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論革命幕府縱清談 救月食官衙循舊例
卻說黃世昌穿了衣帽,坐了轎子,到得制台衙門下轎,剛下轎就看見替他太太引路的那個巡捕,巡捕對他說了一聲「恭喜」!黃世昌道:「一切都仰仗大力,兄弟感激萬分,改天還要到公館裡來叩謝。」巡捕道:「豈敢,豈敢。」一面說,一面問黃世昌道:「手本呢?等我替你上去回罷。」黃世昌道:「如此,益發費老哥的心了。」巡捕早伸手在他跟班的手裡要過手本,登登登的一直上去了。黃世昌仍舊到官廳上去老等。
有些同寅見了他,一個個掇臀捧屁的道喜,黃世昌-一回禮,有些素日和黃世昌不對的,卻在一旁咕噥道:「靠著老婆的本事,求到了差事,也算不得什麼能耐!」黃世昌只得付諸不理。
一回兒,巡捕匆匆走出來,說:「請黃大人。老帥傳話給眾位大人道乏。這是官場一句門面話,骨子裡叫做不見。大家沒有指望,便一哄而散了。
黃世昌跟著巡捕直到裡面,見過制台,磕了頭起來,照例說了幾句感激涕零的話,制台也照例勉勵他幾句,叫他以後勤慎辦公。說完了。制台心上還想有別的說話,一看府下站著五六個人,又有巡捕,又有跟班,忽然一個不好意思,亦就不說下去了。只點了兩點頭,以示彼此心照,然後端茶送客。黃世昌下去了。至於到差視事那些門面話,也無庸細說了。
再說沖天炮自從和余小琴鬼混在一起,沖天炮是直爽的人,余小琴是陰險的人,他們的口頭禪是「維新」兩個字,因此引為同志,誰想性情卻不大相同的。余小琴借著沖天炮和他密切,常常有關說的事件,沖天炮原無不可,那知那班幕府,卻看得透亮,暗想:「我們裡面打得鐵桶似的,上下相連,於今橫裡鑽進一個余小琴來,壞我們的道路,很不自在。先以為沖天炮是制台的愛子,他在裡面,要是搬動幾句,大家都有些站不住,後來看見制台為著沖天炮在外胡鬧,略略有些風聞,加以沖天炮在外面倡言革命,又有人把他的什麼唐太宗、唐高祖的話告訴了制台,制台不免生氣,著實把兒子訓斥了幾頓,沖天炮不服,反和老子頂撞,因此制台也有些厭惡他了。幕府裡得著了這個消息,凡是沖天炮有什麼事,或是應承了余小琴的請托,叫幕府裡擬批稿,幕府裡面子上雖含糊答應,暗地裡卻給他個按兵不動,沖天炮也無可如何。余小琴起初還怪沖天炮,後來知道他有不能專擅之苦,便大失所望。沖天炮因怕余小琴絮聒,也和他疏遠了。這時候倒同著一個新進來的幕府,叫做鄒紹衍,很說得來。這鄒紹衍是浙江人,是個主事,新學舊學,都有心得,沖天炮十分敬服他。鄒紹衍卻是個熱心人,見沖天炮維新習氣過深,時時想要勸化他,常於閒談的時候乘機規勸。無奈沖天炮窒而不化,鄒紹衍用盡方法,沖天炮才有些醒悟過來。
有天吃過了午飯,鄒紹衍正在那裡看《庚子紀略》,沖天炮闖了進來,瞧見這部書,便追溯庚子年的事,說到激烈之處,不覺髮指眥裂。鄒紹衍又趁這個機會暢論革命,痛詆革命的不是,只聽房外頭有人說話的聲問:「鄒老爺在裡頭麼?」管家回道:「在裡頭和少大人說著話呢。」耳中又聽見忽刺一聲,把簾子一掀,走進兩個人來,原來是幕府裡的施輝山、汪若虛。招呼過了沖天炮,一齊對鄒紹衍道:「昨兒打麻雀贏了我們兩底碼子去,今兒就想賴著不來麼?快去快去,三缺一,等著你呢?」
鄒紹衍站起身來,伸了伸懶腰,說道:「不怕輸,只管來。但是我卻之不恭,受之有愧。」施、汪二人齊說:「你少嘴頭刻薄,這回輸斷你的脊梁筋。」說罷,便拉鄒紹衍腳不點地的走了。沖天炮也只得走出文案處。到外去鬼混鬼混了。
