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聲東擊西傻哥甘上當 樹援結黨賤僕巧謀差
卻說沖天炮雖是維新到極處,卻也守舊到極處。這是什麼緣故呢?沖天炮維新的是表面,守舊是的內容。他老人家是一位現任制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又是一位的的真正的少大人,平日自然居移氣,養移體。雖說他在外洋留學,人家留學的有官費的,有自費的,官費的還好,自費的卻是苦不勝言。
沖天炮到外洋留學,不在二者之例,又當別論。先是他老人家寫了信,重托駐紮該國公使時常照拂,等到出門的時候,少不得帶了幾萬銀子,就是在半路花完了,也只消打個電報,那邊便源源接濟。所以沖天炮在外洋,無所不為,上館子,逛窯子,猶其小焉者也。古人說的好,人類不齊,留學生裡面既有好的,便有歹的,那些同門的人,見他是個闊老官,便撮哄他什麼會裡捐他若干銀子,什麼黨裡捐他若干銀子,沖天炮年紀又小,氣量又大,只要人家奉承他幾句,什麼「學界巨子」,「中國少年」,他便歡喜得什麼似的。有些同門的摸著了這條路道,先意承旨,做了篇什麼文,寫上他的名字,刊刻起來,或是譯了部什麼書,寫上他的名字,印刷起來,便有串通好的人拿給他瞧。他起先還存了個不敢掠敢掠美之心,久而久之,便居之不疑了。那些同門的,今天借五十,明天借一百,沖天炮好不應酬他們嗎?所以他在外洋雖趕不上辭尊居卑的大彼得,卻可以算樂善好施的小孟嘗。這番回國,有些同門的戀戀不捨,無奈沖天炮和他們混得有些厭煩了,就借省親為名,搭了輪船,廢然而返。及至到了南京之後,見著老人家的食前方丈侍妾數百人的行徑,不禁羨慕,暗想我當初錯了主意,為什麼放著福不享,倒去作社會的奴隸,為國家的犧牲呢?住的日久了,一班老奸巨猾的幕府,陰險狠毒的家丁,看出了他的本心,漸漸把聲色貨利去引誘他。沖天炮本是可與為善,可與為惡之人,那有不落他們圈套之理?這時他的密切朋友,就是在莫愁湖上遇見的余小琴,自從在金陵春一談之後,成了知己,每天不是余小琴來找沖天炮,就是沖天炮去找余小琴。一對孩子,正是半斤八兩,文明的事做夠了,自然要想到野蠻的事了,維新的事做夠了,自然要到守舊的事了。若論心地,沖天炮是傻子,余小琴是乖子。余小琴一想他是制台的少爺,有財有勢,我的老人家雖說也是個監司職分,然而比起來,已天差地遠了。於今我和他混,我就是不沾他什麼光,想他什麼好處,人家也得疑心我,何如索性走這條路,等他花幾個,我樂得夾在裡頭快樂逍遙?主意打定,便做起蔑片來。沖天炮本來拿他當知己的,今番見他如此卑躬折節,更加滿意,遊山玩水,是不必說了,就是秦淮河、釣魚巷,也有他們的蹤跡。沖天炮維新到極處,獨於女人的小腳,卻考究到至精至微的地步。那時秦淮河有兩個名妓,一個叫做銀芍藥,一個叫做金牡丹,二人裙下蓮鉤,都是纖不盈握的。這一樁先對了沖天炮的胃口,余小琴是無可無不可的,也自然隨聲附和。今天八大八,明天六大六,花的錢和水淌的一般,他也不知愛惜;余小琴吃了殘盤剩碗,已十分得意了。那家老鴇打聽得沖天炮是現任制台心頭之肉,掌上之珠,那種恭維,真是形容不出。又曉得余小琴是沖天炮的知己,悄悄叫金牡丹、銀芍藥暗地裡和他要好,要等他在沖天炮面上敲敲邊鼓。余小琴既得了這宗利益,那有不盡心竭力的?
