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柔色怡聲待遊歷客 卑禮厚幣聘顧問官

  卻說黃撫台聽見來了外國遊歷武官,要去拜他,被藩台攔了一欄,把他氣得鬍子根根蹺起,一面端茶送客,一面便叫轎馬伺侯。戈什哈上來回道:「今天恐怕時候晚了罷。」黃撫台罵聲:「混帳!你當外國人是同咱們中國人一樣的麼?不要說現在還不過午牌時分,就是到了三更半夜,有人去找他們,他們無有不起來的。你不記十二姨太太前番得了喉痧急症,那天晚上已經是三點多鐘了,打發人去請外國大夫,聽說褲子還沒有穿好,他就跑了來了。」戈什哈又回道:「外國大夫要救人的性命,所以要早就早,要晚就晚。現在是外國官,外國官是有架子的人,有架子的人,總得舒服舒服睡睡中覺。大帥這時候去,倘然他正在那裡睡中覺,大帥還是進去好不進去好呢?」
  黃撫台急連罵:「胡涂蛋!你也幫著人家來怄我嗎?」戈什哈不敢晌,只得退在一旁。黃撫台當下回進上房,用過午飯,便叫預備轎馬。轎馬齊了,剛剛要動身,黃撫台又問:「你們知道這兩個武官住在城外什麼地方啊?」一句話提醒了眾人,大家都楞著,回說:「不知道。」黃撫台跺著腳道:「你們這些東西,連外國武官的住處,都不打聽打聽明白,就來回我嗎?」
  一個家人伶俐,上前稟道:「大帥出去,正走洋務局過,待小的進去問一聲就是了。」黃撫台方才點點頭,上了轎,出了衙門,那個家人早趕到洋務局問明白了,說外國武官住在城外大街中和店。黃撫台便吩咐打道中和店。及至到得中和店,洋務局總辦帶著翻譯,也趕了來了。當下執帖的傳進帖去。那兩個外國武官,是俄羅斯人,正在那裡鬥牌消遣呢。看見帖子,便問通事什麼事,通事他本城撫台來拜,他便叫請。黃撫台落了轎,自然頭一個走,洋務局總辦第二個走,後面還跟著個衣冠齊整的英法兩國翻譯。到了店門口,三個俄羅斯武官,都是戎裝佩刀,站在那裡迎接。黃撫台緊了一步,一手便和有鬍子的一個俄羅斯武官拉手,轉身又和兩個年輕的俄羅斯武官拉手。洋務局總辦和翻譯也都見過。俄羅斯武官便望店中,讓一大群人進了店。到了客堂裡,有鬍子的武官先開口說道:「煞基!」黃撫台不懂,眼睜睜只把翻譯望著。誰知翻譯只懂英法兩國話,俄羅斯話是不懂的,急的滿頭是汗,一句都回答不出。黃撫台十分詫異,洋務局總辦亦不得勁兒。後來還虧俄羅斯武官帶來的通事趕將出來,說他說的那句話,是請大人們坐下,黃撫台這才明白,翻譯打著英國話問道:「豁持由乎乃姆?」是問他的名姓。俄羅斯武官也瞪著眼,通事卻懂得,指著那有鬍子的說道:「他叫奧斯哥。」又指著那兩個年輕的說道:「上首這個叫曼僑,下首這個叫斯堵西。」一邊說,黃撫台早已謙謙虛虛的坐下了。洋務局總辦拖過一張椅子,遠遠的在下首坐下。翻譯也坐在背後。通事叫店裡的伙計送上茶來,奧斯哥又說了句「古斯」,通事搶著說:「請大人用茶。」黃撫台把手搖了搖,心裡想:「這麼剛剛道過名姓,他就要端茶送客了,意思想站起來了。通事連忙說:「他們俄羅斯人,是不懂中國規矩的,大人別當作送客。」黃撫台這才把心捺下。當下通事又細細的說道:「他們三位,都是俄羅斯海軍少將職分,像中國千總這麼大小,於今到省裡來,是來遊歷的,順便要看省裡的製造局。」黃撫台對通事說道:「原來如此。但是我兄弟款待不週,以後有什麼事情,須要他們見諒。」通事翻給奧斯哥等三人聽了,三人連連點首。黃撫台見無可說得,便站起身來道:「回來請三位進城來,兄弟在衙裡,備了一個下馬飯,務請三位賞光。」通事道:「大人賞飯,什麼時候?」黃撫台屈指一算,嘴裡又咕咕卿卿的,說「來不及,來不及」,低頭一想道:「晚上八點鐘罷。」通事又翻給奧斯哥等三人聽了,三人齊聲說道:「黑基斯。」通事道:「他們說那個時候要睡了,好在他們還有幾天耽擱,大人不必急急,竟是改日領情罷。」黃撫台無奈,只得悵然而出。他們三人連通事,照例送出大門。
