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辦官報聊籌抵制方 聘洋員隱寓羈縻意
卻說張寶瓚在安慶大學堂旁邊開了一座番菜館,整日價招得些上中下三等人物,前去飲酒作樂,真正是笙歌撤夜,燈火通宵,雖然不及上海四馬路,比那南京、鎮江,卻也不復相讓。
張寶瓚借此認識了幾位當道,又結交了幾家富賈豪商,自以為終南快捷方式,即在此小小酒館之中,因此十分高興。那知隔壁就是大學堂,苦了一班學生,被他吵得夜裡不能安睡,日裡不能用功,更有些年紀小的學生,一聽彈唱之聲,便一齊哄出學堂,在這番菜館面前探望。後來被那些學生的父兄曉得了,一齊寫了信來,請學堂裡設法禁止,如果聽其自然,置之不顧,各家只好把學生領回,不准再到堂中肆業,免得學業不成,反致流蕩。堂裡監督得了信,不敢隱瞞,只得稟知藩台,藩台派人查訪明白,曉得是張革牧所為,馬上叫首府傳他前來,面加申飭,叫他即日停止交易,勒令遷移,倘若不遵,立行封禁。
張寶瓚急了,向首府磕了無數的頭,情願回去交代帳房,禁止彈唱,驅逐流娼,只求免其遷移,感恩非淺。首府見他情景可憐。答應替他轉圜,但是以後非但不准彈唱,並且不准攉拳叫鬧,如果不聽,定不容情。張寶瓚只得諾諾連聲,又向首府磕了一個頭,方才出來。果然自此以後,安靜了許多,但是生意遠遜從前,張寶瓚少不得另作打算。按下不表。
且說此時省城風氣逐漸開通,蒙小學堂除官辦不計外,就是民辦的亦復不少,並且還有人設立了一處藏書樓,幾處閱報會,以為交換智識,輸進文明起見,又有人從上海辦了許多鉛字機器,開了一丬印書局。又有人亦辦了些鉛字機器,在蕪湖出了一張小小日報,取名叫做《蕪湖日報》,總館在蕪湖,頭一個分館就設在安慶。這個開報館的,曾經在上海多年,曉得這開報館一事很非容易,一向是為中國官場所忌的。況且內地更非上海租界可比,一定有許多掣肘地方,想來想去,沒得法子,只得又拼了一個洋人的股本,同做東家,一月另外給他若干錢,以為出面之費。諸事辦妥,方才開張起來。這館裡請的主筆,有兩個熱誠志士,開報的頭一個月,做了幾篇論說,很有些譏刺官場的話頭,這報傳到省裡,官場上甚覺不便。本來這安徽省城,上自巡撫,下至士庶,是不大曉得看報的,後來官場見報上有罵他的話頭,少不得大家鼓動起來,自從撫台起,到府縣各官,沒有一個不看報,不但看蕪湖的報,並且連上海的報也看了。先是官場上看見蕪湖報上有指罵黃撫台的話頭,黃撫台生了氣,一定要查辦,一面行文給蕪湖道,叫他查明《蕪湖日報》館東家是誰,主筆是誰,限日稟復,一面又叫首縣提這裡分館的人,問他東家是誰,訪事是誰?分館裡人說,我們只管賣報,別事一概不知,報館是洋人開的,你們問他就是了。
首縣罵他依靠洋勢,目無官長,然而又不敢將他奈何,但是未奉撫台之命,卻又不敢拿他開釋,只得一面將他看管,一面上院請示。等到見了黃撫台,黃撫台已經接到領事的電報,責他不應將蕪湖報分館的人擅行拘押,將來報紙滯銷,生意弄壞,都要官場賠他的。撫台看了這個電報,早已嚇昏了,也不及同首縣談什麼,只吩咐趕快把人放掉再講。首縣回去查訪,何以領事電報來得如此之快,原來這邊才去拿人,他館裡的訪事,早已到電報局打了個電報給東家,東家稟了領事,所以趕著來的。後來蕪湖道查明白了,惟恐電報泄漏消息,特特為為上了一個密稟給黃撫台,把這丬報館的東家主筆姓甚名誰,-一查考得清清楚楚。黃撫台看了,因為是洋人開的,歎了一口氣,把電報擱在一邊。第二天司道上院,議及此事,黃撫台除掉歎氣之外,一無別話。當下便有一位洋務局的總辦,也是一位道台,先開口上條陳道:「職道倒有一個法子,不知大帥意下以為如何?」
