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改稟帖佐雜虛心 購機器觀察快意
話說王明耀接過了秦鳳梧請開江浦縣煤礦的稟稿,出神細看,看完了一遍,不住搖頭晃腦的道「好」,說:「到底是你老兄的大才,要是兄弟,一句都弄不出來。」秦鳳梧道:「別罵人吧。」王明耀道:「你這稟稿,請教別人斟酌過沒有?」
秦鳳梧道:「沒有。」王明耀道:「前兒同席的那位邊老大,他官場已多年了,情形熟悉得很,筆下也來得,你何不找他來斟酌斟酌呢?」一句話提醒了秦鳳梧,忙叫管家到石壩街邊大老爺公館裡去,請邊大老爺就過來,說「江浦的王老爺在這兒等他說話。」管家答應去了。秦鳳梧又把管家叫回來,說是邊大老爺不是邊二老爺,你別弄錯了。管家說:「小的知道。」
去了不多時刻,大邊來了,穿著天青對襟方馬褂,足下套著靴子,不過沒有戴大帽子罷了。見了面,請了一個安,又和王明耀作了一個揖。秦鳳梧請他坐了,送過了茶,大邊就說道:「聽得老憲台傳喚卑職,不知有什麼吩咐?」秦鳳梧指著王明耀道:「我們這位王大哥,要和兄弟合辦一樁事情,現在胡亂擬了個稟稿,想請人斟酌斟酌。王大哥提起你老兄一切都熟,所以奉屈過舍,替兄弟刪潤刪潤。將來事成之後事,還要借重大才。」大邊道:「不敢,不敢,卑職實在荒疏極了,那裡配改憲台的鴻著?既承憲台不棄,將稟稿賞給卑職瞻仰瞻仰,藉此開開茅塞。」王明耀見他們如此客氣,在旁插嘴道:「算了啵,老邊不用啰嗦了,咱們現在都是自家人了。」於是隨手把稟稿遞給他,他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捧過一旁,攤在下面桌子上,一字一板的念了一遍,連連稱贊,說:「憲台見識究竟不同。」
秦鳳梧忙問:「有什麼可以刪改的地方沒有?」大邊說:「實在沒有。」秦鳳梧知道他客氣,叫管家送過筆硯說:「還是不要客氣的好。」大邊那裡肯動筆。秦鳳梧說之至再,王明耀也在旁邊幫著說,大邊這才把筆提在手裡,仔仔細細的望下看。
剛巧有一個「蹈」字,秦鳳梧寫錯了,寫了個「跌」字,大邊在旁邊恭楷注上一個「蹈」字,把秦鳳梧寫的那個「跌」字四週圍點了一圈點子,就把筆放下,送了過來。秦鳳梧當是真個無可更改,心中十分得意。王明耀說:「邊老大的楷書寫得好,你何不就請他謄正呢?」秦鳳梧說:「是極。」拿過白折套好格紙,又讓大邊脫馬褂。大邊到此,知道文案一席,賽如下了定錢了,便把馬褂脫去,研得墨濃,蘸的筆飽,息心靜氣的寫起來。秦鳳梧叫管家好好的伺候邊大老爺,要茶要水,不可怠慢,一面同王明耀說道:「我們到裡間去說話罷,不要在這裡攪他。」王明耀道:「是極,是極。」一面二人同到裡間,原來是個套房,收拾得很清雅。還有一張煙炕,陳設著一副精緻煙盤。王明耀道:「你也弄上了這個了嗎?」秦鳳梧道:「不,我原是給朋友預備的。」王明耀點點頭,就在炕上坐將下來。
管家點上煙燈,王明耀歪下去燒著玩。秦鳳梧在一旁和他說話,外間大邊足足寫了兩點多鐘,方才寫好,卻累得他渾身是汗。
管家打上手巾把子,大邊擦過臉,方才拿著謄清稟帖進來,卑躬屈節的站在地當中,說請憲台過目。秦鳳梧又讓他坐下,接過稟帖來,看了一看,說:「老兄的書法勻整得很,的是翰苑之才,為什麼就了外官?可惜了!」大邊說:「憲台休得見笑。」
秦鳳梧看過收好,吩咐廚房裡端整晚飯,留王明耀、大邊小酌。三人談談說說,到了掌燈時候,廚房裡送出菜來,雖是小酌,卻也十分豐盛。王明耀是老奸巨猾,一路談談說說,席上生風,大邊卻一遞一聲的「老憲台」,叫得個個人肉麻。秦鳳梧讓了他好幾遍說:「我兄弟現在一不在官,二不在缺,候補尚無省分,與老兄無關統屬,這樣客氣,太見外了,以後咱們還要在一塊兒辦事,總不能用這樣的稱呼。」王明耀在旁邊道:「是呀!咱們這個礦,要是辦成了,得立個公司,公司裡最要緊的,是和洋人打交道的翻譯,翻譯下來就要算到文案了。現在雖無眉目,說聲公事批准,就要把局面撐起來的。邊老大才情很好,一切又都在行,咱們將來公司裡的文案一席,何不就請了他呢?」秦鳳梧道:「好是好,只怕這位老兄不肯小就罷?」大邊聽了,連忙站起說道:「這是卑職求之不得的,憲台如肯見委,將來無論什麼事,無有不竭力的。」秦鳳梧道:「 剛剛我們說不興叫憲台,你又犯了規了。」大邊湊趣道:「既如此說,就稱觀察吧,剛才的確是晚生犯了規,就罰晚生。」