  黃撫台先上轎,洋務局總辦帶著翻譯跟在後面。黃撫台在轎中傳話,請洋務局總辦張大人不必回去,就到衙門裡罷,大人有話商量。洋務局總辦張顯明,只得跟著他進了衙門,先落官廳,等候傳見。黃撫台進去換了便服,便叫巡捕官請張大人到簽押房裡談天。張顯明到得簽押房,黃撫台早坐在那裡了。
  張顯明見過了,黃撫台先稱贊俄羅斯武官形容如何魁偉,氣象如何威猛,我們從前的年大將軍年羹堯,大約也不過如此。張顯明只得唯唯稱是,不敢駁回。落後提到翻譯身上,黃撫台皺著眉頭道:「不行啊,他平時誇獎自己能耐如何了得,怎麼今日在那裡成了鋸了嘴的葫蘆了呢?老兄你想想,他坐在家裡,一個月整整二百兩銀子的薪水,這樣的養著他,是貪圖著什麼來?明兒通個信給他,叫他自己辭了去罷。」張顯明大驚失色,連忙回道:「沈翻譯只懂英法兩國話,俄羅斯話實在不懂。別說他了,就是現在外務部裡幾位翻譯,只怕懂俄羅斯話的也少呢。」黃撫台駁他:「照你這樣說來,北京俄羅斯公使有什麼事找到外務部,難道做手式麼?」張顯明道:「回大帥的話,他們外國,無論放公使的人,放領事的人,總得懂咱們中國話,所以北京俄羅斯公使,是會說官話的。不但是他,就是英國、法國、德國、美國、日本國、意大利國、葡萄牙國、挪威國、瑞典國,以及那些小國,做到公使的,沒有一個不會說中國官話的。於今這三個俄羅斯武官,他們是新從旅順口來,所以不懂中國話,好得他們海軍裡頭的人也用不著懂中國話的。」黃撫台才默然無語,一回又發狠道:「無論如何,這沈翻譯我是一定要打發他的了。」張顯明站起來走近一步,低低的說道:「大人!難道忘了這沈某是方宮保薦過來的嗎?」黃撫台這才恍然大悟,說道:「不錯,不錯,這沈翻譯是方宮保方親家薦來的,我如何忘了!真真老湖涂!幸而還好,這句話沒有說出口,要不然,方親家知道了,豈有不招怪的麼?如今我仰仗方親家的地處正多哩。」一面說,一面又謝張顯明道:「幸虧你老兄提醒了我,否則糟了。」說罷哈哈大笑。黃撫台又說;「到明兒如何請俄羅斯武官?還是在衙門裡,還是在洋務局?」
  張顯明道:「大帥且不必忙,等他們來回拜之後,預備兩桌滿漢酒席,送到他們店裡,也就過了場了。不必到衙門裡,也不必到洋務局裡,操大帥的心了。」黃撫台沉吟半晌,方才說道:「這是這麼罷。」張顯明見話已說完,便站了起來,說:「大帥沒有什麼吩咐了罷。」黃撫台道:「沒有什麼事了,沒有什麼事了。」家人便喊「送客」。張顯明退出,黃撫台送了兩步,忽又停住說:「正是,我竟忘了,前兒說的聘請顧問官這件事,雖然沒有頭緒,老兄可放在心上,隨時留神罷。」張顯明又答應了幾聲是,才下台階。出了宅門,到得大堂底下,轎子早預備了。上轎回去,更無別話。
  且說剛才黃撫台親家長、親家短那位方宮保,現任兩江總督,是極有聲望的。黃撫台仗著拉扯,才把自己第三位小姐許了他第二位少爺,雖未過門,卻已饋遺不絕。這沈翻譯從前是兩江陸師學堂裡學生出身,方宮保有天到學堂裡考驗功課,見他生得漂亮,應對詳明,心上便歡喜他。監督仰承意旨,常常把他考在高等,等到卒了業,便有人攛掇他何不去拜方宮保的門。
  後來費了無限的心機,走了若干門路,方才拜在方宮保的門下。
  方宮保便留他在衙門,幫著翻譯處弄弄公事,每月開支三十兩薪水。不想這位沈翻譯忘其所以,在南京逛釣魚巷,游秦淮河,鬧得不亦樂乎。方宮保有些風聞了,一想是自己特拔之士,不可因此小節,便奪了他的館地,叫人家聽見了,說我喜惡無常,後來想定主意,寫了一封薦信,薦到黃撫台這裡。黃撫台看親家情面,把他委了洋務局翻譯優差。平日豐衣足食,一無所事事,一個月難得上兩趟洋務局,總算舒服的了。今天跟著撫台去拜俄羅斯武官,不懂話,當面坍了一個台,大為掃興。第二天,見了總辦的面,還是赸赸的。張顯明把昨天那些話隱過,並不泄漏半字,只說現在中丞打算聘請個顧問官,你洋務裡朋友,有自揣材力能充此任的,不妨舉薦個把,等我開單呈上去,一則完了他這樁心事,二則顯顯你的朋友當中,有這麼一個人材。