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閱大操耀武天津衛 讀絕句訂交莫愁湖

  話說秦鳳梧自從溜回南京之後,到各股東處再三說法,各股東都搖頭不答應,大家逼著他退銀子,要是不退銀子,大家要打了公稟,告他借礦騙銀。秦鳳梧人雖荒唐,究竟是書香出身,有些親戚故舊,出來替他打圓場,一概七折還銀,掣回股票,各股東答應了,少不得折買田產,了結此事。誰想上海倍立得了消息,叫張露竹寫信催他趕速另招新股,機器一到,就要開工的。如果不遵合同,私自作罷,要赴本國領事衙門控告,由本國領事電達兩江總督捉訊議罰,秦鳳梧得了這個消息,猶如打了一個閃雷,只得收拾收拾,逃到北京去了,倍立這面也只得罷休。只苦了在寶興公司裡辦事的那些人,什麼大小邊、王八老爺,住在上海棧裡,吃盡當光,還寫信叫家裡寄錢來贖身子。其中只便宜了王明耀,一個錢沒有化,跟著吃喝了一陣子,秦鳳梧動身的第二日,他也悄悄的溜了。一樁天大的事,弄的瓦解冰銷。中國人做事,大概都是如此的。
  如今且把這事擱起,再說余觀察。余觀察是武備學堂裡的總辦,從前跟著出使日本大臣崔欽使到過日本,崔欽使是個糊塗蛋,什麼都不懂。余觀察其時還是雙月選的知府,在崔欽使那邊當參贊,什麼事都得問他,因此他很攬權。崔欽使任滿回國,便把他保過了班,成了個分省補用的道台了。後來又指了省分,分發兩江候補制台。本來和他有些世誼,又知道出過洋,心裡很器重他。候補不到半年,就委了武備學堂總辦。他為人極圓轉,又會巴結學生,所以學生都歡喜他,沒有一個和他反對的。他於外交一道,尤為得法。在日本的時候,天天在燕會場中同那些貴族、華族常常見面,回國之後,凡是到南京來遊歷的上等日本人,沒有一個不去找他的,他也竭誠優待。因此人家同他起了一個外號,叫做余日本,後來叫慣了,當面都有人叫他余日本,他也沒奈何。這年秋天,北洋舉行大操,請各省督撫派人去看操,余日本是武備學堂總辦,又是制台跟前頂紅的,這差使自然派他了。預先兩月,委札下來,余日本辭過行之後,帶了幾個教習,幾個學生,搭輪船到天津,到了天津,暫時住在客棧裡,第二日上直隸總督行轅稟安稟見。隨班見了直隸總督方制台,照例寒喧了幾句,舉茶送客。順便又拜了各當道,有見的,有不見的,不必細表。
  再說這回行軍大操,是特別大操,與尋常不同。方制台高興得很,請各國公使、領事以及各國兵船上的將弁另外派了接待員,就是中西各報館訪事的,也都一律接待,也算很文明的了。預先三日,發下手諭,派第幾營駐紮何處,第幾營駐紮何處,衣服旗幟,分出記號。大操那日,剛剛亮,方制台騎著馬,帶著衛隊,到了主營。各營隊官、隊長,按禮參了堂,外面軍樂部,秦起軍樂,掌著喇叭,打著鼓,應弦合節。方制台換過衣服,穿了馬褂,袖子上一條一條的金線,共有十三條,腰裡佩著指揮刀,騎著馬,出得主營,揀了一塊高原望得見四面的,立起三軍司命的大旗子,底下什麼營,什麼營,分為兩排,都有嚴陣以待的光景。兩面秦起軍樂,洋教習一馬當先,喊著德國操的口令。但聽見那洋教習控著馬,高聲喊道:「安特利特!」這「安特利特」是站隊,兩邊一齊排了開來。洋教習又喊「阿格令斯」。「阿格令斯」是望左看,兩邊隊伍,一齊轉身向左。洋教習又喊「阿格令斯」。「阿格令斯」是望左看,兩邊隊伍,一齊轉身向左。洋教習又喊「阿格來斯」。「阿格來斯」是望右看,兩邊隊伍又一邊轉身向右。
  洋教習又喊「阿格克道斯」。「阿格克道斯」是望前看,兩邊隊伍又一齊向前。行列十分整肅,步伐十分齊整。方制台看了,只是拈髯微笑。洋教習又喊「勿六阿夫」。「勿六阿夫」是把槍掮在肩上,兩邊隊伍一齊把槍掮在肩上。洋教習又喊「勿六阿潑。」「勿六阿潑」是把槍立在地下,兩邊隊伍一齊把槍立在地下。洋教習又喊「勿六挨赫篤白蘭山西有」。「 勿六挨赫篤白蘭山西有」是用兩手抱搶,兩邊軍隊,一齊兩手抱著槍。
