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捕會黨雷厲風行 設捐局癡心妄想

  卻說署理永順府知府姓傅的,聽了差役一面之詞,自己立功心切,也不管青紅皂白,便一口咬定這幾個秀才,是聚眾會盟,謀為不軌。一面知照營縣,一面寫成稟帖,加緊六百里排遞,連夜稟告省憲。稟帖未批回,已到他們會文的這一日了,頭天夜裡,傅知府未敢合眼,甫及黎明,他便傳齊通班差役,會同營裡、縣裡前去拿人,自己坐了大轎在後指點。正要起身的時候,忽見刑名師爺的二爺,匆忙趕到,口稱:「我們師爺說過,他們就是要去,也決無如此之早,請大人打過九點鐘再去不遲。」傅知府那裡肯聽,立刻督率人馬啟身。走到城隍廟前,尚是靜悄悄的大門未啟。兵役們意欲上前敲門,傅知府傳諭休得大驚小怪,使他們聞風逃走。便叫隨來的兵役,在四面街口牢牢把守,不准容一個人出進。其時天色雖已大亮,街上尚無行人。等了一刻,太陽已出,呀的一聲響處,城隍廟大門已開。走出一個老者,你道這人是誰?乃是廟中一個廟祝。早晨起來開門,並無別的事故。開門之後,看見門外刀槍林立,人馬紛紛,不覺嚇了一跳。兵役們預受知府大人的吩咐,逢人便拿,當時見了此人,不由分說,立刻走上前來,一把辮子拖了就走。一拖拖到知府轎子跟前,撳倒地下。博知府膽大心細,惟恐他是歹人,身藏兇器,先叫從人將他身上細搜,並無他物,方才放他跪下。傅知府道:「你這人姓甚名誰?今日有人在這廟裡謀反,你可知道?」那廟祝本是一個鄉愚,見此情形,早已嚇昏,索索的抖作一團,那裡還能說出話來?傅知府三問不響,認定他事實情虛,今見敗露,所以嚇到如此地步,大聲喝道:「本府料你這人,決非善類,不用刑法,諒你不招,少停帶回衙門,細細拷問!」言罷,喝令差役將他看守。一面分一半人進廟,搜查其餘,一半仍在廟外,將四面團團圍住。進去的人,約摸有一刻多鐘,搜查完畢,出來復命,只拿得幾個道士,戰兢兢的跪在地下,卻並無一個秀才在內。傅知府見了詫異道:「難道他們預先得了風聲,已經逃走不成?再不是應了師爺的話,我來的太早了。」心下好生疑惑。又問兵役道:「廟裡後花園,可曾仔仔細細查過沒有?」兵役們回說:「統通查到。」有一個說:「連毛廁裡,小的也去看過,並沒有一個人影子。」傅知府想了半天,說道:「道士容留匪類,定與這些歹人通氣,這些人一定要在道士身上追尋。」吩咐從人把道士一並鎖起,帶回衙門審問。原來這廟裡香火不旺,容不得多少道士,只有一個道士,兩個徒弟。當時頸脖子裡,一齊加上練條,老道士在地下哭著哀救道:「小道在這廟裡住持,已經有三十多載,小道今年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一向恪守清規,不敢亂走一步,請大人明鑒。」傅知府也不答應,但命帶下去看管。當時鷹抓燕雀一般,把他師徒三人帶了就走。傅知府想,倘若我今番拿不到人,不要說上司跟前不好交代,就是衙門裡朋友面上也難誇口。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把那個出首的衙役開來的名單取了出來一看。卻喜這些人都有住處,把他喜的了少得。立刻請了營、縣二位,同到轎前,一同商議,又添了城守營一位。傅知府便說:「我等四人,各分帶數十兵役,分頭到這十二個人家,連為首的孔黃兩個,一共十四個人家,趁此天色尚早,他們或者未必起身,給他們個疾雷不及掩耳,拿了就走,必不使一名漏網。」眾官聽了,甚以為然,便議定參府東門,首縣南門,城守營北門,傅知府自認西門。因為孔黃兩個都住西門內左近,交代他人不能放心之故。自己多帶了幾個人,一半保護自身,一半捉拿匪類。並留四名兵役看守廟門,遇有形跡可疑的,便拿來交案。