黃撫台忙問什麼法子?洋務局總辦道:「外國人會開報館罵我們,我們縱然不犯著同他對罵,我們何妨也開一個報館,碰著不平的事,我們自己洗刷洗刷也好。況且省城裡現現成成有一家印書局,我們租了來印報亦可。就是化了幾萬銀子,到上海辦些機器鉛字,自己印刷亦可。橫豎候補州縣當中,科甲出身筆底下好的很不少,只要挑選幾位,叫他們做論、改新聞,印出報來,外府州縣一律札派下去,叫他們認銷,大缺二十分,中缺十五分,小缺十分,報費就在他們各人養廉銀子裡歸藩司扣除,這樣報也銷了,經費也充足了,總比他們民辦的來得容易。」黃撫台道:「好雖好,我們報上刻些什麼呢?」洋務局總辦道:「刻的東西盡多著哩。上諭叫電報局裡天天抄送,宮門抄、諭折匯存,是由京報房裡寄來,大帥及各衙門出的告示,以及可以宣佈的公文樣樣可刻,一切消息只有比他們民辦的還要靈些。大帥如果要辦,職道下去就擬個章程上來。」黃撫台笑道:「照此看來,你老哥倒是個報館老手。前兩年有過上諭,罵報館的人都是斯文敗類,難為你那兒學來的這套本事?」洋務局總辦把臉一紅道:「職道所說的是官報,與商報決計不同。」黃撫台見他發了急,連忙分辨道:「我們說說笑話,你不要多心。但是,你的辦法雖好,依我兄弟的意思,洋人開報館,我們也開報館,顯而易見,不是同他奪生意,就是同他個意見。現在好容易一波已平,不要因此又生什麼嫌隙?我們還是斟酌斟酌再辦的好。」洋務局總辦只好答應著退了下來。豈知一連幾天,蕪湖報上把個黃撫台罵得更凶,直把他罵急了,寫信給蕪湖道,托他想法子。虧得蕪湖道廣有才情,聲色不動,先把蕪湖日報館的洋東找了來,叫人同他說:「如今我蕪湖道要買他這丬報館,叫他不用開了。問他要多少錢。」洋人說:「我們有好幾個東家,須得問了眾人,方才奉復。」蕪湖道道:「我曉得的,東家雖有幾個,一切事情現在都歸你出面,只要你答應了就算了。你若是肯作主,答應拿報館轉賣給我,一切股本生財,通統由我照算之外,我另外再送你二萬,未知你意下如何?」洋人一想,報館初開化費大,我們的股本不差也將完了。如今正議籌添股本,也是沒法之事,我何如就此答應了他。一來失去的股本,我都可以收回,二來我又有另外二萬進項,三則他說股本生財一概由他承認,他既然要,我們樂得多開些,大家多沾光,他兩個也不無小益。想來想去,有利無害,便即一口應允。蕪湖道問他幾時交割,我這裡好派人來接收,洋東約他三天,蕪湖道喜之不盡,立刻要他簽字為憑,那洋人自然簽了。
