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該晦氣無端賠貴物 顯才能乘醉讀西函
卻說航芥離別上海,搭了輪船,不到三日,到了安徽省裡。
先打聽洋務局總辦的公館,打聽著了,暫且在城裡大街上一家客店住下。勞航芥是一向舒服慣的,到了那家客店,一進門便覺得湫隘不堪。打雜的都異常襤樓,上身穿件短衫,下身穿條褲子,頭上挽個鬏兒就算是冠冕的了;比起上海禮查客店裡的僕歐來,身上穿著本色長衫,領頭上繡著紅字,鈕釦上掛著銅牌,那種漂亮乾淨的樣子,真是天上地下了。然而勞航芥到了這個地位也更無法想,只得將就著把行李安放,要了水洗過臉,便叫一個用人拿了名片,跟在後頭,直奔洋務局而來。
不說勞航芥出門,再說安徽省雖是個中等省分,然而風氣未開,諸事因陋就簡,還照著從前的那個老樣子。現在忽然看見這樣打扮的一個人,住在店裡,大家當作新聞。起先當他是外國人,還不甚詫異,後來聽說是中國人扮的外國人,大家都詫異起來,一傳十,十傳百,所以勞航芥出門的時候,有許多人圍著他,撐著眼睛,東一簇,西一簇的紛紛議論。等他出了店門之後,便有人哄進店裡來,走到他的房門口,看房門已是鎖了,便都巴著窗戶眼望裡面覷,看見皮包藤藍之類,鼓鼓囊囊的裝著許多東西,大家都猜論道:「這裡面不是紅綠寶石,一定是金鋼鑽。」後來還是店裡掌櫃的,生怕他們人多手雜,拿了點什麼東西去,這干係都在自己身上,便吃喝著把閒人轟散了。
這邊再說勞航芥到了洋務局,找著門口,投了名片進去,良久良久,方見有人傳出話來道:「總辦大人住在西門裡萬安橋下,可以到公館裡去找他,此地並不是常來的。」勞航芥只得依了他的話,找到西門內萬安橋,看見貼的公館條子,什麼「二品頂戴安徽即補道總辦洋務局」那些銜頭,心知是了,照舊投進片子去。管家問明來意,進去回了。不多半晌,管家把中門呀的一聲開了,說聲「請」,勞航芥急走了進去,遠遠看見那位洋務局老總,四十多歲年紀,三綹烏須,身上穿著湖色熟羅的夾衫,上面套著棗紅鐵線紗夾馬褂,底下登著緞靴,滿面春風的迎將出來,連說「久仰!久仰!」勞航芥是不懂官場規矩的,新近才聽見有人說過,見了官場,是要請安作揖的,他一時不得勁,便把帽子除了,身子彎了一彎。二人進了客廳,讓坐已畢,送過了茶,攀談了幾句。勞航芥打著廣東官話,勉強回答了幾句。這位洋老總,又問他住的所在,勞航芥隨手在袋裡拿出一本小簿子,就取鉛筆歪歪斜斜的寫了一個住址,便把那張紙撕了下來,遞在他手裡。洋老總略略的看了一看,伸手在靴統裡摸出一個繡花的靴頁子。夾在裡面,一面便說:「等兄弟明日上院回了中丞,再請到洋務局裡去住罷。」勞航芥稱謝了,一時無話可說,起身告辭。洋老總直送出大門才進去。這是以顧問官體制相待,所以格外慇懃,別人料想不能夠的。
勞航芥主僕出得洋老總會館,仍回店內。開門進去,剛剛坐定,聽見院子裡一個差官模樣子,問那間是勞老爺的屋子。
店小二連忙接應,說:「這裡就是。」那差官一掀簾子,走了進來,見了勞航芥,請了一個安,說:「大人說,給老爺請安。這裡備有一個下馬飯,請老爺賞收。」說完,掏出一張片子,望茶几上一擱,一面朝著窗外說道:「你們招呼著抬進來呀!」
勞航芥連說:「不敢當!怎麼好叫你們大人破費?」站起來道:「就放在中間屋裡罷。」又打開皮袋,拿出一塊洋錢給那差官,另外一張回片,說:「回去替我道謝。」那差官又請了安,謝過了,退了出去,招呼同來的挑夫,把空擔挑回去。這裡勞航芥到中間看了一看,見是一桌極豐盛的酒肴,滿滿的盛著海參魚翅,叫店小二拿到廚房裡蒸在蒸籠上,回來把他做飯菜,安排過了,重複坐下,摸出一枝雪茄煙吸著,心裡轉念頭道:「此番到得安徽省裡,是當顧問官的,顧問官在翻譯之上,總得有些顧問官的體制。一面想:洋務局地方雖好,究竟不便,不如另外找一所公館,養活幾個轎班,跟著家人小子們,總得闊綽一闊綽,否則要叫人瞧不起的。