眾官分頭去後,傅知府先掩到黃家,一則知他是黃舉人族中,一則因他是案中首犯。到黃家時,大陽已經落地,黃秀才正因是日文會,是自己起的頭,理應先往廟中照料,所以特地起了一個大早。梳洗完罷,正待出門,卻不料多少兵役一湧而進,有個差役認得他的,不管三七廿一,鎖了就走,拉拉扯扯,拖到傅知府轎子跟前,叫他跪,他不跪,他還要強辯。那裡容他說話?早被傅知府吆喝兩聲,衙役們如狼似虎一般,早拿他撳在地下了。當時喝問名字,口稱黃強甫,正與單子相同。傅知府便叫鎖起,與剛才的道士、廟祝,一齊帶在轎子前頭,逕到孔家。原來這孔君明住的地方,只離黃家一箭之遠,出得巷口,只有一個轉彎便到。這位孔秀才,因為吸得幾口鴉片煙,不及黃秀才起得早,此時剛剛才醒,尚未穿得衣服,這些人已進來了。走進上房,見狗便打,見人便拿。這些兵役,卻無一個認得他的,問了老媽,方才知道。
  立刻上來三人,一個拉辮子,兩個架胳膊,從牀上把他架了出來。只見他赤體露身,只穿得一條褲子,下面還赤著一雙腳。
  這些兵役們怕他逃走,所以一齊動手,其實他是個文士,手無縛雞之力,又兼上了煙瘾,那裡還有氣力與人爭鬥?當時拖出大門,轎前跪下。傅知府問過名字,亦同單上相符,使點點頭說:「皇天有眼,叫你們一朝敗露!」孔君明急得忙訴道:「不知生員所犯何事?」傅知府冷笑兩聲,也不理他,喝令差役們好生看守。連忙又到別處,一連走了三家,居然拿到兩個。
  只有一個姓劉的,因欲早起會文,已經出門,及到廟門,看見兵役把守,此時街已有了行人,三三兩兩,都在那裡交頭接耳的私議,議的是合城官員,不知為了何事,今日來此拿人,道士已被拿去,此時又到別處捉人去了,究不知所為何事?劉秀才聽了,甚是疑心,想前番鬧事的人,早已辦過的了,此番捉的,又是那起?與道士有什麼相干?但是廟裡既不容人進去,我且逕到黃家看看強甫,如何再作道理。一頭走,一頭想,正想之間,只見一群營兵,打著大旗,拿著刀,擎著槍,掌著號,一路蜂湧而來。兵後頭就是本府的大轎,轎子旁邊乃是一群衙役,牽了三個道士,另有四個人,兩個長衫,一個赤膊,一個短打。定眼一看,不是別人,正是今日會文的三個朋友,那個打赤膊的,便是孔君明,但那個短打的不知是誰?劉秀才不看則已,看了之後,大驚失色,曉得事情不妙,只得掩在一家店舖裡面,看著他們過去,方才出門。幸喜沒有人認得他,未被拿去。他此時也不及打聽,立刻奔回自己家中,幸喜他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又因他年紀尚輕,未曾娶得妻室,獨自一人,住的是自己房子,又因為人少,自己只住得一進廳房,其餘的賃與兩家親戚同住。這天早上,他已出門,傅知府前來拿人,這兩家同住的親戚,卻被他連累,受驚不小。傅知府見人委實不在家中,想必已往廟內,細細的查看了一回,無甚實在憑據,料想如到廟中,尚有把門兵役,不至被他逃走。且因首犯已經拿到,急欲回衙審問,便先帶領著一干人匆匆回去。那知劉秀才因見廟門有人把守,先已不敢進去,後來路上又聽人言,急急縮回自己家中。那同住的兩家親戚,便一長二短,把剛才的事,統通告訴了他。他本已略知一二,聽此情形,卻也吃驚不小。當時兩家親戚,便勸他須速逃往別處,躲避幾時,省得官府又來拿你。如果要走,尤宜從速,保不定那般人少停又要回來。劉秀才聽了此言,一想不錯,也不及多帶行李,但隨身帶了些銀錢,拿了兩件衣服,一個小包,房子交代兩家親戚代為看管,他自己一個,便匆匆出門而去。按下慢表。
  且說傅知府回到衙門,那三處的人也就來了。三處總共拿到七個,逃走兩個,合算起來,總共拿到十一個,逃走三個。