  洋教習演習過口令,便退至陣後。這時閱操的各國公使署代表人,各國領事館代表人,跟著參贊書記,以及中國各省督撫派來的道府,余日本也在內,身上都釘著紅十字的記號,東面一簇,西面一圍。說時遲,那時快,兩邊行軍隊伍,已分為甲乙二壘,大家占著一塊地面,作遙遙相對之勢。勿然甲營裡有一騎偵探來報,說是乙營已遣馬兵來襲,甲營預備迎敵,分道埋伏,一個個都蹲在樹林裡,草堆裡,寂靜無聲。等到乙營馬兵撲過來,甲營埋伏盡起。槍聲如連珠一般,當中夾著大炮轟天震響。乙營看看不敵,傳令退出,甲營趁勢追趕,追趕不到兩三節路,誰知被乙營的接應包抄上來,困在該心。甲營左衝右突,竟無出路,兩面槍炮聲,上震雲霄,四面都是火藥氣。有兩位年紀大點的道府,一個個都打噁心。甲營正在支持不住,忽然天崩地塌一響,黑煙成團結塊,迷得人眼睛睜不開。大家以為甲營一定全軍覆沒了,雖是假的,看的人也覺得寒心。誰知這一響,是甲營地雷的暗號,一響過了,黑煙漸完,乙營已不曉得什麼時候被甲營占了去了。乙營見自己主營有失,把圍登時解了,分作兩隊,作前後應敵之勢,一隊向外邊打,自行斷後,一隊向裡邊打,回救主營。甲營剛剛據了乙營,正打算遣馬兵守住路口,及至看見乙營已經回來了,一時措手不及,只得把兵分為兩隊,守住路口。乙營主將看見甲營沒有什麼預備,就搖旗吶喊,撲將過來。甲營兩隊兵,覺得自己太單弱了,各向自己軍隊奔去,合做一大股,竭力抵禦。乙營再三猛撲,甲營毫不動搖。甲營又在一大股裡分出兩小股,作為接應,將要得手,忽被乙營馬兵衝散,頃刻之間,化為兩截,首尾各不相顧。甲營主將指揮自己軍隊,退守高原,乙營仰攻不及,反為甲營所擊,大敗而回。方制台傳令收兵,一片鑼聲,甲乙兩營,俱備撤隊。這時也有下午四點多種了。方制台依舊騎著馬,下了高原,前呼後擁的回轉衙門。這裡各省道府,有兩位帶乾糧的,尚勉強得過,有兩位沒有帶乾糧,以及發了煙瘤的,都一個個面無人色,由家人們架上轎子,飛也似的抬了回去。許多外國人,都提著照相器具,排著腳步談笑而歸。余日本剛剛看昏了,什麼都忘記了,少時方覺得有點腰酸腿軟,便也跟著他們回棧房。一連看了十來天,不過陣法變動而已,並沒有什麼出奇制勝的道理。等到操畢了,各督撫派來的閱操道府紛紛回去,余日本仍舊趁輪船回到南京,上院銷差。種種細情,不必再表。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又是一年。余日本在官場上獲制台之寵,下得學生之歡,倒也風平浪靜。到了第二年六月裡,余日本有個兒子,叫做余小琴,是在外國留學的,自然是日本東京了。到了六月裡,學堂裡照例要放署假,余小琴已是兩年不曾回國了,這回告了暑假,先打電報給余日本,說他要回中國一趟。余日本自是歡喜,便打覆電,催他快來。
  余小琴就搭了長崎公司船,不多幾天,已到上海,再由上海搭長江輪船到南京。棧房裡替他寫了招商局的票子,余小琴一定要換別家的,人家說道:「招商局的船又寬大,又舒服,船上都是熟識的,為什麼要換別家呢?」余小琴道:「我所以不搭招商局輪船之故,為著並無愛國之心。」棧房裡拗不過他,只得換了別家的票子,方才罷了。到了南京之後,見過他的父親,余日本不覺吃了一驚。你道為何?原來余小琴已經改了洋裝,剪了辮子,留了八字鬍鬚。余日本一想剪辮子一事,是官場中最痛惡的,於今我的兒子剛剛犯了這樁忌諱,叫制台曉得了,豈不是要多心麼?就力勸小琴暫時不必出去,等養了辮子,改了服飾,再去拜客。余小琴是何等脾氣,聽了這番話,如何忍耐得?他便指著他老子臉,啐了一口道:「你近來如何越弄越頑固,越學越野蠻了?這是文明氣象,你都不知道麼?」余日本氣得手腳冰冷,連說:「反了!反了!你拿這種樣子對付我,不是你做我的兒子,是我做你的兒子了。」余小琴冷笑道:「論起名分來,我和你是父子,論起權限來,我和你是平等。你知道英國的風俗麼?人家兒子,只要過了二十一歲,父母就得聽他自己作主了。我現在已經二十四歲了,你還能夠把強硬手段壓制我嗎?」余日本更是生氣,太太們上來,把余小琴勸了出去。余小琴臨走的時候,還跺著腳,咬牙切齒的說道:「家庭之間,總要實行革命主義才好。」自此以後,余日本把他兒子氣出肚皮外,諸事都不管他了。余小琴樂得自由。
