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陳秋遴湖亭遇美
詩曰;
水色連山色,花杜間柳枝。
固憐春滿目,容易病相如。
說這陳秋遴與水無聲,自從月下訂盟花前設誓之後,瞞著父親,只說赴社會文,或三日或五日,必往一遭。情好意篤,恩愛日深。
不覺冬盡春初。一日秋遴在坤化前假稱要到姑蘇遊學,以廣識力。坤化只道果然,豈有不依?秋遴不勝得意,同樵雲攜了行裝,一逕來至無聲處潛住,一連五六日足不出戶。這日因見天氣和暢,叫樵雲跟了,閒步湖堤。花明景媚,春色撩人。覺得獨自無聊,因僱了一隻小舟,渡過湖心亭遣興。上了岸,回頭一望,四面山光,乎波水色,另有一景。觀玩一番,移步登樓,倚欄高望,甚覺爽心豁目。
正兩流盼之祭,忽聞人聲亂嚷道:「遊人站開,小姐上樓來了。」秋遴閃在側首看時,四五個管家在前,三四個青衣侍女擁著一位小姐上來。只見生得娉婷竊窕,嫋娜輕盈,另具一種雅淡丰姿,十分可意。秋遴不便在樓久覷,只得算計先下樓去,在亭外佇候。那小姐在樓遊覽久之,方才下樓出亭。秋遴故意迎入,恰好打個照面,四目注視。那小姐秋波一轉,即便下船,卻被不做美的舟人早解纜開去。
秋遘當下魂消神蕩,倚著湖邊楊柳看得呆了,見船去遠,方想追問誰宅閨秀。奈身子酥了半邊,再也不能舉步。忙叫樵雲道:「你可上前去,悄悄打聽方才那下船的是誰家小姐,快來復我。」樵雲道:「他家小姐與相公無干,問他做甚?」秋遴罵道:「這狗才總是倔強,還不快走。」樵雲笑喜喜的道:「相公果然要問她姓麼?都在小的袖中。」秋遴道:「這狗才又瘋病發了。那小姐的姓氏,怎麼在你袖中?」榷雲道:「實不敢欺。方才那小姐上樓的時節,跌下一把金扇,小的拾得在此。上有詩畫,豈無名姓?」秋遴道:「既那小姐失下詩扇,何不即將送還,卻藏在袖裡?」樵雲笑道:「相公真個是迂腐。方才叫小的去問她姓氏,如今現成在扇,又道小的不還。」秋遴道:「好蠢才。去還扇子,他自然感激,那時便好訪其姓氏了。」樵雲道:「既是這等,待小的拿去還了那小姐,省得蠢才。」秋遴道:「呆奴才,我是這等說,如今船已遠,哪裡還趕得上?快把扇來與我;一看便知了。」樵雲方向袖中摸出,遵與秋遴。秋遴接過,卻是一柄湘竹竹骨的重金雅扇,甚是精緻。正欲展開看甚姓名,忽背後有人叫道:「秋遴,你說往蘇遊學,如何卻只在此閒行?今母舅在此,快過來見丁。」秋遴回頭見是父親同著母舅馮吉星,忙將詩扇藏過,趨前拜見。 原來這馮吉墾乃是坤化的妻弟,原任刑部侍郎之職,新近致仕還家。祖籍插州居住,向固供職在京,與他姊姊、姊丈間闊故今一歸揚州,即來探望,以盡親親之誼,兼且欲於湖山之間,盤植兩月,已到坤化家有三日矣。秋遴假稱往蘇遊學,在無聲處住了五六日,故尚不知。這日坤化請吉星湖舫小酌,停舟於湖心亭,上岸遊覽,不期恰遇秋遴。坤化心甚猜疑,問其不往吳門之故。秋遴把話支吾,道:「是那日出門,遇著同袍,再三邀去會文,故於湖上耽擱了這幾日。」坤化半信半疑,遂一同下船。正是:
天台未訪神仙宅,湖上先教通葛藤。
說這陳秋遴,一腔心事,因下在父親舟中,只得丟開,與吉星飲酒,直至日西,一同還家。見過母親,少不褥又要聚談些家常之務。直待夜深送母舅去書房內安置了,才得身子閒空。俏至自己房中,向袖內摸出那柄扇子,挑燈展玩。要看那美麗小姐果係誰名甚姓,好去尋訪。只見一面畫的是一枝紅梅,一面乃是詠紅梅的律詩一首道:
