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河畔尋芳盈盈一水 塘邊遇美脈脈兩情
卻說逢之的母親聽他誹謗中國的女子,很有些動氣,便說道:「我是不要那樣放蕩的媳婦!婚姻大事,人家都由父母作主,你父親不在了,就該聽我的話才是,怎麼自己做起主來?真正豈有此理!」逢之見他母親動怒,只得婉告道:「母親天天在家裡,沒有曉得外面的時事,如今外國人在那裡要中國的地方,想出各種的法子來欺負中國,怕的是百姓不服,一時不敢動手,不好不從種族上自強起來。他們說的好,我們中國雖然有四萬萬人,倒有二萬萬不中用,就是指那裹腳的女人說了。母親可聽見說,現在各處開了天足會,有幾位外國人承頭,入會的人各處都有。孩兒想起來,人家尚且替我們那般發急,我們自己倒明知故犯,也覺對不起人家了,所以孩兒立志,要娶個天足的媳婦,萬望母親這樁事依了兒子罷。」他母親聽他這般軟求,氣也平了,只得歎道:「咳!我已是這們大年紀的人了,你們終身的事,我也管不得許多,隨你攪去便了。」次日,他姑母叫人把他姪女的八字開好送來,逢之的母親央一位合婚的先生占了一占,批的是女八字極好,也沒有挑花星、掃帚星諸般惡煞,而且還有二十年的幫夫好運;男八字是更不用說,一身衣食有餘。功名雖是異途,卻有四品黃堂之分;但是兩下合起來,衝犯了白虎星,父母不利,有點兒刑克。逢之母親聽了那先生一番話,原也不想占合的,當下付他二百銅錢,那先生去了,隨叫吳媽把批單送與他姑母去看,又交代一番話說:「你見姑太太,只說我們太太極願意結這頭親事的,為的是親上加親,如今算命先生說有什麼衝犯,大少爺不肯,也是他一點孝心,太太只得依他,請姑太太費心,諸多拜上謝謝。」吳媽依言去述了一番,他姑母也只得罷了。逢之打聽著這頭親事不成功,倒放寬了一條心。
飯後無事,去找他的朋友蔣子由談心。走進門時,只聽得裡面喧笑的聲音,大約聚了熟人不少,三腳兩步,跨進書房門,只見于大魁、許被年、陸天民、牛謀宗、翟心如都在一處,還有一位西裝的朋友,不曾會過面的。眾人見他進來,都起身招呼他,卻不見子由。逢之同旁人招呼過了,因合那西裝朋友拉了拉手,問及尊姓大名,大魁代答道:「這位是徐彼山兄,新近從日本回來的。他是東京成城學校裡的卒業生。」又對那徐筱山道:「這位是鈕逢之兄,他是山東大學堂裡卒業生,懂得德文,辦過外國兵官的交涉,也回來得不久,二位所以還沒見面。」兩人彼此各道了許多仰慕話。逢之又問他些日本風景,談得熱刺刺的。一會兒子由自內出來,大家嚷道。「子由兄,怎麼進去了這半天,莫非嫂夫人嫌我們在這裡吵鬧責罰你罷?」
子由似笑非笑的答道:「說那裡話?未免太把內人輕看了。內人雖沒文明的程度,然而也受過開化女學校三年的教育,素間諸君大名,佩服的很。只愁諸君不肯光降,豈有多嫌之理?」
逢之趁勢道:「正是,我還沒有拜見老嫂,望代致意。那開化女學校裡面,現今有多少學生,內容怎樣,老同胞必然深知其詳,還望指示一二。」子由道:「那裡面一共是四十位女學生,兩位教習,一是田道台的太太,一是王布衣的夫人,課程倒很文明。用的課本,都從上海辦來的,儀器也有好些,什麼算學、生理、博物,都是有的。至於縫工各科,更不必說得了。」