一會兒胡思亂想,早已掌上燈來。店小二看見洋務局總辦大人送了酒席來,又兼差官吩咐過好好服侍,要是得罪了一點是要捉到衙門裡去打板子的,因此穿梭價伺候,不敢怠慢。等到菜好了送上去,勞航芥一看見滿滿的海參魚翅,上面都罩著一層油,還有些什麼恃強拒捕的肘子,壽終正寢的魚,臣心如水的湯,便皺著眉頭,把筷放下,叫帶來的家人小子,把上海買來的罐頭食物,什麼咸牛肉、什麼冷鮑魚、什麼禾花雀之類,勉勉強強就著他飽餐一頓。又叫家人小子把咖啡壺取出來,衝上一壺咖啡,在燈下還看了幾頁全球總圖、圖書集成,方才叫人服侍安寢。
一宿無話,次日清早七點多鐘,勞航芥就抽身起來了。盥漱已畢,伸手在衣袋中想把表摸出來看看時辰,忽然摸了空,不覺大驚失色道:「我常聽見人家說,中國內地多賊,怎麼才住得一晚,就丟了個表?」越想越氣,登時把店主人喊了來,店主人戰戰兢兢的不知為了什麼事。勞航芥睜著眼睛道:「好好好!你們這裡竟是賊窩!我才住得一夜,一個表已丟了,照此下去,不要把我的鋪蓋行李都偷去麼?好好好!我知你們是通同一氣的,快把這人交給我,萬事全無,如若不然,哼哼,你可知我的利害!」店主人跪在地下,磕頭如搗蒜道:「我的天王菩薩,可坑死人了!不要說是你洋老爺、洋大人的對象,就是尋常客人的對象,都不敢擅動絲毫的。如今你洋老爺、洋大人要我交出賊來,叫我到那裡去找這個賊?」勞航芥愈加發怒,說:「好好的向你說,你決不肯承認,」一面說,一面舉起手來,就是幾拳,提起腳來,就是幾腳,痛得店主人在地下亂滾。那些家人小子,還在一旁吶喊助威,有的說拿繩子來把他吊起來,有的說拿鎖來把他鎖起來,店主人愈加發急,只得苦苦哀求,說:「情願照賠,只求不要送官究辦。」勞航芥道:「我的表是美國帶來的,要值到七百塊洋錢。」店家又嚇得出舌頭伸不進去。後來還是家人小子們做好做歹,叫他賠二百塊洋錢。可憐一個店主人,雖說開了一座在客棧,有些資本,每日房錢伙食,要垫出去的,只得向住店客人再四商量,每人先借幾塊錢,將來在房飯錢上扣算,有答應的,有不答應的,一共弄了七八十塊錢。店主人無法,又把自己的衣服,老婆的首飾,並在一處當了,湊滿了二百塊錢,送了上去,方才完事。
這麼一鬧,已鬧到下午時候。勞航芥正在和家人小子們說這種人是賊骨頭,不這個樣子,他那裡肯賠這二百塊錢,道言末了,店小二躡著腳在窗邊,低低的回了聲:「洋務局總辦大人來拜。」
勞航芥隨即立起身來。那洋老總三腳二步跨進了房間,彼此見過了禮,勞航芥請他坐下,叫小子開荷蘭水,開香擯酒,拿雪茄煙,拿紙煙。洋老總雖然當了幾年洋務差使,常常有洋人見面,預備的煙酒,都是專人到上海去買的,今番見勞航芥的酒,勞航芥的煙,比自己的全然不同,又是稱贊,又是羨慕,寒喧了兩句。便開口道:「今天兄弟上院,回過中丞,中丞十分歡喜,打算要過來拜,所以叫兄弟來先容的。」勞航芥忙道:「這個不敢,他究竟是一省之主,理應兄弟先去見他。」洋老總點頭道:「先生謙抑得很,然而敞省中丞,禮賢下士,也是從來罕見的。先生如要先去,兄弟引道罷。」一面說,一面喊了一聲「來」!走進一個戴紅纓帽子的跟班,洋老總便吩咐道:「快到公館裡去,把我那座綠呢四轎抬來,請勞老爺坐,一同上院!」跟班答應了一聲「是」,自然退出去交代。不多一會,轎子來了,跟班上來回過,勞航芥催他道:「我們走罷,再遲他要來了。」洋老總連說:「是極,是極!」勞航芥理理頭髮,整整衣服,又把寫現成的一個紅紙名帖交給了一個懂得規矩的家人,這才同走出店。洋老總讓勞航芥先上轎,勞航芥起先還不肯,後來洋老總說之再三,勞航芥只得從命。誰知勞航芥坐馬車卻是個老手,坐轎子乃是外行,他不曉得坐轎子是要倒退進去的,轎子放平在地,他卻鞠躬如也的爬將進去。轎夫一聲哈喝,抬上肩頭,他嚷起來了,說:「且慢且慢,這麼,我的臉衝著轎背後呢!」