向失親近,未遑晉見。念晚生木庸才,過蒙畢老先生做曹丘生,得蒙齒錄,級勝雀躍。」畢純來笑道:「蔡老先以漁父屬弟,夏兄又將曹丘生相目,倒叫小弟沒了主義。」說罷,一起大笑。
  正笑不了,忽見門役又遞進一柬。其志接來一看。忙欲出迎,早見馮吉星同陳秋遴到了面前。元虛舉眼見了秋遴,知他和王儒珍交厚,今特來此,不曉為何,心下好驚疑不定。正是:
  面赤非因酒,心驚為少才。
  當下馮吉星、畢純來等都相見了。其志也不遜坐,竟邀入後園文官閣內坐定。時值季秋,閣前惟海棠茂盛。秋遴忽然想起昔日於此芙蓉花下邂逅花姨,倏又三載,不覺心懷悒怏。須臾席備,其志遜坐,秋遴道:「才爾上謁,末竭鄙忱。頓蒙盛筵之賜,何物草茅,當此榮寵?」其志笑道:「足下沖霄之姿,絕塵之足,仰辱光臨,蓬門增色。區區小飲,姑效野人之獻耳。馮兄畢兄久辱知己,或不見責,而二位芝宇乍親,未具隆禮,尚望勿罪為幸。」秋遴、元虛齊聲道:「不敢。」其志推吉星坐了首席,畢、陳、夏三人各挨次而坐,自己主席相陪。酒至半酣,畢純來道:「秋兄真是洛陽少年,青錢首選,來春當更雷轟電掣,坐看作占鼇客也。」秋遴道:「蓬蒿末學,鉛槧豎儒,過蒙主司謬拔,已負芒竟日,其餘尚何敢過望耶?」元虛笑道:「年兄雖不過望,恐上春官又要謬拔耳。」吉星道:「夏兄淵涵玉養,夙負英才之謄,自是五百名中第一。舍甥得附驥尾,隨兄步瀛洲已幸矣。」元虛忙足恭道:「晚生不才,這進士或勉強而求之。若者狀元,其心休休焉。」吉星笑道:「夏兄文風大妙,不要過謙了。但令先君沒時,足下想是在府用功,故使令妹來都耶?」元虛見問,不覺顏赤,因遲遲道:「彼時晚生因染病在舍,故不得已而令舍妹扶柩耳。尚蒙老年伯高厚之恩,未效銜環之報。」吉星微笑道:「豈敢。」
  惟時酒興將闌,其志道:「今日薄酌,雖不足娛賓,然所喜者,有花神獻媚,或可助興於萬一。久仰二兄學俊才裕,渴欲請教一二心快朽目。倘蒙不吝珠玉,則弟與花神均有幸也。」吉星道:「開瓊宴以坐花,飛羽筋而醉月,不有佳作,何伸雅懷。吾兄之諭極當,夏兄與舍甥不必推辭。老夫年邁,當為司旗鼓也。」秋遴道:「蒙蔡老年伯見索俚句,敢不遵命。但恐啼春妖鳥,未足呈教大方。」元虛固有讀熟的詩在肚,膽子大了,便賣乖道:「飲酒賦詩,固墨客騷人之常事。又蒙老年伯殷殷雅愛,年兄下必太謙,致拂老年伯盛意。請先做起,弟雖不敏,自然也要續貂。」其志笑道:「二兄不必謙遜,弟有主意在此。」即叫左右東西設下兩張小桌,文房四寶俱全。合席各斟一巨觴,道:「小弟今日薄設,知不足伸敬。而更斗膽欲求二兄佳作者,實有深意。乞垂諒之,勿罪弟之寡情也。」吉星笑道:「台意乃是雀屏約目的故事,舍甥與蔓兄各宜勉之。」秋遴、虛離席而起,道:「謹當領教,敢乞命題。」其志向吉星純來道:「有煩兩兄擬一詩題。吉星道:「此係吾兄相攸之大事。弟與畢兄,只從旁恭候台意,何容游夏贊辭?」其志道:「既如此,亦不必別處搜尋。即此海棠,豈非就是詩題?乞二位各賜律詩一首。」秋遴、元虛齊聲「領教」,各就左右而吟。
  當下秋遴見說一首海棠的律詩,甚覺容易。走到右邊桌上,舒箋捉筆,頃刻而就。先行呈上,道:「巴人悝句,請老年伯一定推敲。」其志見秋遴落筆如風狂雨驟,早已驚喜,及接過那詩一看,只見上面寫著「海棠吟」,下是七言八句道:
  嫩葉柔枝不耐寒,深秋妝點傍欄杆。
  王階酣露胭脂濕,金谷風遲花夢安。
  含媚滯因新醉月,落虹疑是舊桃源。
  神仙種作神仙種,莫認人間草木看。