南枝何事豔冰心,妝點韶華別樣春。
晏起越姬非fQ酒,晨妝楚女學塗唇。
香消白雪桃花片,月淡紅樓蝶粉輕。
記得溪頭曾見處,調羹另有最精神。
後寫著「春閨偶詠」四字,卻不見有姓名。
因想道:「春閨偶詠,明是那小姐所作了。我日間見其美,已情不能釋。今閱此詩,真乃是香奩佳句,宛若其人,可謂才貌雙絕。我陳秋遴得與為偶,花朝月夕,好句同吟,即疏食布衣,此生之願足矣。可恨樵雲這拘才誤事。日間若趕上一問,探知蹤跡,豈不事有可圖?如今要這一柄沒姓沒名的扇子何用?豈非大海浮萍,鏡花水月?思之殊可痛恨。」秋遴想到此處不覺淒楚起來,道:「小姐,我看你臨上船時那一雙俊眼,情有所在,大有顧盼小生之意。這段相思,教我如何消遣?」因又將詩扇展開,道:「物留人去,愈覺感傷。」見「春閨偶詠」四宇之下,卻有一顆小小硃砂篆印,忙近燈細認。模糊之間,似「瑤枝」二字。因快活道:「此必是那小姐的芳名了。我明日拿了這扇。到各處去步步。倘老天憐憫我的至誠,或緣分在此,步出那小姐的蹤跡來,亦未可知。」自商自量的癡想了這一夜。
巴到天明起身,也不與父母說知,也不令樵雲跟隨,獨自一個拿了這柄詩扇,果然到城中各處去訪。自早至晚,並不見一些影兒,歎了口氣,只得沒情沒緒歸家。燈下對著這扇,好像見了那小姐一般,說一回,讀一回,又歎一回,直弄得神疲體倦,還要閉了眼模擬-回,日日如此,不覺旬日之間,竟害起一場乾相思的病來。懂得坤化摸頭腦不著,忙請醫調治,月餘方得略略痊可。然秋遴此情終不能泯。這正是:
竊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輾轉反側。
且說那小姐卻是誰宅閨秀,這等才貌?原來就是詣闕上書扶父柩歸葬的夏瑤枝。因廬墓三年期滿還家,路經湖心亭,深喜山水之勝,就叫停住了船,上岸遊覽。無意中遇見秋遴,打個照面,不好回視,只得逕自下船。那船卻便開行,忙向艙縫張看,見那生呆倚柳枝。注望移時,路遠不見,因想道:「不信世間有如此美秀少年,恐潘安、宋玉未有加也,但不知腹內何如。然具此秀骨,決非無才之輩。」不覺私心羨慕,別有一種幽思已上眉峰。須臾船抵東岸,一路乘轎到家。
且說夏元虛,自被蘇紫宸打了一頓,又吃誠齋擺佈了一場,兩番斥辱,心中又惱又羞,垂頭喪氣的在家中藏躲了幾月。後見事情漸冷,又漸漸假斯文起來。這日瑤枝還家,兄妹相見,元虛道:「為兄的因受匪人之氣,在家納悶了這幾時,故許久不曾到山來探望得賢妹。今日賢妹歸來,真乃志願滿足。只是在山受這三年的清淡,比前消瘦了一半,實實虧你。」瑤枝道:「福薄之人,自該受些清淡,有甚虧處?但做妹的在山聞得哥哥群英社事,大是可恥。昔日爹爹也曾為你延師授業,難道竟無半點墨水入肚不成?自古幼而學,壯而行,今既失學,只該虛心藏拙,閉戶自修,何故反去設盟立社,請人上門,討這沒趣吃,豈不更為可笑?況爹爹在日,薄有聲名,今一旦被汝掃地,令人輕薄,不知哥哥是何心也。」
