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助資斧努力前途 質嫁衣傷心廉吏

  卻說上回書講到博知府撤任,省憲又委了新官,前來管理這安順一府之事。這位新官,或是慈祥愷惻,叫人感恩,或是暴厲恣睢,叫人畏懼,做書的人,都不暇細表。
  單說教士自從聽了劉伯驥之言,把他同學孔君明等十一人,從府監裡要了出來,就在府衙前面小客棧裡住了些時。傅知府兩次三番前來索討,甚至饋送禮物,哀詞懇求,無奈教士執定不允、然而這些人久住城廂,若是離了洋人,保不定何時就要禍生不測。所以教士力勸他們出門遊學,暫且躲避幾時,等他年此案瓦解冰消,再行回裡。劉伯驥、孫君明等一干人,都是有志之士,也想趁此出門閱歷一番,以為增長學識地步。而且故鄉不可久居,捨此更無自由快樂之一日。因此,俱以教士之言為是。教士見了,也甚歡喜,立刻催促他們整頓行裝,預備就道。其時各家的親戚,有幾個膽子大的,曉得有洋人保護,決無妨礙,也都前來探視,有的幫襯些銀兩,有的資助些衣服,有的饋送些書籍,十二個人當中,倒有八九個有人幫忙,其餘三四個,雖是少親無靠,卻由教士資助些銀兩,以作旅費,也可衣食無憂。因此,他們多人,俱各安心出門,並無他意。
  又過了幾日,教士遂同他們起身,一路曉行夜宿,遇水登舟,遇陸起旱,在路非止一日,已到長沙地面。教士將他們安頓在客棧中,自己去到城裡打聽,又會見省裡的教士,說起現在省憲,已有文書下去,將傅某人撤任,另換新官。教士聞言大喜,立刻回棧通知了眾人,眾人自然也是高興。有兩個初次出門,思家念切,便想住在長沙候信,口稱倘能就此無事,再過兩日,便可回家,省得路遠山遙,受此一番辛苦。教士聽了,尚未開言,幸虧孔君明生有強性,乃是個磊磊落落想做事業的人,聽了此言,不以為然,便發話道:「諸君此言差矣!教士某君,救我等於虎口之中,又不憚跋涉長途,送我們至萬國通商文明之地,好叫我等增長智識,以為他日建立功業之基礎。他這一片苦心,實堪欽敬,今諸君不勉圖進步,忽然半途而廢起來,不但對不住某君,而且亦自暴自棄太甚!還有一說,諸君以為舊官撤任,更換新官,新官決以舊任為不然,必處處與舊任為反對,凡舊任所做的事,一概推倒,因此諸君敢大著膽子回去。然而中國事情,我早一眼看破,新官即使不來追究我們的事,然而案未註銷,名字猶在裡面,所有地方上的青皮無賴,以及衙門前的合役刁書,皆可以前來訛詐。我們若要平安,除非化錢買放。我們的銀錢有限,他們的欲壑難填,必至天荊地棘,一步難行。諸君到了此時,再想到小弟的話,只怕已經嫌遲了!」眾人聽了他言,一齊默默無語。教士連連拍手道:「孔先生的話一點兒也不錯,我就是這個意思。」劉伯驥也幫著,著實附和,勸大眾不可三心兩意。眾人無可說得,只得點首允從。
  又過了兩天,仍舊一同起身,不多幾日,到得武昌。武昌乃是湖廣總督駐節之地,總督統轄兩省,上馬治軍,下馬治民,正合著古節度使的體制。隔江便是漢口。近數十年來萬國通商,漢口地方亦就開作各國租界,凡在長江一帶行走的火輪船,下水以上海為盡頭,上水即以漢口為盡頭,從此漢口地方,遂成為南北各省大道。其時雖未開築鐵路,論起水碼頭來,除掉上海,也就數一數二了。因之,中外商人到這裡做買賣的,卻很不少。各國又派有領事,來此駐紮,以便專辦交涉事件,並管理本國商民。至於武昌地面,因這位總督大人很講求新法,頗思為民興利,從他到任,七八年,紡紗局也有了,槍炮廠也有了,講洋務的講洋務,講農功的講農功,文有文學堂,武有武學堂,水師有水師學堂,陸軍有陸軍學堂,以至編書的、做報的,大大小小事情,他老人家真是乾得不少。少說,他這人要有一百個心竅,方能當得此任;下餘的人,就是天天拿人參湯來當茶喝,一天也難辦得。但是這位總督大人,人是極開通,而且又極喜歡辦事,實心為國,做了幾十年的官,只知拿大捧銀子給人家去用,自從總督衙門起,以至各學堂、各局所,凡稍有聲望、稍有學問的人,他都搜羅到他手下,出了錢養活。
  他自己做了幾十年的官,依然是兩袖清風,一塵不染。有年十二月初,他的養廉銀子,連著俸銀,早經用盡,等到過年,他還有許多正用,未曾開銷。生來手筆又大,從不會錙銖較量的,又念自己的位分大了,無處可以借貸,盤算幾日,一籌莫展。
  虧得太太富有妝奩,便親自跑到上房,同太太商量,要問他借八隻衣箱,前去質當。太太道:「人家做官是拿進兩個,像你做官,竟是越作越窮,衣箱進了當,那裡還有出來的日子?再過兩年,勢必至寸草俱無。我勸你不如早早告病還家,或者還有碗飯吃,我也不想享你做官的榮華富貴了。」太太說罷,止不住撲籟籟淚下。總督大人見了,只得悶坐一旁,做聲不得。
  後見太太住了哭,他又上來軟語哀求。太太歎一口氣道:「你偌大一個官,職居一品,地轄兩湖,怎麼除了我這一點點破嫁妝,此外竟其一無法想?我曉得這兩隻衣箱,今天不送進當鋪,你今天的飯一定吃不下去。來,來,來!快拿鑰匙去開門,要多少盡你去搬,早晚把我這點折登盡了,你也絕了念頭了。」
  當時眾丫環得了吩咐,只得取了鑰匙,前去開門,檢取衣箱,交付老爺噹噹。這位總督大人,一聽太太應允,立刻堆下笑來,喊了一聲:「人來!」便有七八個戈什,如飛而進。總督大人又吩咐一句:「抬衣箱!」立刻七手八腳,脫衣撩袖,從上房裡抬的抬,扛的扛,頃刻間,把八隻大皮箱拿了出去。當下委派出門噹噹的一個差官,忙搶一步上來請示,問大人要當多少?
