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風光在眼著書記游 利欲熏心當筵受騙
話說饒鴻生在日本東京,被淬志會學生捐掉一百塊洋錢,又受了許多氣惱,心中悶悶不樂。翻譯勸了他幾句,也就走開了。饒鴻生前回在日本,為著急於要赴美洲,耽擱得五六天就動身的,不過到了淺草公園、上野公園等處,略略遊覽而已。
今番閒著無事,整日坐著馬車,一處一處的細逛。有天到了不忍池,這不忍池旁邊,列著許多矮屋,據說就是妓館。從前妓館是在新橋、柳橋等處的,現在改了地方了。緊靠著不忍池有座著名酒樓,叫做精養軒,這精養軒就和中國上海的禮查外國飯店差不多。饒鴻生初次開眼,到了精養軒,揀了一間房間坐下,侍者送上菜單。饒鴻生便說:「近日大餐吃膩了,還是吃日本菜罷。」侍者答應,自去預備。不多時,用盤子托了上來,是五六個乾鮮果品碟子和點心之類,另外一副鍋爐。侍者把爐子架好了,安上鍋子,生起火來,燒得水滾,在鍋子裡倒下一個生雞蛋,又進去搬出一大盆生雞片,翻譯便和饒鴻生用木筷夾著生雞片,在鍋子裡燙著吃,倒也別有風味。侍者打量饒鴻生是有錢的主顧,能夠化幾文的,暗地裡叫了串座的幾個歌妓,踅進那間房來。饒鴻生正喝了幾玻璃杯麥酒,有些醉醺醺,看這些歌妓,都是紅顏綠鬢,不知不覺的把興致鼓舞起來,叫他們彈唱。一個歌妓,抱了一個弦子似的樂器,據翻譯說,叫做三味線,彈得從從琤琤的。還有一個歌妓,拿著兩塊板在那裡,一上一下的拍,以應音節。那兩個歌妓唱將起來,饒鴻生聽了聽,雖不懂他們唱的是什麼,倒也渢渢移人。彈唱完了,一個歌妓拿出盤子討賞,饒鴻生低低的問翻譯,要給他們多少錢,翻譯說:「至少要三十圓日幣。」饒鴻生也不介意,伸手在衣袋裡摸出三張鈔票,每張十圓日幣,歌妓得了賞,攜了樂器,咭咭咯咯的又到別個房間裡去了。饒鴻生吃了一會,侍者拿上飯來,是個小木盒子,打開一看,上面一塊鰻魚,底下盛著雪白的飯。饒鴻生和翻譯略略吃了些。撤去殘肴,泡上一小壺茶來。茶壺是扁圓式的,茶杯和中國廣東人吃烏龍茶用的差不多,茶的顏色卻是碧綠的。飲過了,侍者送上帳單。饒鴻生給過了錢,出得精養軒,逕奔後樂園。園裡頭鬆檜參天,濃陰如蓋,有許多假山石,堆的玲瓏剔透。翻譯告訴他道:「這園是水部藩源光造的,替他打圖樣的,是中國明朝人,叫做朱舜水。朱舜水是浙江餘姚人,明末清初到得日本,就住在這園裡,足不出戶,造了座得上堂,牆上刻著伯夷、叔齊的像,日本都很敬重他。」饒鴻生聽了,點頭歎息,二人就揀一塊太湖石上坐下歇腳,看那男男女女的遊人。坐了好些時,方才回去。饒鴻生在精養軒雖化了幾十塊冤錢,在後樂園倒明白了一樁古典,不能說得不償失了。
回到寓裡,看表上還不過四點多鐘,天已經黑了。饒鴻生心上詫異說:「這種時候,我們中國總要七點多鐘才天黑,怎麼他這裡四點多鐘就天黑了呢?」實在想不出緣故來。等到夜裡,睡了不多時就天亮,再看表,只得兩點多鐘,後來問起翻譯,方知道是日輪旋轉的緣故。翻譯並說:「要是到俄羅斯聖彼得堡去過冬天,每天兩點鐘後就天黑了,夜裡一點鐘前就天亮了。為著俄羅斯在北極底下,冬天日輪在黃道出來,是一直的,所以天黑得早,天亮得快,不比夏天日輪要從赤道慢慢地練過來。」饒鴻生聽了,十分佩眼,心裡想,我回了國,總要做一部出洋筆記,就是自己不能動筆,也得請人幫忙,把翻譯這些話載在上面,人家看了,一定當是我見解出來的,不怕那些文人學士不恭維我,心裡想完了,面有得色。
過了一日,帶了翻譯去逛日光山,在上野搭了早班火車,不到三個時辰,到了日光山。日光山下,就是德川將軍家廟。
廟裡金碧輝煌,耀人耳目,廟後就是德川將軍的墳墓,走上去有三百多層。二人鼓勇前進,到得下來,已經筋疲力盡了。當夜就住在金谷客寓裡。這金谷客寓,純是外洋式子、背後一條港,清澈見底,面前就是那座日光山,馮闌瞻眺,心神俱爽。