這一席話說得無虛面赤耳熱,不覺羞變成怒,道:「別人欺侮我,你也來欺悔我,難道料得我竟沒有半點墨水的?屁文章是也還做得兩篇來的。那日因要做詩,我卻不曾學得,故一時爭鬧。又非做賊做強盜,敗壞門風,有甚掃地不掃地?」瑤枝道:「有了墨水,憑他詩書六藝之文,皆可應酬,豈有做得出屁文章,卻做不出屁詩詞的?既不能建旗鼓於文壇,又何酒食之多,搖頭擺尾,會李招張,作此鄙夫之事?我是句句藥言,自今以後,須知過必改,發憤寒窗,以博上進,不失先入之志,為家門之幸。」元虛默默無言,垂頭而出。這正是:
本將好語同他語,反把忠言當惡言。
說這夏元虛當下被瑤枝搶白得羞慚無地,心中卻甚怒。一日早晨,畢純來到來,元虛忙出相見。純來道:「如此豔陽天氣,何不同去湖上各到處步步,卻只在家中用功?」元虛道:「有甚用功,日日納悶。近來聞知藕花居水無聲長成得越發標緻,今早正要來約老先同去散散悶。」純來道:「兄去訪她還是嫖飲,還是嫖宿?」元虛道:「宿必飲,飲必宿。老先何一言而彼此其說也?」純來道:「原來兄還不知。這小娼近與陳秋遴梳櫳,兩情甚篤,只有陪酒,不肯伴宿。若要強逼他的,身佩利刃,就要自刎,故爾小弟是這等說。若只飲酒淘情,盡可去得,如要去嫖宿,此又何苦乃爾?」元虛見說,哈哈大笑道:「我道怎的,原來如此。這個但請放心,量她決不肯輕生,我也決不去償命。這無過是妓家騙人的常套。自古以來老先曾見哪些妓女人家,出了幾個黃花烈女,造了幾個貞節牌坊?若具如此心腸,就該於歸秋遴而成室家之好,這才是從良的義妓,豈尚留連於煙花為他人侑酒?此情之真偽見矣。不敢欺說,那花花柳柳風月場中,再不能瞞過我學生的。」只這一席話說得畢純來連連點首道:「是耶,是耶,不錯不錯。那些枕邊立誓,剪肉香疤,可知都是誘人之法。吾兄議論透徹,可為嫖鑒。兄妙人也,去必得趣。小弟奉陪,亦覺有興。」元虛即留純來便飯過了,兩個一同出門,高高興興的來到藉花居。
入得門來,正值無聲曉妝初罷,在堂前澆灌那欄內的牡丹。忽見二人步入,無聲認得元虛是個無賴公子,急欲避時,早被元虛一眼瞧著,叫道:「有客相訪,迎接才是,怎麼反欲退避?」無聲無奈,只得上前假陪笑臉,迎入坐定,道:「茅舍荒涼,不知二位貴人到來,有失遠迎為罪。」元虛笑道:「一晌不見水姐,果然又俏了,許多。聞得近與陳秋遘梳櫳了,卻就忘記了我夏元虛,也忒薄情。」水無聲見說,杏臉微紅,低首不言。畢純來道:「水姐不來罪兄薄情,久不過訪,兄反罪水姐薄情,怪不得水姐有些著惱。」元虛笑道:「不必著惱,設東陪禮何如?」使向袖中摸出一錠銀子,叫湯保說道:「與我去辦些甚麼東道來。」湯保笑道:「杭州的常饌無過是燒鵝羊肉石灰湯,那裡用得這一錠銀子?」元虛道:「石灰湯豈是我相公吃的?可去沽些惠泉三白,或矗爆豆酒,蜜淋漓香雪燒都好。吃得我相公醉了,與你家姐姐才有些興。」湯保道聲曉得,卻掩著嘴笑了出去。
少頃酒備,三人坐定。無聲見此俗氣,甚是麻煩,無奈勉強持杯,然亦只是低頭默默。畢純來道:「水姐為何今日悶悶不樂?想是不耐煩小弟在此,小弟先別去了。」元虛道:「老先又來不在行了,這正是水姐的多情,這叫做『盡在低頭不語中』。既是水姐不樂,待我動起樂來。」因向壁上取下紫簫在手,道:「水姐向高音律,學生班門弄斧,休得見笑。」因將那蕭橫捏而吹。湯保在旁笑道:「相公橫了。」元虛方知錯認了笛,也笑道:「怪道沒處下手。」因復直吹,可煞作怪,再也吹不響。