逢之歎道:「女子果然能夠學成,這樣也是我們中國前途的幸福,將來強種還有些希望。」子由道:「可不是呢?只他們走出來,身子都是挺直,沒有羞羞縮縮的樣子,我就覺著他們比守舊的女子大方得多。」天民道:「逢兄還沒有嫂夫人呢?為什麼不替說野蠻話了。結婚是要兩下願意的,這才叫做自由。他自己不去合那文明的女學生結交,我如何替他選呢?」說得陸天民很覺慚愧,臉都紅了。子由又道:「明天兩下鐘,開化學堂演說,今早有傳單到這裡來,內人是一定要去的,諸位同胞要高興去聽時,小弟一定奉陪。」眾人都說願去。天民道:「有這般幸福,那個不願?我只羨子由娶了這位老嫂,女界裡面已經占得許多光彩。我們為禮俗所拘,就有教育熱心,也苦於無從發現。」說罷連連歎息。逢之更是適中下懷,大家約定一句鐘在子由家裡聚會同去。談了一會,各人告辭。
逢之合陸天民、徐筱山同路而歸,走過秦淮河的下岸,正是夕陽欲下,和風扇人,一帶垂楊,陰陰水次,襯著紅霞碧浪,頓豁心胸。那河裡更是畫防簽歌,悠揚人耳。對面河房,盡是人家的眷屬,緩窗半開,珠簾盡卷,有的妝台倚鏡,有的翠袖凴欄,說不盡燕瘦環肥,-一都收在眼睛裡去。三人遇此良辰,睹茲佳麗,那有不流連的道理?一路閒眺,已覺忘情,不免評騭妍媸起來。天民說那個梳頭的好,筱山說那個身材消俐,只逢之瞥見西角上一座小小水閣,四扇長官齊啟,內中一位女子,髻發垂髫,臉邊粉痕淺淡,只嘴唇上一點腥紅,煞是可愛,手裡添一本書,也不知是小唱呢還是曲本,在那裡凝眸細瞧,瞧了一會,忽然瓜子臉上含著微笑,一種憨癡的神情,連畫工也畫他不出。轉眼間,見他把書在桌子上一撩,站起身來,走幾步路,像是風擺荷葉一般,叫人捉摸不定,可見他那雙腳兒小得可憐的了。鈕逢之雖是個維新人講究天足的,到此也不禁看呆了,釘著腳兒不動。陸、徐二人,一邊閒談,一邊走路,眼兒又注在河房裡,倒沒留心把個逢之掉在後面。其中只有被山開過眼界,看得淡些,走了半條街時,忽然回頭,不見了逢之,叫聲「哎喲!逢兄那裡去了?」天民也回頭看時,果然不見。
他二人本來不曾盡興,好在回家尚早,就約被山轉步去尋逢之。
走不多時,只見逢之在前面橋旁,朝著對面水間出神。天民拉了筱山一把,叫他不要則聲,自己偷偷的到逢之背後。望對面看時,原來是個人家水閣,定睛望去,裡面並沒什麼,就只一張牀,兩頂衣櫥,一張方桌,一張梳妝半桌。天民已猜著他是看人家內眷,所以看得癡呆了,就在他背後拿手向他肩上一拍。
逢之赫了一跳,醒了過來,叫聲「哎喲,回頭一看,見是天民,自覺羞慚滿面,說道:「我怎麼在這裡,你為什麼拍我一下?」
天民道:「逢兄,你莫非遇見了什麼邪魔?不然為什麼一個人在這裡發呆?我們已經走了一里多路,回頭看不見你,所以回來找你的,那知道你還站著在這裡。」逢之道:「我因貪看這水面上的景致,不知不覺落在後面。我想這水也實在奇怪得很,他那幾道光兒,說遠就遠,說近就近,對著他只覺得水面上一道似的,走幾步那光便跟著人移動,這是什麼緣故?二位倒合我講講。」彼山、天民雖然懂得些普通西學,這光學的道理,還不曾實驗,如何對得出?只得謝道:「弟等學問淺陋,實在不曉得這個道理。逢兄,天已不早了,我們回去罷。」逢之也自無言,大家說說笑笑,一路同歸。