半日沒精打采的回來,卻看見衙門裡大堂上有許多和尚、道士,還有炮手,還有禮生,心中不禁詫異。後來看見了黑紙白字的牌子,才知道今天護月。沖天炮是讀過天文教科書的,懂得此中道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再踅到文案處,鄒紹衍打牌還沒有回來,問管家說:「鄒老爺那裡打牌?」管家說:「在折奏朱大人那裡。」沖天炮暗暗想道:「今天橫豎沒有事,倒不如去看他們打牌罷。」剛剛繞過二堂暖閣,聽見笛聲響亮,原來有兩三個小子,閒著無事,在那裡唱崑曲調,唱的是樓會,正在嗚嗚咽咽的唱那:「藍橋何處問元霜,輕輕試叩銅環響。」
沖天炮心裡道:「他們倒會作樂。」因此不去驚動他們,悄悄的走過了。穿過左廊,繞到折奏朱錫康的院子,聽見一陣牌聲,和著喧笑之聲。原來鄒紹衍被對家敲了一付莊去,和的是二百四十和。沖天炮剛上台階,伺候的小子早打開簾子,向裡面道:「少大人過來。」朱錫康慢慢地站起身來,三人也跟著站起來招呼過了。朱錫康先問:「世兄今兒為什麼不到外頭樂去,倒找到這裡來?」沖天炮道:「外頭逛的厭煩了,所以來看看老世叔」。原來朱錫康和制台,是從前拜把子兄弟,現在制台請他在幕府裡辦折奏,所以要稱呼「老世叔」。朱錫康接著說道:「原來如此,但是牌已剩了兩付了,等我們打完了再談天罷。世兄請坐,我今天贏了底把碼子,他們三人要敲我竹槓,我已叫廚房裡端整了幾樣菜請他們,回來就在此地便飯罷。」
沖天炮說:「很好很好。」於是四人重複坐下,不到片刻,果然打完了。鄒紹衍伸了一個懶腰,說道:「怪累得慌的!」
施、朱二人齊說:「我們輸了錢,又受了累,這才冤枉哩。」
鄒紹衍道:「誰叫你們的牌打得這樣噱頭?」施、朱二人道:「你也沒有贏,別說嘴了。」鄒紹衍道:「我雖沒有贏,我卻沒有輸,還值得。」一面說,一面大家站起來。伺候的小子送上手巾,各人擦了臉,一個小子便來收拾桌子的牌。朱錫康道:「桌子別搭好了,回來就在這裡吃飯罷。」伺候的小子答應著。
少時掌上燈來,朱錫康問:「菜好了麼?」伺候的小子說:「廚房裡去催過了,說鴨子沒有爛,還得等一等。」朱錫康說:「既如此,先拿碟子來喝酒罷。」伺候的小子答應一聲「是」,便登登登的跑了去了。霎時端上碟子,一個老管家又來安放杯筷。
五人坐下,喝了兩杯酒,大家閒談著。沖天炮便提起護月那件事來。朱錫康搶著說道:「這也不過照例罷了。庚子那年日食,天津制台還給沒有撤退的聯軍一個照會,說是赤日行天,光照萬古,今查得有一物,形如蛤蚧,欲將赤日吞下,使世界變為黑暗,是以本督不忍坐視,飾令各營鳴炮放槍救護。誠恐貴總統不知底細,因此致訝,合亟照會,伏乞查照。」那些話頭。話沒有說完,在座一齊笑起來,鄒紹衍和沖天炮更是笑得前仰後合。沖天炮等眾人笑過了,因問鄒紹衍道:「紹翁以為何如?」鄒紹衍道:「這有什麼不明白呢?月蝕是月為太陰光所掩,日蝕是日為月光所掩,世兄熟讀天文等書的,想早早了然胸中了。」施、朱二人不解,齊聲問道:「這麼月亮會為太陽所掩,太陽又為月亮所掩呢?」鄒紹街道:「試問日球在天,是動的呢,是不動的呢?月球繞地,是人人曉得的了。 既知他繞地,即不能不動,即不能不轉,是很明顯的道理了。月球既轉,何以有太陽的時候顯不出他來呢?原來這個月不及太陽的光,所以日裡不能見月,繞來繞去,轉來轉去,就和太陽相遇了。一相遇,太陽的光,為月光所掩,就是日蝕。月蝕也是一樣的道理。」施、朱二人聽了,俱各點頭。正說著,鴨子上來了,大家嘗著,都說很好。朱錫康說:「好雖好,還嫌口沉了點兒。」沖天炮說:「老世叔自己請客,斷無誇獎自己菜的道理,所以要故意挑剔這一下。」朱錫康說:「世兄真是個玻璃心肝,水晶肚皮的人。」說完,又復大笑。一時飯罷,施、朱兩位是抽煙的,便先告辭去了。鄒紹衍也說:「我要歇歇了。」沖天炮見他們都散,也只得跟著一起走。朱錫康照例相送。自有管家掌著明角燈,送他們各自回房。沖天炮也回上房安歇。
正是:得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