偏偏這些時制台病了,是痰喘症候,沖天炮嚷著要請外國大夫瞧,有些人勸道:「從前俞曲園挽曾惠敏公的對子上說是:『始知西藥不宜中』少大人還須留意。」沖天炮道:「好個頑固的東西!」馬上打電報到上海,請來一個外國大夫,叫做特欏瓦。三天到了南京,翻譯陪著進了衙門,沖天炮接著,寒喧了幾句,陪到上房瞧病。特欏瓦告訴沖天炮道:「這病利害,要用藥針。」沖天炮也糊裡糊塗的答應了。幸虧旁邊姨太太上來攔阻,說:「大人上了年紀,這幾天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那裡還禁得起藥針呢?」特欏瓦聽了,便用一副小機器,裡面同煤爐一樣,燒著火酒,上面有只玻璃杯子,懷裡倒了滿滿的一杯藥水,下面燒著了藥,水在杯子裡翻翻滾滾,另外有條小皮管子,一頭叫制台含著受他的蒸出來的汽水,不多片刻,果然痰平了許多。沖天炮十分佩服,因請特欏瓦住在外書房裡,每天進來瞧病。看看過了一個禮拜,制台也能見客了,沖天炮才能夠脫身出外。
這個擋口,余小琴和金牡丹、銀芍藥正打得火一般熱,老鴇烏龜通同一氣,單把沖天炮瞞在鼓當中,可憐沖天炮那裡會知道?這天閒了,踱到釣魚巷,進了門,烏龜一齊站起,說:「少大人來了。」沖天炮大模大樣,一直到金牡丹的房裡,卻是空空的。沖天炮甚為詫異,側著耳朵一聽,銀芍藥房裡好象有好幾個人說笑的聲音,沖天炮躡手躡腳的一步步掩進去,卻被一個娘姨看見,說道:「啊呀!少大人!你要嚇誰呀?」銀芍藥房裡說笑之聲頓時寂靜,揭開門簾一看,兩人都坐在牀沿上,並無第三個人。沖天炮疑心頓釋。二人看見沖天炮,連忙迎著說;「少大人多天不來了,想壞我們兩人了。」沖天炮便把在衙門裡服伺老大人病體的話說了一遍。正在熱鬧之際,門簾一揭,余小琴鑽進來了,說:「好呀!我正到你那裡去找你,誰知你已經鴉雀無聲的跑了來了。」沖天炮連忙讓坐。這時已是九月天氣,余小琴雖是西裝,卻把頭髮留到四寸多長了,披在背後,就同夜叉一般。金牡丹、銀芍藥看著好笑。余小琴忽然在身上掏出一塊洋錢,五個角子,對他們道:「叫伙計去買點水果,挑點鴉片煙來。」沖天炮一手搶過去呢:「算了罷!」一面說,一面去摸褲子袋。余小琴道:「你這又何苦呢?難道不是一樣的錢?」原來南京釣魚巷的規矩,無論買水果,買點心,都是要客人挖腰包的。即如到什麼大餐間、酒館裡去應條子,臨去的時節,還要問客人討兩角洋錢的船錢哩。說休絮煩。
再說余小琴見沖天炮執意不肯要他挖腰包買水果、挑煙,只索罷了。不多時刻,裝上一盤梨子來,又是一盒清膏。余小琴移過一盞煙燈,燒起煙來。沖天炮道:「怎麼你也會這個了?」
余小琴道:「不過玩玩罷了,誰有什麼瘾頭呢?」沖天炮道;「不然。我們那裡有位書啟師爺,姓黃叫黃貴敏,他的煙最講究,是京城裡帶出來的,叫做「陸作圖」,前兩天我因為服伺老頭子鬧了個人仰馬翻,身子有些支持不住了,黃貴敏就勸我吸兩筒煙,我起初正言厲色的對他說道:「這是亡國的材料,弱種的器械,足下不可以自誤者誤人!」黃貴敏只是嘻嘻的笑,說:「少大人不妨事的。這樣對象,在外國原是藥品,把他醫傷風咳嗽的,不過到了中國,人家把他來代水旱兩煙,久而久之,遂成了一樣害人對象。現在看你疲乏了,所以勸你吸兩筒煙。你既然執定了這個渴不飲盜泉,饑不食漏脯的宗旨,我也不敢進辭了。」我聽了他這兩句話說,心裡忐忑了半響,又想敷衍他的面子,說:「老夫子別動氣,我是說著玩兒的。既如此,我就試試看。」黃貴敏這才歡喜,連忙裝好了一口,遞將過來。我躺下去抽得一兩口,覺得異香蓬勃,到後來竟是精神百倍,毫無倦容,你想這件東西奇怪不奇怪?」余小琴道:「可是你於今也相信。」說著,沖天炮在他對面躺下,金牡丹、金芍藥分坐兩邊。沖天炮對余小琴道:「我有一兩禮拜不出來了。天天在衙門裡悶不過,今天好了,賽過皇恩大赦了。看看天也不早了,我們不必上館子了,就叫他備個便飯罷。」