一宿無話。次日逢之注意要到開化學堂結個百年佳偶,早早的催飯吃了,急急忙忙趕到子由家裡。他那看門的,是個駝背又且耳聾,逢之問他道:「大少爺在家麼?」看門的笑道:「我們少爺真是癩蝦蟆想吃天鵝肉,好好的一鞍一馬也就罷了,雖然腳大些,依我看來,一個臉雪白粉嫩很下得去,他偏偏又要起討什麼小老婆。今兒早上有個媒婆送來一個姑娘,名字叫做什麼大保,我們少爺看見了這個大保,魂靈兒就飛上了天了。
鬼鬼祟祟的把他弄到書房裡,不知說了些什麼?鈕少爺,你是出門在外的人,又沒有娶過少奶奶,不曉得這裡頭的訣竊。我告訴你說,我們這位少奶奶,原是學堂裡出身,本來是大方的,穿雙外國皮靴,套件外國呢的對襟褂子,一條油鬆辮子拖在背上,男不男,女不女的,滿街上跑了去,還怕什麼書房不書房。
我想起來,大約是少爺合那大保說話的聲音太高了,被他聽見,所以他趕了出來,想拿大少爺的岔兒。偏偏不爭氣,少奶奶走進書房,我們少爺正在那裡合大保親嘴,被我們少奶奶看見了,一個巴掌打上去,我們少爺左臉上登時就紅了起來。當時少奶奶馬上吩咐人,把大保趕了出去,一把拖著少爺望裡就走。少爺嘴裡還說『我又沒有同他怎樣,就是親親嘴,也是外國人通行的禮信,亦算不得我的錯呀!』少奶奶聽了這話,又是一下嘴巴子,三腳兩步,拖了進去。如今還沒出來哩。」逢之聽他一片混纏的話,曉得他是個聾子,也不與他多言,一直走到書房,果然子由不在書房裡面,卻不聽見裡面有甚吵嚷的聲音,便大膽到他內宅門口,叫了一聲子由。裡面一個白髮老媽出來接應道:「少爺有事,一會兒就出來,請在書房裡等一等罷。」
逢之無奈,只得坐在書房裡靜等,直到一點多鐘,于大魁諸人都陸續的來了,又一會,聽得外面皮靴聲響,大約是蔣少奶奶出門,這才子由出來,逢之也不便問他,忙忙的同到開化學校。這學校裡面辦事的,有兩位男子,一是阿仁說,一是胡竹材,當下見眾人進來,便讓到帳房裡坐。原來那帳房正對著講堂,一帶玻璃窗,正好在那裡看個飽。一會兒學生畢集,也有胖的,也有瘦的,兩個中年婦人在前面領著,料想是田道台的太太,與那王布衣的娘子了。逢之留心細看,沒有一個出色的女子,很為掃興。他們上了講堂,就請子由諸人去聽演說,只不請二位帳房,逢之沒法,只得跟了眾人上去。他合那班女朋友沒一個認得的,徐、許諸人卻都有熟人在內。彼此招呼之後。
田道台的夫人第一個登台演說的是伸女權不受丈夫壓制的一番話,大家拍手。王布衣的夫人,說的是破三從四德的謬論,女子也同男子一般,生在地球上就該創立事業,不好放棄義務,總要想法子生利,自己養活自己,不好存倚賴人的念頭,自然沒人來壓制你了。這番議論,比田太太說得尤為懇切,大家拍手的聲音震天價響。兩位女教習說完,就有四個班長,挨次上去,無非是自由平等的套話,那照例拍掌,也不須細表。說完之後,眾學生方請子由等諸人一般也演說一次,子由等聽得他們那般高論,已經拜服到地,如何還敢班門弄斧?只徐筱山是東洋回來的,有些習熟的科學,樂得借此顯顯本領,便也毫不推辭,居然上台演說起來。躬一躬腰,開口先說生理學,說到了身體上的那話兒,連忙縮住了嘴。一位極大的學生,彷彿有二十一二歲光景,站起來說道:「先生盡管說下去,為什麼頓了?