  其志看畢,道:「秋兄才高李杜,氣壓元白,真陽春寡和者矣。司敬可羨。」及看元虛時,尚在苦思不就,心中已是拂然。原來他得題就位,忙向肚中搜索。奈瑤枝之詩,他雖一時強記,卻竟不會記得清楚題目。今見了這海裳為題,竟無處著想。記得詩,忘了題;記得題,忘了詩。一時思索不著,哪裡湊合得來?萬分著急。再偷眼看秋遵時,倒像尋著了這首做現成的一般,颼颼筆響,早見寫完呈上。心下越著急了,越想不起。拿了那枝斑管,對著那幅鸞箋,只是呆看,落不下筆。
  畢純來見這光景不雅,幫襯幾句道:「作詩原貴推敲,方能工致。夏兄奠要性急,不妨慢慢想去。馮老先,我們且請飲酒。」吉星笑道:「夏兄如此細磨揩時,必定是運化入神,一字一珠的了,舍甥做詩,總這等容易,故爾潦草。」元虛明知取笑,只好忍受,直急得面紅耳熱,連酒都急得醒了,肚腸急得斷了。方記著一首依稀彷彿有些像海棠光景,卻也忘了詩題,不知是詠海棠不是詠海棠。因讀去有越姬楚女,白雪紅樓等句,認作是贊那海棠的顏色嬌媚,將來寫出呈上,道:「文有一日短長,詩詞亦然。晚生每常詩思極快,不知今日為何作怪,苦吟不就。今雖成詠,恐陋句效顰,只堪發一笑耳。」畢純來見已做就,不勝之喜,忙出位來道:「向知夏兄不吟則已,吟成則定佳絕也。」其志接過那詩一看,只見上面寫著「海棠花之詩」五字,標得不通,已自暗笑,再看其詩云:
  南枝何事豔冰心,妝點韶華別樣春。
  晏起越姬非肺酒,晨妝楚女學塗唇。
  香消白雪桃花片,月淡紅樓蝶粉輕。
  記得溪頭曾見處,調羹另有最精神。
  其志看畢道:「夏兄所賦者何詩,小弟竟不能解。」元虛笑道:「前面寫著海棠花之詩,老年伯豈不見乎?」其志見說,又將詩箋來與吉星等反覆細閱,不覺哈哈大笑道:「小弟向愛吟詠,今日方見此奇作,真乃神化之筆,游刃於虛,有一無兩,表表獨絕者矣。」元虛還認做看詩中意,真個贊他,忙深深打一恭道:「拙句獻醜,過蒙賞鑒。然猶遼東之豕,豈足云佳?」吉星笑道:「遼東有豕,哪如足下多岐亡羊耶?」
  元虛見說,方悟那詩錯寫了,羞得滿面通紅,不敢做聲。其志道:「初不曉調羹之謂何,原來這海棠花也頗能結梅子。小弟園中栽重多年,倒還不知,今幸夏兄指示,方識此段化工。」畢純來道:「小弟不知。詩中意味,想夏兄一時急於應命,錯用了甚字。夏兄何不把來改正;卻再呈電?」其志笑道:「夏兄又何賞錯來,把春日紅梅比秋日海棠,方見夏兄腹中有春秋耳。」吉星道:「想是夏兄偶然想著了那紅梅,所以就做紅梅詩。雖春秋各別,幸顏色相同耳。」你一句。我一句,直羞的元虛臉上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坐又不安,立又不好,不覺老羞變怒,奮然發聲道:「此不過一時誤用,何必如此輕薄?這首把歪詩就算會做,也不為奇。」秋遴笑道:「小弟這一首歪詩原不足取,如年兄香奩佳句,方是奇才。」元虛此刻正沒處出氣,忽又聞秋遴之言道著他心病,越發大怒,道:「我和你同年之誼,也來侮我,怎叫做香奩?你的話卻是狗屁。」其志笑道:「斯文一脈,詩酒尋歡,何故發此惡聲?兄若無才,就不該來了。」
  畢純來見這光景,諒事不諧,只得勸道:「想夏兄今日多飲了幾杯,故一時失於檢點。但日賦萬言,豈無一錯?不可傷了和氣。」因拉了元虛,與其志拱一拱手道:「倒是小弟得罪,明日再來負荊罷。」此刻元虛已氣得喘做一團,連話也說不出來。見畢純來拉他回去,只得掙扎起身道:「罷了。我夏天生雖是不才,決不忘情今日也。」畢純來拉著和哄而去。其志只叫得一聲「恕不送下」,竟自坐著。正是:
  一場羞辱從何起,盡是庸夫自討來。