等到睡在枕上,山上泉水的聲響,猶如千軍萬馬一般,良久良久方才入夢。第二日一清早,出得金谷客寓,要想僱車子,卻只有小車,是用人拉的,就是目下上海的東洋車子,一人坐了一輛,沿著日光山的山澗緩緩而行。山澗裡的水飛花滾雪,十分好看。
走了約有半里,接著一條大橋,橋對過有石頭刻成的十幾尊佛像,笑容可掬,像活的一樣,二人又細細的賞鑒了一回。又走了一里多路,是一個鄉鎮了,田裡種著菜,籬笆裡栽著花,大有「雞犬桑麻」光景。又走了兩三里,到了山裡了。抬頭一看,乾岩萬壑,上矗雲霄,兩旁邊古木叢生,濃阻夾道,老遠就聽見瀑布聲響。再進去,路就滑澾了。路旁還有塊名勝地方,叫做馬返,有亭台,有樓閣。一個小池子,池子裡的水清得什麼似的,萍蘩蘊藻交相映掩,兩旁碗口大的黃菊,開得芬芳燦爛。
過了馬返,路更來得曲折了。車夫低著頭,拱著背,和螞蟻一樣的在地下爬,爬了多時,方才到得頂上。有叫做劍峰的,有叫做華岩的。華岩上更有一樁奇景,就是瀑布,有二十多丈寬,七十多丈長,望上去煙雲繚繞,底下漭騰澎湃,有若雷嗚。另外有塊大石碑,碑上刻了是華岩瀑布歌,是一個日本人做的,字有拳頭大小。看過了瀑布,轉到中禪寺,莊嚴潔淨,迥異尋常。又上望湖樓,四面多是鐵欄杆,十分精巧。看官,你們想,山上怎麼會有湖呢?不是大漏洞麼?原來這湖本來是個山凹,瀑布流下去,經年不斷,久而久之,就成了一條大湖,前後有十八里路長,有些人都撐了小划子在湖裡釣魚,也是天然圖畫。
二人隨便買了點吃食,聊以充饑。饒鴻生想著了《儒林外史》馬二先生,見了西湖,說出「載華獄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萬物載焉」三句《四書》來,不禁歎古人措詞之妙,徘徊半響,竟有流連不忍去的光景。翻譯催了幾次,方打著原路下山,回來做成了一首七絕詩,珍重藏好,說將來可以刻在出洋筆記的後面,人家看見了,少不得稱贊他雅人深致。於今閒話體提。
再說饒鴻生在日本約摸有半月光景,有些倦游了,揀定日子啟程回國。搭的那只船,住的艙,與安徽巡撫請去做顧問官的勞航芥緊靠著隔壁。一路無話,到得登州左近,陡起風浪。
饒鴻生是嚇怕的了,慌得一團糟,他姨太太更是膽小,無可奈何,拉著他跪在艙裡,求神佛保佑,偏偏被勞航芥看見了,這叫做敗露無形。等勞航芥到上海起岸,他已換了江船,逕往南京,第二天就上制台衙門裡稟明半路折回之故。制台也接著外洋的電報,曉得有禁制華工一事,事關大局,自然不能說什麼,少不得要慰勞幾句,這是官場通套,無庸細談。
於今再說南京城裡有個鄉紳,姓秦單名一個詩字,別號鳳梧,他老子由科甲出身,是翰林院侍讀學士,放過一任浙江主考,後來就不在了。他自己身上,本來是個花翎同知,那年捐例大開,化上數千金,捐了個候選道,居然是一位觀察公了。
這秦鳳梧雖是觀察公,捐官的時候未曾指省,沒處可以候補,不過頂戴榮身罷了。他卻興頭的了不得,出來拜客,一定是綠呢四人轎,一頂紅傘,一匹頂馬,一匹跟馬,回來還要兜過釣魚巷,好嚇那些釣魚巷裡的烏龜,自有那班無恥下流去趨奉他秦大人長,秦大人短,秦鳳梧居然受之無愧。南京城裡,正經官場都不同他來往,有些有腿無褲子的窮候補,知道他拿得出幾文錢,常常和他親近親近,預備節下年下,借個十兩二十兩。
這鳳梧的功名如此,志向如此,交遊如此,其餘亦可想而知的了。一天到晚,吃喝嫖賭,一打麻雀,總是二百塊錢一底,通常和他通問的幾個朋友,一個是江寧候補知縣,名字叫做沙得尤,是位公子哥兒,大家替他起了個混號,叫做傻瓜。一個銅圓局的幕友,名字叫王祿,大家都叫他做王八老爺。還有兩個候補佐雜,都姓邊,人家叫他倆做大邊、小邊。這四個人是天天在一塊兒。秦鳳梧生來是闊脾氣,高了興大捧銀子拿出來給人家用,人家得了他的甜頭,自然把他捧鳳凰一般捧到東,捧到西。不上兩年,秦鳳梧的家私,漸漸的有些銷磨了。有一個江浦係的鄉董,叫做王明耀的,為人刁詐,地方上百姓怕得他如狼似虎,王明耀卻最工心計,什麼錢都會弄,然而卻是湯裡來,水裡去,白忙了半世,一些不能積蓄。這卻是什麼緣故呢?