說罷,端起一大杯酒,咕都都一飲而盡。王明耀拍手道:「爽快,我也來陪一杯。」王明耀陪了一杯,秦鳳梧做主人的少不得也要喝一杯。一時酒罷,王邊二人叫賞飯。大家用畢,盥洗過了,王明耀要走。秦鳳梧道:「何不住在這裡呢?」王明耀道:「不,我還要到一個地方去。」秦鳳梧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到釣魚巷找你的老相好去?」王明耀道:「也論不定,說走就走。」秦鳳梧道:「慢著慢著,叫人點燈籠送你去。」
王明耀道:「南京城裡大街小巷,我那條不認得,還要你們送?你們送我倒不便了。」說著嘻嘻哈哈,已經出了門檻了。秦鳳梧趕忙相送。送過了王明耀,大邊也要回去,秦鳳梧叫管家點燈籠,管家道:「邊大老爺的管家,早拿了燈籠,在門房裡候了半天了。」秦鳳梧又把大邊送出,回到裡邊安寢。
到了明日,秦鳳梧尋著了一個制台衙門裡的當權幕友,托他從中為力,稟帖進去之後,如蒙批准,將來一定重酬,打點好了,方才上稟帖,稟帖進去了後,約有半個多月,杳無音信。
秦鳳梧又去拜張良,求韓信,抄出批來,是仰江浦縣查勒屬實,再將股本呈驗,然後給示開辦各等語。秦鳳梧不勝之喜。這個時候,南京城裡已經傳遍了。秦鳳梧一面招股,一面請王明耀打電報到上海洋行裡去,聘請那位礦師到來。礦師叫做倍立,據說在外國學堂裡得過頭等卒業文憑的,自接著了王明耀和秦鳳梧的電報,就覆了一個電報,問他還是獨辦,還是合辦,王明耀又覆了個電報,說是俟到寧再議。倍立就有些不耐煩,說:「中國人辦事,向來虎頭蛇尾,我倘然到了那裡,他們要是不成功,我豈不白費盤纏?」就叫通事切切實實寫了一封信說:「這趟到了南京,要是礦事不成功,非但來往盤纏要他們認,而且要照上海洋行裡大班的薪水,有一天算一天。如能應允,就搭某日長江輪船上水,如不能應允,請給一回音。」這封信去後,不到一禮拜,回信來了,說:「准其如此」。倍立當時帶了通事張露竹,逞赴南京。到了下關,輪船下了錠,早有秦鳳梧派來的人跳上輪船,問帳房可有個上海來的洋人叫倍立的。
帳房回說:「那倒不知道。」剛剛被張露竹走過聽見了,便迎上去,說明一切。那人連忙陪笑道:「原來是翻譯老夫子。」
張露竹最乖覺,就問足下和秦觀察是什麼稱呼?那人說:「在下姓邊,家兄是秦觀察那裡的文案,兄弟不過在那裡幫幫忙就是了。如今奉觀察的吩咐,特特為為來接二位的。」張露竹道:「好說,好說。」小邊就叫「來啊」,一聲「是」,來了兩個管家。小邊說:「挑子來了沒有?」管家說:「來了。」小邊說:「張老夫子,請先引兄弟去見見貴洋東。」張露竹在前,小邊在後,見了倍立的面。張露竹翻著外國話,說明來歷,倍立和他拉了一拉手,小邊問一共有幾件行李,交給兄弟就是了,張露竹於是一件一件點給小邊看。小邊在身上掏出鉛筆,記明在袖珍日記簿子上,又說敝東備有轎子,請二位上轎罷。倍立和張露竹謝了一句,出了輪船,坐上轎子,進城去了。這裡小邊把行李發齊了,自己押著,隨著一路進城。倍立和張露竹到了秦鳳梧家裡,秦鳳梧早已收拾出三間潔淨屋子,略略置備了些大餐桌椅,又在金陵春番菜館裡借了一個廚子來做大菜,供給倍立。此刻秦鳳梧家裡,什麼大邊、小邊、王八老爺,都在那裡,熱鬧非常。秦鳳梧王明耀和倍立見面,都是由張露竹一人傳話。秦鳳梧取出批稟給倍立看,倍立久居中國,曉得官場上的情形,看過批稟上印著制台的關防,知道不錯。因和秦、王二人商量辦法。商量了許久,商量出個合辦的道理來。股分由倍立認去一半,其餘一半,歸秦、王二人,將來見了煤,利益平分,誰也不能欺瞞誰。現在用項,由秦、王二人暫垫,等倍立銀子到了,再行攤派。當下五六個人磋磨了一兩日,才把合同底稿打好,大邊寫中文,張露竹寫西文,彼此蓋過圖章,簽過字,倍立收了自己一分,又到駐寧本國領事那裡去說明了。