轎夫重新把轎子放平在地,等他縮了出來,再坐進去,然後抬起來飛跑。這個擋口,有些人都暗暗地好笑。不多一會,得到院上,轎子抬到大堂底下,放平了,請他出來。這裡巡捕是洋老總預先關照好的,隨請他在花廳上少坐,拿了名帖進去回。黃撫台一見是勞航芥來了,趕緊出來相見。這裡勞航芥見了撫台的面,蹲不像蹲,跪不像跪的彎了半截腰,黃撫台把手一伸,讓他上炕。勞航芥再三不肯,黃撫台說:「老兄弟一次到這裡,就拘這個形跡,將來我們有事,就難請教了。」勞航芥這才坐下。黃撫台先開口:「老兄久居香港,於中外交涉一切,熟悉得很,兄弟佩服之至。前回聽見張道說起,兄弟所以過來奉請,果蒙不棄,到了敝省,將來各事都要仰杖。但是兄弟這邊局面小,恐怕棘枳之中,非鸞鳳所棲。」說罷,哈哈大笑。勞航芥也期期艾艾的回答了一遍。黃撫台又問巡捕:「張大人呢?」巡捕回稱:「剛才來了,為著洋務局裡的洋人來拜會,所以又趕著回去了。」黃撫台聽了無語,少停,又付勞航芥道:「兄弟這邊的意思,一起都對張道說了,張道少不得要和老兄講的。」說完端起茶碗,旁邊喊了一聲「送客」!勞航芥不曾預備他有這們一著,吃了一驚,連茶碗也不曾端,便站了起來。他看撫台在前頭走,他想既然送客,他就該在後頭送,為什麼在前頭送呢?心裡疑疑惑惑的出了花廳,到得宅門口,撫台早已站定了,朝著他呵了一呵腰,就進去了。
勞航芥仍舊坐上綠呢四轎,回到店中。不多一刻,外面傳呼撫台來謝步,照例擋駕,這個過節,勞航芥卻還懂得。過了一會,洋老總來,本城的首縣來,知府來,道台來,鬧得勞航芥喘氣不停,頭上的汗珠子,和黃豆這麼大小滾下來。直到傍晚,方才清靜。正在藤椅子上睡著,眼面前覺得有樣對象在牀底下放出光來,白爍爍的,仔細一望,原來是他早晨鬧了一氣,要店主人賠的那個表。大約是早晨起來心慌意亂的著衣服,掉在那裡的,心裡想可冤屈了這店主人了。轉念一想不好,此事設或被人知道,豈不是我訛他麼?便悄悄的走到牀邊,把他抬起來,拿鑰匙開了皮包,藏在一個秘密的所在,方才定心。
過了兩天,找到離洋務局不多遠一條闊巷子裡一所大房屋,搬了進去,門口掛起兩扇虎頭牌,是「洋務重地,禁止喧嘩」
八個字。勞航芥又喜歡架弄,一切都講究,不要說是飲食起居了。原來安徽一省,並不是通商口岸,洋人來的也少,交涉事件更是寥寥,勞航芥樂得消搖自在,有天,洋老總忽然拿片子請他去,說有公事商量。勞航芥半瓶白蘭地剛剛下肚,喝得有些糊裡胡涂的,到了洋務局,一直跑進去。洋老總在大廳上候著呢。他見了洋老總,乜斜著兩眼問道「有什麼事?」洋老總子午卯酉告訴他一遍。勞航芥道:「何不去找翻譯?」洋老總道:「這事太大,所以來找先生。」說罷便在身上掏出一封信來。勞航芥接過來仔細一看,見上面寫的是:
To.H.E.The Governor of Anhul,Your Excellency
I have the honour to inform you that our Syndicate desires to obtain the sole right of working all kinds of mines in the whole province of Anhui,and we shall consider it a great favour if you will grant the said concession to us.Hoping to receive a favourable reply.
Ibeg to remain Your obedient servant
F.F.Falsename
勞航芥見了,一聲兒不言語。洋老總迎著,問勞航芥疊著指頭,說出了一番話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