  且不說夏元虛含羞忍怒而去,再表馮吉墾等三人重整杯盤,洗盞更酌。吉星道:「小弟昨日之言何如?固知夏子係沒字碑耳。」其志道:「若非台兄之言,幾為畢奴所誤。但這首紅梅詩韻致幽逸,確是才人之作。不知哪裡盜得在肚,卻又不能解詩中之意,把他人之紅梅,冒作自己之海棠,真是絕倒。適才聞秋兄言香奩佳句,莫非女人之筆,而秋兄曾何處見來耶?」秋遴道:「晚生於春間閒步湖上,遇一女子。不知誰家閨秀,似亦大家模範,頗為絕色。後因去意匆匆,失下金扇一柄。上有此詩,後面寫『春閨偶詠』,更有小印『瑤枝』二宇,是以知為香奩之句耳。」其志道:「原來如此,那女子倒是個才女子。但這白木倒如何記得,想必是他家的親戚。」吉星道:「既『瑤枝』二字,此乃元虛之妹所作也。」秋遴忙問道:「母舅卻緣何曉得就是元虛之妹?」吉星道:「元虛的父親夏英在兵部時,曾舉薦-武士叫做萬斛珠,為定海關團練,與海寇交鋒,全軍陷陣。時夏公臥病,有賈學士者素惡夏公,諷囑諸路俱按兵不救,以致萬斛珠計窮降賊。那時夏公已死,賈學士恨猶末釋,囑科臣劫他妄薦欺君,喪師誤國。天於准奏,著刑部拿夏英之子元虛代父治罪。那時是愚舅承旨,雖明知其冤,而無可如何,只得移咨錦衣衛出京拿人。不期元虛不見拿來,卻倒拿了元虛之妹瑤枝進京。生得一貌如花,在堂上伶牙俐齒,錚錚議論,竟將其父之罪辯得一些沒有,連愚舅也說她不過。因令她自作章疏,真乃下筆如神,萬言立就。次早表奏,天子諭允,准扶柩歸葬,所有罪名概予豁免。我服其才,故記其名耳。」其志道:「如此時,這瑤枝非但有才,亦更孝義可嘉,真乃巾幗丈夫。彼元虛枉戴鬚眉,不及遠矣。」
  秋遵見說是元虛之妹,心下十分懊悔,道:「早知湖亭女子即係元虛之妹,又何苦作此仇敵之事,而誤自己好逑之願?但此事於目下為已成之局,勢難挽回。除非遲幾時再緩緩與元虛修好,那時容或可圖。但恐到得其間,那美人又天桃有主。總之。緣慳分淺,所以造化弄人如此。」左思右想,不覺愁緒萬端,神情迥異。
  吉星見秋遵這般光景,只道怪他不提起姻事,因笑向其志道:「荷蒙厚款,愚甥舅已叨酩酊。但不知所托之事,紅絲可許舍甥牽否?」其志道:「尊諭謹當領教,但恐兼葭不堪倚玉樹耳。」吉星見說大喜道:「既蒙金諾,不勝榮幸,歸當令舍親擇吉拜允也。」時已抵暮,即起身告別而歸,與坤化和陳夫人說知,合家歡喜,便卜日納聘不提。
  再說秋遴自從聘定蔡氏之後,雖喜全了儒珍之事,卻因口口夏瑤枝消息,心中十分不快。那儒珍又錯認他奪己之姻,絕足不相往來。蘇紫宸又因赴試還鄉,所以秋遴在家甚是寂奠。一日正在書房納悶,忽見坤化走入說道:「今是汝岳父著人來請母舅去,說是朝廷有旨要於蘇杭點選宮女。不論紳衿士庶,俱著舉報,毋任隱匿。有齎旨內監,不日將到矣。故催我與汝畢姻,免致點選入宮。我已許他明日吉期迎娶,故先與汝說知。」秋遵見說,一似冷水淋身,好生著急。固想道:「此原係從權妙計,豈可弄假成真?怎麼天不由人願,又生出這般不測的事來?我倒還不信點選之事真與否也。」即下便出門打探。果見;人民鼎沸,婚娶如麻。雀屏推倒,那管男才女貌,東牀高擱,無暇坦腹乘龍。造化兒郎,往往兩番花燭夜:紅顏女子,常常錯配白頭翁。竹馬迎親,果是兩小無嫌;練裳遣嫁,皆固緩不及事。只要出脫私鹽,不問門當戶對。
  只因這一點選宮女,有分教;朋友情義益彰,夫妻節烈更異。不知陳秋遴怎生擺佈,下回自然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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