洋人回去,找到了主筆、經理,告訴他們說:「你們做了三天不用做了,這丬報館我已經賣了。」眾人聽了,大驚失色,忙問他賣給那個?他說蕪湖道。眾人道:「這丬報館,我們是拼股分開的,你要賣也得問問我們眾人願意不願意,你一個人豈可以硬作主的?」洋人發急道:「我賣已賣了,你們既叫我出面,就得由我作主,不然,你們把失掉的本錢一齊還我,我東你西,彼此不管。這兩天館里正因股本盡著失下去,大家亦有點不高興做,聽了他說,回心一想,亦都活動了許多。忙問洋人是怎麼賣給蕪湖道的?拿他多少錢?洋人見他們有點肯的意思了,便將蕪湖道的說話全盤托出,不過把另外送他二萬的話瞞住不題。眾人聽說,非但失去的股本可以全數收回,而且還可沾光不少,也就一齊情願,無甚說得了。只有請來的主筆,聽見這番說話,很發了一回脾氣,說他們不能合群,辦事情也沒有定力,像這樣虎頭蛇尾,將來決計不能成功大事業的。後來幾個股東答應替他開花帳,他的薪水本來是四十塊錢一月,如今特地開為一百塊錢一月,橫豎蕪湖道肯認,也樂得叫這主筆多賺幾文。主筆至此,方才不說甚麼了。館裡幾位股東督率帳房,足足忙了三天三夜,把帳譽好,恰巧蕪湖道那邊派來接收的人也到了。這丬報館,他們開了不到兩個月,總共化了不多幾千銀子,生財一切在內,蕪湖道買他的,恰足足化了五萬六千兩。化了這許多錢,還自以為得意,說道:「若不是我先同洋人說好了,那裡來得如此容易?所謂擒賊擒王,這就是辦事的訣竅。」蕪湖道接收之後,因為是日報,是一天不可以停的,因為一時請不著主筆,便在原先幾位主筆當中,檢了一位性情和順的,仍舊請他一面先做起主筆來,一百塊錢一月的薪水,那個主筆也樂得聯下去做。但是報上宗旨須得改變,非但一句犯上話不敢說,就是稍須刺眼的字也是斟酌斟酌了。在人簷下走,怎敢不低頭?到了此時,也說不得了。
蕪湖道見事辦妥,方才詳詳細細稟告了黃撫台,黃撫台著實誇獎他能辦事。又說本部院久存此想,今該這竟能先意承志,殊屬可嘉。一面拿這話批在稟帖後頭,一面又叫文案上替他擬了十二條章程,隨著批稟發了下去,批明該報主筆不得逾此十二條範圍。又把《蕪湖日報》名字,改為《安徽官報》,又叫把機器鉛字移在省城裡開辦。後來蕪湖道又稟,因為日報不可一日停派,所有移到省城辦理之舉,請俟至年終舉行。黃撫台看了,只得罷休。凡是上海各報有說黃撫台壞話的,黃抗台一定叫文案上替他做了論說,或是做了新聞,無非說他如何勤政,如何愛民,稿子擬好,就送到《安徽官報》館裡去登,以為洗刷抵制地步。齊巧這兩天,上海有一家報上,追敘他上回聽了南京謠言,嚇得不敢出門,以及後來勉強出門,弄了許多兵勇護著,才敢到學堂裡,又說他每天總要睡到下午才起來,有俾晝作夜,公事廢馳備等語。被他瞧見了,氣的了不得,忙叫文案替他洗刷了一大篇,用官封遞到蕪湖,叫官報館替他即日登出,以示剖白之意。又過了些時,他見各國洋人,一齊請了護照,到安徽省來,不是遊歷傳教,便是察勘礦苗,又有些洋人借著兜攬生意為名,不是勸他安慶城裡裝自來水,便是勸他衙門裡裝電氣燈。他本是以巴結外國人為目的的,無論你什麼人,但是外國人來了,他總是一樣看待,一樣請他吃飯,一樣叫洋務局裡替他招呼,起先洋人還同他客氣,後來摸著他的脾氣了,便同他用強硬手段,很有些要求之事,他答應又不好,不答應又不好,鬧了幾回,把他問急了,有天向司道說道:「人家都說這安徽是小地方,洋人不大起念頭的,為什麼到了我手裡,他們竟其約齊了來找我?這是什麼緣故呢?」司道一齊回稱:「這是大帥柔遠有方,所以遠人聞風而至。」