  總督道:「此刻有十萬我也不夠,但是八隻衣箱,多恐不能,你去同人家軟商量,當他一萬銀子,至少也得八千,再少便無濟於事了。」差官回道:「大人明鑒!當鋪裡規便,一向是當半當半。譬如十個錢的東西,只當五個,當了六個,已經是用情。倘或這櫃上的朝奉,一時看花了眼睛,七個八個,也還當得。如今這八箱子衣服,要當人家八千。果然衣服值錢,莫說八千,就是一萬,人家也要;怕的是人家估著不值,求大人先把箱子開開,看是些什麼衣服再拿去當。」總督道:「我這個也不過半當半借,拿衣箱放在人家做個押頭,橫豎開了年總得贖的,所以我叫你去同人家軟商量。倘若要看了東西,預先估一估值幾個錢,我隨便叫什麼人也就去當了來了,還來勞動你嗎?」差官聽了這話,竟不是噹噹頭,明是叫他去做押款。心想就是做押款,也得看貨估價,十個錢押六個錢,也與當典不相上下,不過利錢少些罷了。這個檔口,總督已經叫人取過封條十六張,自己蘸飽墨,-一寫過,又標了朱,叫手下人幫著,一概用十字貼好,然後立逼著這個差官替他去當。差官無奈,只好叫人抬了出去,自己跟在後頭,一路走,一路想。出得轅門,便是當鋪。差官叫人把箱子抬進,一隻只貼著封條,又不准人開動。差官同朝奉商量,說明是奉了制台之命,前來當銀八千。朝奉道:「莫說八千,就是一萬我也當給你,但是總得看這東西價錢值不值,才能定局。」差官道:「箱子是大人親自看著封的,誰敢揭他的封?橫豎裡頭是值錢的衣裳,今年當了,明年一定來贖就是了。」朝奉道:「呀呀呼!當典裡的規矩,就是一根針也得估估看,那有不看東西,不估價錢,可以當得來的?真正呀呀呼!我勸你快走罷。」差官賭氣出來,又走一家,也是如此說。不得已又接連跑了三四家,都是如此說。
  差官跑得腿酸,便坐著不動,一定要當,朝奉一定不肯當,兩個人就拌起嘴來。差官仗著帶來的人多,抬箱子的都是親兵,雖然沒有穿號衣褂子,力氣是大的,一聲呼喝,蜂湧而前,就把這朝奉拖出櫃檯,拳足交下。霎時人聲鼎沸,合典的人,都喊著說是強盜來了!差官一聽這話,更加生氣,說道:「 你們這些瞎眼的烏龜,還不替我睜開眼睛看看箱子上的封條,可是我們制台大人的不是?你們罵他是強盜,這還了得!不要多講,我們拉他到制台衙門裡去,有什麼說的,當面去回大人!」這差官正在那裡指手划腳的說得高興,旁邊驚動了一位老朝奉,聽說有什麼制台大人的封條,便帶上老花眼鏡,走出櫃檯,踱到箱子跟前仔細一看,果然不錯,連忙擺手叫大家不要吵鬧,有話好講。無奈這差官同朝奉已經扭作一團,朝奉頭上被差官打了一個大窟窿,血流如注,差官臉上,亦被朝奉抓了幾條血痕,因此二人愈加不肯放手。於是典裡的伙計,飛奔告訴了大擋手的。大擋手的道:「制台是皇上家的官,焉有不知王法,可以任性壓制小民的道理?為今之計,無論他是真是假,事情已經鬧得如此,只好拉了去見官。我們開當典的,這兩年也捐苦了,橫一捐,豎一捐,不曉得拿我們當作如何發財,現在還來硬啃我們。我們同了他去見官,講得明白便罷手,講不明白索性關照東家,大家關起門來不做生意。」眾人俱道:「言之有理。」他這番話,來噹噹的差官,亦已聽在耳朵裡,他自己以為是總督大人派出來的,腰把子是硬的,武昌城裡任你是誰,總得讓他三分。現在聽見當鋪裡管事的要同他去見官,他便一站就起,一手撢撢衣服,一手拉著那個朝奉的辮子,連說:「很好!很好!我們就一同去回大人!」當下他一個拉了朝奉,眾人圍隨在後,幾個親兵,仍舊抬著衣箱,跟在後面;一同出了當鋪,轉灣抹角,走了好幾條街,惹得滿街的人,都停了腳,在兩旁瞧熱鬧;還有些人跟在後頭一路走的。這座當鋪,離制台衙門較遠,離武昌府知府衙門卻很近。