沈翻譯道:「等翻譯細細的去想,想著了再來回覆大人罷。」張顯明道:「使得,使得。」回家想了半夜,突然想起了個同窗來了。姓勞名字叫航芥,原籍是湖南長沙府善化縣人,隨宦江南,就在南京落了籍。十二歲上,就到陸師學堂裡做學生,後來看看這學堂不對勁,便自備資斧,留學日本先進小學校,後來又進早稻田大學校,學的是法律科。過了兩年,嫌日本學堂的程度淺了,又特地到美國紐約,進了卜利技大學校,學的仍舊是法律。卒業之後,便到香港,現在充當律師。
  中國人在香港充當律師的,要算他是破天荒了。沈翻譯在陸師學堂裡的時候,兩人頂說得來,等到勞航芥到了日本,到了美國紐約,到了香港,還時時通信給他。這回想到此人,便道像他這樣,大約可充顧問官了,後來便中告訴了張顯明張總辦。
  張總辦又回了黃撫台,黃撫台大喜,說像他這們一個顧問官,才能夠和外國打交道,吩咐張顯明道:「既然如此,何不叫沉翻譯打個電報給他,問他肯來不肯來?他若是不肯來,只好作為罷論,他若是肯來,我們再斟酌薪水的數目。」張顯明得了話,自去關照沈翻譯,沈翻譯擬了一個電報底稿,請張顯明看過,然後交到電報局裡去。
  一枝筆難寫兩處,於今且把安慶事情擱下,單說勞航芥。
  原來勞航芥自到了香港,在港督那裡掛了號,管理詞訟等事,俗語就叫作律師,住在中環,掛了牌子,倒也有些生意。但是香港費用既大,律師又多,人家多請教外國人律師的多,請教中國人律師的人少,漸漸有些支持不住。本來想到上海來掛牌子做律師,驀地接了同窗沉某的一個電報,安徽撫台請他去當顧問官,他有什麼不願意的?一面回電答應了。黃撫台便和張顯明斟酌了好幾天,認定八百銀子一月的薪水,二百銀子的夫馬費。他先還扳價,禁不住沈翻譯從中磋商,覆電說是盡一個月內動身回華。黃撫台盼望,不必細言。
  再說勞航芥有個知己朋友,叫做安紹山,這安紹山是廣東南海縣人氏,中過一名舉人,又中過一名進士,欽用主事。會試的時節,剛剛中國和一個什麼國開釁他上了一道萬言書,人家都佩服他的經濟學問,尊為安志士,後來在京城裡鬧得不像樣了,立了一個維新會,起先並不告訴人這會裡如何的宗旨,單單請人家到某某會館集議。人家到了,他有些不認識的,-一請教尊姓大名,人家同他講了,他使了枝筆,講一個,記一個,人家並不在意,等到第二日,把那些人的名字,一個個寫將出來,送到宣南日報館裡,刻在報上,說是維新會會員題的名,人家同他爭也爭不過來,他的黨羽一日多一日,他的風聲也一日大一日,有兩位古方都老爺,聯名參了他一本,說他結黨營私,邪說惑世。上頭批出來了,安紹山著革職,發交刑部審問,取有實在口供後,再行治以應得之罪。他有個同年,是軍機處漢章京達拉密,悄悄送了他一個信,這下子把他嚇呆了,他想三十六著,走為上著,連鋪蓋箱籠都不要了,帶了幾十兩碎銀子,連夜出京,搭火車到天津,到了天津,搭輪船到上海,到了上海,搭公司船到日本,正是累累若喪家之犬,芒芒如漏網之魚。北京步軍統領衙門奉了旨,火速趕到他的寓所,只撲了個空,覆旨之後,著各省一體查拿而已。安紹山既到日本,在東京住了些時,後來又到了香港住下,有些中國做買賣的,都讀過他的方言書,提起來無有一個不知道他名宇的,這回做了國事犯,出亡在外,更有些無知無識的人,恭維他是膽識俱優之人,他也落得借此標榜,以為斂錢愚人地步,這是後話。
  這天勞航芥得了沈翻譯的電報,忽然想到了他,就去拜望他。剛才叩門,有一個廣東人圓睜著眼,趿著鞋走將出來,開了門,便問什麼人,其勢洶洶,管牢的印度巡捕,也不過像他這般嚴厲罷了。勞航芥便說出一個記號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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