  其時制台有個兒子,也打日本留學回來,性質和余小琴差不多,同校的朋友,把他起了個外號,叫做沖天炮。回國的時候,有人問他回國有什麼事?他卻侃侃而談的道:「我打算運動老頭子。」人家又問:「運動你們老頭子到什麼地位,你才達其目的呢?」他答道:「我想叫他做唐高祖,等我去做唐太宗。」人家聽了,都吐舌頭。他到了南京,在制台衙門裡住了幾天,心上實實在在不耐煩,對人長歎道:「虛此行矣!」問他這話怎講?他說:「老頭子事情實在多的了不得,沒有一點兒空,如有一點兒空,我就要和他講民族主義了。那裡知道他一天到晚不是忙這樣,就是忙那樣,我總插不下嘴去,奈何奈何?」他有一天帶了兩三個家人小子,在莫愁湖上閒逛。這莫愁湖是個南京名勝所在,到了夏天,滿湖都是荷花,紅衣翠蓋,十分絢爛。湖上有高樓一座,名曰勝棋樓,樓上供著明朝中山王徐達的影像。太平天國末期,清兵攻下南京,誆說都是曾國藩一人之力,追念他的勛績,故在中山王小像的半邊,供了曾國藩一座神主,上面有塊橫額,寫的是「曾徐千古」。這日,沖天炮輕騎簡從,人家也看他不出是現在制台的少爺,在湖邊上流覽一回,熱得他汗流滿面,家人們忙叫看樓的,在樓底下沿湖欄杆裡面搬了兩張椅子,一個茶几,請他坐了乘涼。沖天炮把頭上草帽除下,拿在手裡,當扇子扇著,口中朗誦梁啟超黃沙莽莽赤烏虐,炎風炙腦腦為涸。乃知長住水精盤,三百萬年無此樂。
  亂了一會,只見柳蔭中遠遠有一騎馬慢慢的走過來。定眼細看,那馬上的人,也是西裝,手裡拿著根棍子,在那裡狠狠打他那馬,他越打,那馬走得越慢,又走了幾十步,把他氣急了,一跳跳下馬來,揀棵大樹係好了馬,履聲橐橐的過了九曲橋,走進勝棋樓,和沖天炮打了個照面。沖天炮十分面熟,想不起在那裡會過的。正在出神,他也瞧了沖天炮一眼,繞著勝棋樓轉了幾個圈子,像是吟詩的光景。一會兒在身上掏出一支短鉛筆,揀一塊乾淨牆頭上,颼飀颼飀的寫下幾行。沖天炮還當寫的是西文,仔細一看,卻不是的,原來是一首中國字的七絕詩。沖天炮暗暗驚異,定晴細看,只見上面寫的是:
  靜對湖天有所思,荷花簇簇柳絲絲。
  休言與國同休戚,如此江山恐未知!
  沖天炮不覺跳了起來,說:「好詩好詩!非具有民族思想者,不能道其隻字。」那人謙遜道:「見笑見笑。」沖天炮不由分說,把他拉過來,叫家人端把椅子,和他對面坐下,動問名姓,原來就是余小琴。當下沖天炮掏了一張西文片子給他,他也掏張西文片子給沖天炮,二人高談闊論,講了些時務,又細細一問,才知道在東京紅葉館會過面的。二人越談越對勁,卻不外乎自由平等話頭。沖天炮的家人過來說:「天快晚了,請回去罷。」沖天炮一看表,已是五點多鐘了,就約余小琴上金陵春吃大餐去,余小琴一口氣答應了。二人上了馬,沿堤緩緩而行,進了城,穿過幾條街巷,到了金陵春門口。二人進去,馬匹自有家人照管。二人到得一間房間裡,侍者泡上茶來,送上菜單紙。二人各揀平日喜歡吃的寫了幾樣,侍者拿了菜單下去。少時又跑上來,對著二人笑嘻嘻的道:「有樣菜沒有,請換了罷。」二人問是什麼菜,侍者指著「牛排」二字,二人同聲道:「奇了,別的沒有,我還相信,怎麼牛排會沒有起來?」
  侍者道:「本來是有的,因為這兩天上海沒有得到。」沖天炮不禁大怒,伸手一個巴掌,說:「放你娘的屁!」侍者不知他們二人來歷,便爭嚷起夾。沖天炮的家人聽見了,趕了上樓,吆喝了侍者幾句,侍者方才曉得他的根底,嚇的磕頭如搗蒜。
  沖天炮說:「你不用裝出這個奴隸樣子來,饒了你罷。」侍者方才屁滾尿流的下樓。二人又要了兩種酒對喝著,喝到黃昏時候,執手告別,各自歸家。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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