霎時走到武昌府照壁前面,不提防這當鋪裡的人搶前一步,趕進頭門,一路喊冤枉喊了進去。後面的這些人,也就一擁而進。此時差官身不由己,竟被大眾推了進來。差官心上明白,曉得這位府大人是制台大人的門生,斷無幫著外人的道理,因此膽子益壯,挺身而進,毫無顧忌。霎時間驚動了合衙書役,就有人慌忙進去報知二爺,二爺又上去回過知府。知府聽說是督轅差官,因為噹噹與人鬥毆,還當是差官自己的事,並不曉得是總督大人之事,隨即傳諭二爺道:「這種小事情你們就去了了開,那用著這樣的大驚小怪嗎?」二爺道:「這差官是制台派去噹噹的,還有制台的八隻衣箱,現在一齊抬在大堂上。」知府一聽大驚,連連說道:「胡說!制台大人一年有上萬銀子的養廉俸銀,還怕不夠用?就是不夠用,無論那個局子裡提幾萬來,隨便報銷一筆,還要他還嗎?如今說他老人家噹噹,只怕是他手底下的人,借他名宇,在外招搖,壓制人家,這倒不可不去查問查問。至於說他老人家要噹噹,他做制台的沒有錢用,我們的官比他差著好幾級,只好天天喝西北風哩。總是你們沒有弄清,快去查明瞭來。」一頓話把二爺說的無可回答,只得出來轉了一轉,又略為問了一問,的的確確是制台當的,而且還有新貼的封條為憑,無奈仍舊上去稟復知府。知府道:「制台竟窮的噹噹,這也奇了!」一面說,一面踱了出來。一踱踱到二堂上,叫衙役們把差官同當鋪裡的人替我一塊兒叫上來,等我親自問他們,看看到底是誰噹噹?衙役們奉命,去不多時,把一干人帶了進來。
  差官走在前頭,見了知府,是認得的,連忙上去請了一個安,起來站在一旁。當鋪裡幾個朝奉,畢竟膽子小,早已跪在地下了。知府正要問話,當鋪裡的人,只是跪在地下哭訴冤枉。知府大喝一聲道:「慢著!我要問話,不准在這裡瞎鬧,等我問到你再講!」一聲呼喝,當典裡的人不敢作聲。差官便搶上一步,把這事情原原本本詳陳一遍,又說:「這當鋪裡的人,眼睛裡沒有我們制台大人,還罵我們制台大人是強盜,標下因此呼喝他兩句是有的。他不服差官呼喝,上來就是一把辮子,因此就扭了起來了。知府道:「別的閒話慢講,怎麼大人要噹噹?」
  差官道:「這八個箱子,大人也不知在太太跟前陪了多少小心,說了多少活,太太才答應的。標下來的時候,大人坐在廳上,候標下的回信。現在標下已經出來了三四個鐘頭,又被他們這伙人打了一頓,臉亦抓破,求大人替標下作主。」知府聽了點點頭,丟開差官,就向當鋪的人說道:「當不當由你,怎麼平空的亂打人?這就是你們的不是了。」當鋪裡朝奉說道:「我的青天大人!他是制台大人派來的老爺,手底下又帶了這許多的人,小的當鋪裡人雖多,誰是他的對手?小的們這個當鋪,有好幾個東家,當典裡的錢,都是東家的血本。如今他來當這八隻衣箱,果然東西是值錢的,莫說幾千,就是幾萬,也得當給他,小典是將本求利,上門的那個不是主顧?無奈他一味逞蠻,箱子裡的東西又不准看,開口一定要當八千,大人明鑒,小的怎麼好當給他呢?倘或當了去他不來贖,或者箱子裡的東西不值這個數目,將來這個錢,東家要著落在小的們身上賠的。小的一個當伙計的人,如何賠得起呢?不當給他,就拿拳頭打人,現在頭上的疙瘩都打出來了,大人請驗。」知府聽了這話,也似有理,心上盤算了一回,想道:「這事情的的確確是真的鬧出來不體面,總得想個法顧全制台的面子方好。」
  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欲知這武昌府知府想的是什麼兩全之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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