大家見秦鳳梧上頭的公事又批准了,洋人又來了,入股的漸漸的多起來了。原定是二十萬銀子下本,倍立認去十萬,秦、王二人只要弄十萬就是了。不到半月,居然也弄到四萬銀子。秦鳳梧把自己的積蓄湊了兩萬,又把些產業押掉了押了兩方,約摸也差不多了。王明耀把山作抵,抵了兩萬銀子。其餘的,說是幾時要,幾時有。秦鳳梧看這事有些眉目了,方才放心。一面就在自己門口,掛上一塊寶興煤礦公司的牌子,刻了幾千分章程、股票、簽字簿之類,也化了若干錢。倍立和秦、王、張這些人,又定出了大家的薪水,倍立是總礦師,每月五百兩,張露竹一百兩,秦鳳梧正總辦,王明耀副總辦,每人三百兩,大邊文案,六十兩,小邊、王八老爺當雜差,每人三十兩,從下月一號起薪水,大家都歡欣鼓舞起來。
倍立接連拜了幾天客,又上了幾天山,不但是江浦縣,連南京一省都看過了。回來寫出一篇外國字,張露竹替他翻出中文,說是:江寧上元縣城東三十里棲霞山煤礦。苗不旺,礦牀在黏板岩中,厚不過六尺,質不佳。運道近,離水口約三里。下等。
上元縣東南三十里鋼夾山銅礦。礦苗旺,牀露頭甚大,質係黏土,察似佳礦。開掘試驗,方有把握。運道,附近寧滬鐵路。上等。
上元縣城東附郭鍾山。全山皆石灰岩,可資建築之料,玉石亦多,並無礦產。
上元縣西北二十五里十二洞硃砂礦。黏板岩,中含紫褐質,似珠砂。礦須開掘化驗,方知確實。下等。
上元縣興安山、寶華山、排頭山、湖山、墓頭、把輝山。
煤礦。苗均不旺,質亦不佳。下等。
上元縣城東二十五里青龍山。煤礦。脈旺,前署江寧藩司開掘,舊坑約深五百尺,現有積水,戽乾方知煤質良否。中等。
六合縣城東十五里靈巖山。寶石,係美石屬,被溪流磨刷光滑,又受酸化鐵之染色,誤為寶石。下等。
六合縣城東二十五里西陽山。煤礦。係尋常岩石,中夾有植物之炭,非煤也。石質頗佳,堪供製造。下等。
六合縣城北四十五里冶山。銀礦。苗旺質佳,內含金銀,並雜銅鐵,質多少,須化分方明。運道離水約三里。上等。
江浦縣城北五十餘里楊家村。鐵礦。苗旺,脈長十二里許,質佳。惟須開挖化驗,方有把握。運道便。上等。
江浦縣城北五十里嶄龍橋。煤礦。係黑色黏土,非煤。下等。
臨了,提起他們想開掘的那座山上的煤礦,說是苗旺質佳,山道便,上等。秦、王二人看了,喜之不盡。倍立考察過了,便要回上海,和洋行裡定機器,又說:「現在南京無事,二位何不一同到上海,大家彼此在一塊看圖樣,定機器,豈不更有個商量麼?」二人聽了,連說是極,各各收搭。張露竹和大邊是一定要跟了去的。小邊和王八老爺斟酌說:「現在我們無事,何不同他們一起去?聽說上海好玩得很,我們借此也開開眼界。」
於是二人異口同聲,對秦、王二人說了。秦、王二人自然答應。到了動身那日,秦、王先托南京一個有名的錢莊上,把銀子先匯一半到上海預備零用及付機器的定錢。安排妥了,一個外國人,六個中國人,外國人帶的侍者、廚子,中國人帶的管家、打雜的,一起共有二三十人,輪船下水,是極快當的,過了一夜,就到了上海。倍立自和張露竹回行去,秦、王二人及大邊、小邊、王八老爺都上岸,住的是泰安棧,連管家打雜的,足足個占了六個大房間,每天房飯錢就要八九塊,大家也不計較這個。便瞧親戚的瞧親戚,看朋友的看朋友,你來我往,異常熱鬧。起先秦、王二人為著機器沒有定妥,住在棧房裡守信,及至合倍立到什麼洋行裡定妥了機器,打好了合同,秦、王二人都說公事完了,我們應該樂一樂了,於是天翻地覆,胡鬧起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