黃撫台皺著眉間說道:「不見得罷。但是你們說是什麼柔遠,這個柔字兄弟著實有點見解。現在國家弱到這步田地,再不同人家柔軟些,請教你從那裡硬出來?總而言之一句話,外國人到底歡喜那樣,我們又不是他肚裡的蛔蟲,怎麼會曉得?既不曉得,自然磕來碰去,賽如同瞎子一樣,怎麼會討好呢?現在要不做瞎子,除非有一個攙瞎子的人,這個攙瞎子的,請教我們中國人那一位有這種本事,能當得來?不瞞諸公說,兄弟昨兒已叫文案上,替兄弟擬好一個折稿,奏明上頭,看那一國來的人多,我們就在那一國的人裡頭挑選一個同我們要好的,聘他做個顧問官,以後辦起交涉來,都一概同他商量。他摸熟外國人的脾氣,那樁好答應,那樁不好答應,等他出口,自然那些外國人沒得批評了。照我這個法子去辦,通天底下一十八省,個個撫台能夠如此,一省請一位,大省分外國人來得多的請兩位。以後還怕有什麼難辦的交涉嗎?」司道聽了,一齊說:「大帥議論極是,真是再亂的良方,外交的上策,但不知這顧問官一年要給他多少薪水?恐怕亦不會少罷?」黃撫台道:「這個自然。依我的意思,有了他,洋務局都可以裁的,省了洋務局的糜費,給他一個人做薪水,無論如何總夠的了。」內中有一個候補道插口道:「大帥的議論,誠然寓意深遠,但是各式事情,一齊惟顧問官之言是聽,恐怕大權旁落,大帥自己一點主權沒有,亦非國家之福。」這位候補道,一向沒有得過什麼大差使,本是滿肚皮的牢騷,今番聽了黃撫台之言,忽然激發天良,急憤憤的說了這們兩句話,原是預備碰釘子的,豈知黃撫台聽了,並沒有怪他,但是形色甚是張皇,拖長了喉嚨,低低的說道:「我們中國如今還有什麼主權好講?現在那個地方不是他們外國人的。我這個撫台做得成做不成,只憑他們一句話,他要我走我就不敢不走,我就是賴著不走,他同里頭說了,也總要趕我走的。所以我如今聘請了們做顧問官,他們肯做我的顧問官,還是他拿我當個人,給我面子,倘或你去請教他,他不理你,他也不通知你,竟自己做主乾了,你奈何他,你奈何他?千句話並一句話說,我們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只要不像從前那位老中堂,擺在面上被人家罵什麼賣國賊,我就得了。」黃撫台還待說下去,忽然洋務局總辦想起一樁事,回道:「昨兒西門外到了幾個外國遊歷的武官,請請大帥的示,怎麼招待他們?」
黃撫台道:「怎麼不早說?他既是個官,先拿我的帖子去接他一接,約他進城來住,看他怎麼說?你們這些人太拿事看得輕了,昨兒的事昨兒不來說,到了今天才來說,知道他是個什麼官,不要得罪了人家,招人家的怪。」藩台道:「想來出外遊歷的官,位分也不見什麼大的。如果是外國親王或是大臣,別省亦早已有信來知會了。大約官總不大。」黃撫台道:「無論大不大,總是客氣的,我看還是我自己先去拜他一趟好。」藩台道:「無論他的官有多麼大,也只有行客拜坐客,大帥不犯著自己褻尊先去拜他。」黃撫台道:「我辦交涉辦了這許多年,難道這點還不曉得?為的是外國人啊,我們得罪了他,就不是玩的啊!」說著,氣的連鬍子都蹺了起來。藩台不敢再往下說,撫台也就端茶送客。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