原來他於別的事上,無一件不明白,無一件不精明,只要一入嫖賭兩門,便有些拿不定主意。他每月總要南京來幾趟,大概在秦淮河釣魚巷時候居多,無意中認識了秦鳳梧,彼此十分投契。有天在一個妓女玉仙家裡大排筵宴,自然少不了秦鳳梧,席間談起時事,什麼造鐵路、開礦辦學堂、遊歷東西洋那些事,王明耀心中一動,便拉秦鳳梧在一間套房裡和他附耳密談,說現在有樁事是可以發大財的,借重你出個面,將來有了好處,咱們平分秋色何如?秦鳳梧忙問什麼事?王明耀道:「我們縣裡,有一座聚寶山,山上的產業大,一半是我的。前兩個月有個人挽了我們親戚同我來說,說上海什麼洋行裡有個買辦,場面也闊,手頭也寬裕,他認識一個洋人,是個著名的礦師。這礦師,不多幾時,到內地來遊歷過一次,帶便到各處察看察看礦苗。路過聚寶山,他失驚打怪的:「可惜!可惜!」通事問他什麼事情可惜?他說:「這聚寶山上的礦苗浮現,開出來是絕好一個大煤礦,不輸於開平漠河兩處。」他回去之後,便打主意,要想叫那買辦出面,到南京來稟請開彩。那買辦為著南京地方情形不熟,怕有什麼窒礙地方,說必得和地方紳董合辦,方能有就。所以東托人,西托人,竟托到我這裡來了。你想江浦縣是我的家鄉,我又是那裡的鄉董,除掉我,他還能夠找什麼人蓋過我去?自然要盡我一聲。我想與其叫他們辦,不如咱們自己辦,咱們只要找個闊綽的人出面,以地方上的紳士,辦地方上的煤礦,上頭還有什麼不准的麼?我的朋友雖多,然而都靠不住,左思右想,就想起你老兄來了。你老兄是書香世族,自己又是個道台,官場也熟悉,四面的聲氣也通,如今只要你老兄到制台那裡遞個稟帖,說明原委,制台答應了,以下一切事情都現成。」秦鳳梧沉吟道:「制台答應這樁事,托了人諒沒有做不到的,底下一切事情現成。這句話靠得住靠不住呢?」
王明耀把臉一板道:「你又來了。咱們弟兄相好,也非一日,我要是安心把木梢給你掮,我還成個人麼?我說底下一切事情現成,是制台答應了再到縣裡請張告示,有這兩樁實在的憑據,人家有不相信的麼?人家一相信,又聽見煤礦裡有絕大的利益可沾,叫他們入些股,他們自然願意。況且這山上又大半是我的產業,你是知道的,也不用給什麼地價,只要到外洋辦一副機器,就可以開辦起來。如果怕沒有把握,何妨到上海去先會會那位礦師,和他訂張合同,請他到山照料,將來見了煤,賺了錢,怎麼拆給他花紅,怎麼謝給他酬勞,他答應了,連機器也可以托他辦,豈不更簡捷麼?」秦鳳梧聽了王明耀這番花言巧語,不覺笑將起來,說:「你老哥主意真好,兄弟佩服得很!於今一言為定,咱們就是這樣辦。」王明耀道:「這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咱們還得訂張合同,然後擬章程,擬稟稿,也得好幾天工夫呢!如今且去吃酒。」說罷,便把秦鳳梧拉了出來,等請的那班朋友到了,依次入座。秦鳳梧今天分外高興,叫了無數的局,把他圍繞的中間,豁拳行令,鬧得不亦樂乎。
一直頂到二更天,方才散席謝過。
王明耀自坐轎子回去。王明耀第二天就下鄉去了。秦鳳梧一等等了好幾日,王明耀那裡竟是音信全無,心裡不覺焦躁起來。過了十來天,王明耀方才上省,到他家裡。王明耀一見面,就說這事情苦了我了,然而還算妥當。秦鳳梧忙問怎麼樣了?王明耀道:「 鄉下已經弄停當了,專等你省裡的事了。」秦鳳梧道:「這裡容易,你去的第二天,我就把稟稿弄出來了。」說罷,叫管家到太太房裡,把一卷白紙外面套著紅封套的東西拿出來,管家答應一聲是,不多時取到了。秦鳳梧一面叫人泡茶裝煙,一面把稟稿遞到王明耀手中。王明耀接過稟稿,在身上掏出一副老花鏡來戴上才把稟稿打開,息容屏氣的往下瞧。
欲知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