畢純來笑道:「為甚用了這一把氣力,竟像吹火筒一般不響一響?難道又是甚『盡在低頭不語中』不成?」元虛道:「老先你不知音律之妙,這就叫做簫管兩頭空,吹響一半功,如何性急得來?慢慢地自能作響。」因復用盡乾生之力,掙了半日,方才吹響。吹了一回,畢純來道:「吾兄妙音是哪裡傳來的,喚甚牌兒名,這等好聽?真乃響遏行雲,廣陵絕調。」元虛道:「學生幼時從一業師,乃是蘇州人,吹彈得好,傳授學生。這一調叫做『鬧五更』,是諸曲調中第一個大牌兒名。」說得無聲忍笑不住。元虛道:「如何?只這一吹,吹得水姐快活了。」
畢純來道:「少刻吾兄在陽台之上,想水姐還快活哩。今酒已酩酊,天色將暮,小弟先別,省得擔擱吾兄好事。」元虛道:「天色還早,何妨再飲幾杯?」無聲道:「二位尊居都在城中,此去歸路甚遠,倒請趁早回府。此地有興,不妨再來。若欲枕席之歡,妾已對天立誓,決不為此。倘以威勢相逼,身有利刃,唯死而已。伏望存君子之心,是妾之幸。」無虛見說,笑道:「水姐是何言也?誰不知你與秋遴情好。他是布政之子,我也是吏部之兒,有甚不如?他枕席得,我偏枕席不得?何厚於他而薄於我?這是明明欺我之談。你將這死來嚇我,我就怕了不成?」畢純來道:「水姐雖然不是,夏兄也不須動惱。自古事寬則圓,或是水姐怪兄來意倉卒不虞,亦末可知。」無聲道:「人各有志,芒得相強。二位請便,賤妾失陪。」說罷,起身入內。
畢純來意欲上前勸諭,早見門已閉上,氣得個夏元虛一腔高興如冰投炭,不覺大怒起來,嚷道:「莫說別處,就這杭城妓女,我夏公子也不知嫖過多少,從不曾見這小娼敢如此放肆。你這娼根是幾品大的,這般做作?」
正在發話,只見鴇母走來請罪道:「二位相公老爺不必動惱,千不是萬不是,是我家這小娼不是。因老身從幼嬌養慣了她的性子,所以不識世務,連老身也壓她不下。乞相公們寬恕她。」元虛道:「放狗屁,既是這等嬌養,就該王孫公子一夫一婦的去了,還要開這門戶怎的?難道你這下賤娼家,倒比我公子爺高貴些麼?只說得一聲失陪,竟跑了入去,這等可惡。明日我先叫些小廝打得你一個雪片,再到當官去處置你的罪,才見我夏公子手段。」鴇母道:「這小娼因與陳公子交好,兩個立誓,一個要娶,一個要嫁,竟害了失心瘋,所以這等。畢老爺還是要你做做勸善大師,凡百看老身薄面。」
畢純來道:「你女兒忒沒規矩,如何教夏相公不要著惱。就依你說,也該柔聲下氣,委婉回覆,怎便像魯男子閉門不納光最?他公子生性難道受得此氣?況門戶人家來的都是主顧,那裡守得這貞節二宇的?依我之見,落得賺些銀子。陳秋遴他一個布政的兒子,怕沒有鄉紳大老千金小姐為配,來娶你們門戶人家的女子為妻?況他還有父母在堂,也由不得自己主張哩。等待得人老花殘,那時悔之晚矣。你者人家還不自放出個主意來,倒說嬌養慣了。」只這一席話說得鴇母啞口無言,低頭歎氣。元虛道:「他明明把陳秋遴壓我,欺我。陳秋遴娶得,難道我夏元虛就娶不得了?身價銀兩,一千五百也是看得見的。」一說,一頭向畢純來丟個眼色。畢純來早會意,便將鴇母衣襟一扯,招她去外面打話。正是:
要知心腹事,但聽口中言。
翠被機緣淺,催教跨彩鸞。
只因這一打話,有分教;半載夫妻分散,十年父女重園。要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