這有什麼要緊?佛家說的,無我相,無人相,像先生這般,就是有我相、人相了。」眾人拍手大笑,弄得徐筱山下不來台,要再說下去,知道沒有人理他的了,幸虧他見亮,彎一彎腰,走下台去。他吃了這個悶虧,男子隊裡那個還敢上台?只得告辭而去。逢之吐吐舌頭道:「果然利害!筱山兄這樣深的學問都頑不過一個女孩子,我想中國女子的腦筋,只怕比男子還靈?可惜幾千年壓制下來,又失於教育,以致無用到極處,可惜可惜!」。筱山道:「逢兄這話固然不錯,但那個女學生,他雖駁我,他並不懂得生理學,可見這些人還不虛心,自己不曾涉獵過的學問,就不願意聽。」子由合陸、翟二人,只顧品評那學生的優劣,沒工夫聽徐、鈕的話,大家說說笑笑,一路回到子由家裡。天色將晚,各人回去吃晚飯,是來不及了。子由家裡,又沒有預備菜蔬,供給他們,逢之要請眾人去吃館了,子由不好意思道:「我們還是撇蘭罷。」於是子由找了一張紙,把蘭花畫起。
促宗贊道。「好法繪,我要請你畫把扇子。」子由道:「我從前在北洋學堂裡,合一位朋友學過鉛筆畫,因此略懂得些畫中的道理,但是還不能出場。」當下計算,共八個人,多的四角,少的兩角,大家攢湊起來,也有三塊錢的光景。然後同到問柳的館子裡,要菜吃酒。堂館見他們雜七雜八,穿的衣服不中不西,就認定是學堂裡出來的書呆子。八人吃了六樣菜,三斤酒,十六碗飯,開上帳來,足足四塊錢,不折不扣。子由拿著那片帳要他細算,說我們吃這點兒東西也不至於這樣貴。堂倌道:「小店開在這裡二三十年了,從不會欺人的,先生們不信,盡可打聽。那蝦子、豆腐是五錢,那青魚是八錢- .」子由道:「胡說!豆腐要賣人家五錢,魚賣人家八錢,那裡有這個價錢?你叫開店的來算!」堂倌道:「我們開店的沒得工夫,況且他也不在這裡。先生看著不對,自己到櫃上去算便了。」子由無奈,只得同眾人出去,付他三塊錢,他那裡肯依?幾乎說翻了,要揮拳。逢之見這光景,恐怕鬧出事來,大家不好看,只得在身邊摸出一塊洋錢,向櫃上一摜。大家走出,還聽得那管帳的咕叨呢,說什麼沒得錢也要來吃館子。逢之只作沒聽見,催著眾人走了。
不料逢之經此一番閱歷,還沒有把娶維新老婆的念頭打斷。
恰巧一天,逢之獨自一個出外閒逛,沿著鴨子塘走去,只見前面一帶垂楊,幾間小屋裡面,有讀書的聲音,異常清脆,像是女於讀的。走近前去一看,門上掛著一塊紅漆木牌,上面五個黑字,是興華女學塾,逢之在這學塾門口徘徊多時,看看日已銜山,裡面的書聲也住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學生,從內裡走了出來,彼此打了一個照面。逢之不覺陡吃一驚,連連倒退了幾步,一人自想道:「不料此地學塾裡面,卻有這等整齊的人,但不知他是誰家的小姐?若得此人為妻,也總算償得夙願了。」
那女學生見逢之在門前探頭探腦,便也停住腳步,望了他幾眼,更把他弄得魄散魂飛。回家之後,第二天便托人四處打聽,後來打聽著,才曉得這小姐乃是一家機戶的女兒,但是過於自由,自己選過幾個女婿,招了回來,多是半途而廢的。
逢之的母親執定不要,逢之也就無可如何了。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