余小琴道:「好」金牡丹、銀芍藥聽了,便喊伙計,叫他吩咐廚房裡預備一桌便飯,說是戴帽子的,外加兩塊錢鴨子。原來南京釣魚巷的規矩,除了滿漢席沒有一定的價錢,一百二百隨人賞,其餘八大八的是二十八塊錢,六大六的是二十四塊錢,常酒是十一塊錢,便飯五塊錢,如兩塊錢就有魚翅,叫做「例菜戴帽子」,再加兩塊就有鴨子。於今沖天炮喊下去的那桌便飯,如魚翅,加鴨子,共是九塊錢。等到掌燈。伙計上來調排杯著,沖天炮也不請客,就和余小琴對面坐下,金牡丹、金芍藥二人打橫。飲酒中間,沖天炮談起老人家病後精神不振,不能辦公事,盡著他們幕府胡弄局,實在不成事體。余小琴低頭不語,像有心事的一般。沖天炮是個粗人,並不理會。吃過了,伙計把殘肴撤去,送上茶來。二人談談說說,更有金牡丹、銀芍藥姊妹陪著,頗不寂寞,就在煙榻上鬼混一夜。
到了次日,二人睡醒,已是午牌時分了。盥漱過,吃過飯,金牡丹、銀芍藥把頭梳好,便要二人請他坐馬車去逛下關,二人卻不過情,只得答應了。當下收拾收拾,沖天炮早已叫家人把馬車配好,便兩人一部,風馳電掣,逕往下關而來。原來南京的下關無甚可逛,不過有幾家洋貨舖子。跟著一家茶酒舖子,叫做第一樓。當下馬車到了第一樓門口,沖天炮攙著金牡丹,余小琴攙著銀芍藥,在馬路上徘徊瞻眺。金、銀兩姊妹看見一座洋貨鋪,陳設得光怪陸離,便跨步進去。余小琴極壞,嘴裡說:「你們在這裡等我,我到前面去小解來就來的。」說完揚長而去。沖天炮不知底細,領著金、銀兩姊妹進了洋貨輔子,金、銀兩姊妹你要買這個,他要買那個,鬧了個烏煙瘴氣。掌櫃的知道沖天炮是制台衙門裡貴公子,有心搬出許多目不經見的貨物,金、銀兩姊妹越發要買,揀選了許久,揀選定了,掌櫃的叫伙計一樣一樣的包紮起來,開了細帳,遞在沖天炮手中。沖天炮一看,是二百九十六元三角,沖天炮更無別說,要了紙筆,寫了條子,簽上花押,叫店裡明天到制台衙門裡小帳房去收貨價。這裡金、銀兩姊妹嘻嘻哈哈的叫跟去的伙計,把東西拿到馬車上,坐在上邊看好了。
沖天炮又領著到第一樓來,剛上樓梯,覺得背後格嗒格嗒的皮鞋聲響,回頭一看,卻是余小琴。沖天炮說:「你這半天到那裡去了?」余小琴道:「我在前面小解完了,想要回到洋貨舖子裡來找你們,不料碰著了一熟人,站在馬路上談了半天,等我回去找你們,你們已不知去向。我心裡一算計,你們必到此地來,一進門就看見你的背後影。本來想嚇你一下的,於今可給你看見了。」說罷哈哈大笑。沖天炮點頭不語。
上得樓去,揀了一個座頭,跑堂的泡上參片湯來,四人喝著,又要了點心吃過。馬夫來催了幾遍,沖天炮惠過了鈔,相率下樓,上了馬車,一路滔滔滾滾,不多時刻已進了城。馬車停了,伙計們駝著金、銀兩姊妹自回釣魚巷。
這裡沖天炮因為一夜沒回去,心上有點不好意思,匆匆的和余小琴作別了,自回衙門。余小琴知道沖天炮今夜不會再到釣魚巷了,在街上教門館子裡吃過一頓晚飯,然後干他的營生去了。不必細表。
再說沖天炮這人,極其粗鹵,外面的利害,一些兒不懂。
他雖在衙門裡,卻是不管別事的,便有些幕府串通了他的底下人,拿了他的牌子,到外頭去混錢,這也是大小衙門普通的弊病,不過南京制台衙門尤甚罷了。余小琴雖說是學界中的志士,然而鑽營奔競無所不能,他合沖天炮處久了,知道他的脾氣,沖天炮又把他當自己弟兄看待,余小琴有了這個路子,自然招搖撞騙起來。此時南京的候補道,差不多有二三百個,有些窮的,苦不勝言,至於那幾個差缺,是有專門主顧的。其中有個姓施的,叫做施鳳光,本是有家,家裡開著好幾個當輔,捐道台的時候,手中還有十餘萬,不想連遭顛沛,幾個當輔不是蝕了本,便是被了災,年不如年,直弄得一貧如洗。幸虧當初捐得個官在,便向那些有錢的親戚,湊了一注銀子,辦了個分發,到省之後,屈指已是三年了。這位制台素講黃老之學,是以清淨無為為宗旨的,平時沒有緊要公事,不輕容易見人,而況病了這一場,更是深居簡出。施鳳光既無當道的禮,又無心腹的吹噓,如何能夠得意呢?這施鳳光本是紈袴,自從家道中落之後,經過磨折,知道世界上尚有這等的境界,一心一意,想把已去的恢復過來。到了南京,就住在一條僻巷裡,起初也還和同寅來往來往,後來看見那些同寅都瞧他不起,他也不犯著賠飯貼工夫了。弄到後來,聲氣不通,除掉在官廳上數椽子之外,惟有閉門靜坐而已。他有個老家人,名叫李貴,和余小琴的父親余日本一個家人叫做周升的,卻是拜把子好友。李貴因為主人每日愁歎,他心裡也不興頭,只為聽見周升說,他們少爺和制台的大少爺是個一人之交,李貴聽了,心中一動,又套問了周升幾句,忙忙跑到家中,對施鳳光說出一番話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