  幸得首犯未曾漏網,又拿到同謀道士三名,廟祝一名,一共拿到一十五個。傅知府不勝之喜,回了衙門,原要立時審問,不料省城派了一員委員下來,也是知府班子,前來拜會,說奉省憲公事,須得當面一談。傅知府一看名帖,寫著「愚弟孫名高頓首拜」幾個字,曉得他是現在湖南全省牙釐局提調,也是撫台的紅人,與藩台還沾點親戚,便也不敢怠慢,立刻叫請。孫知府下轎進去,見禮之後,分賓坐下,寒暄過後,提到他:「此番前來,係奉撫藩二憲的公事。因為現在部款支絀,不但本省有些大事,如開學堂、設機器局等等需款其亟,還有大部奏明按年認派的賠款。湖南一省,本是最苦的省分,藩庫裡一時那能籌措得及?所以上頭意思,一定要辦一個城門捐,一個橋樑捐,這個本是兄弟上的條陳,是無論府城縣城,有一個城門,便設立一個捐局,凡出出進進,在這城門走過的人,只要他身邊所帶之貨,值價一百,抽他十文。能照兄弟的辦法,湖南一省,也有好幾十座城池,這個城門倘若是熱鬧地方,出出進進,一天怕不有上萬的人,這個捐款也就大有可觀了。至於橋樑捐,是一道橋設一個捐局,捐款照城門捐一樣。不知貴府府城,以及城鄉遠近,共有多少橋樑,須得責成地保詳細查考,不得被他們隱匿。至於城門,只要一問便知,是用不著查考的。」傅知府忙問這捐局幾時開辦。孫知府道:「兄弟此來,不能有多少時候耽擱,多則兩天,少則一天,把事情弄停當就要動身。此番出來巡查各府,已有二十多天,省城本局裡事情很多,偶然偷空出來,實屬不輕容易。」傅知府道:「這又何必勞動大駕,親自出來,受此一場辛苦?請上頭派了委員下來,照老哥所定章程,定期開辦,豈不省事?」孫知府道:「這事既是兄弟上的條陳,兄弟是首創之人,將來還想上頭的保舉,焉得自己不各處察看一番?回省辦事,便有把握。」傅知府道:「照此看來,馬上就要開辦的了。」孫知府道:「自然早則中秋,晚則九月初一,一定要開辦的。」傅知府道:「要用多少人?」孫知府道:「兄弟條陳上原說明白的,每府每縣,上頭各派委員一人為總辦,府城更加委本府為會辦,縣城更加委本縣為會辦,總辦、會辦統通不支薪水,收下來的捐錢,准其二八扣用。設如貴府一年能捐二十萬,本局便可扣用四萬,以二萬作局用開支,那二萬就做老哥及委員的薪水。老哥,你想兄弟上了這個條陳,那些候補班子裡的人,個個稱頌兄弟不置。卻是不錯,一府一個,一縣一個,馬上就添出幾十個差使,他們為何不樂呢?所以他們巴望此事成功,比兄弟還急十倍。」傅知府道。「不要說候補諸君感頌閣下,就是兄弟輩實缺署事人員,於本缺之外,又兼得怎們一個好差使,飲水思源,何非出於老兄所賜?」孫知府道:「不但此也。兄弟條陳上還說明的,請上頭每年匯奏一次,無論何處捐到三萬,總辦、會辦俱得一個尋常勞績保舉,有六萬便得一個異常。設如老哥能捐二十萬,不妨先報銷十八萬,可得三個異常,那二萬則留在下一年,再報銷上去。為何如此辦法?因為兄弟條陳上說明白的,不到三萬不算,譬如做買賣抹掉零頭的一樣,所以犯不著報銷上去。兄弟同老哥是知己,所以知無不言,倘若別人,這裡頭的竅妙,非化贄見,拜在兄弟門下,兄弟決不肯同他講的。」傅知府道:「倘有三個異常,這個怎麼保法呢?」孫知府道:「即以老兄而論,一保自然過班,再加一個二品頂戴,或者添一枝花翎,再保一個送部引見,合上去也差不多了。」
  傅知府道:「光送部引見,算不得異常。」孫知府正色道:「引見之後,立刻記名,記名之後,立刻放缺。老哥你想想看,設如一個試用知府,馬上放一個實缺道台,這裡頭等級相去多少?」傅知府聽了,心想這事又有財發,又有官升,正是天下第一得意之事。想起剛才雖然拿到幾個會黨,審問明白,辦過之後,雖說一定有個保舉,然而未必有如此之優,而且沒有財發,何如這個名利兼收,一舉兩得?如此一想,他一心一意只在辦捐上頭,便把懲治會黨的念頭,立刻淡了一半。便對孫知府說道:「老哥此來,只有一兩天耽擱,兄弟須陪著老哥,把此事商議停妥,並到各門踏勘一遍。把設局的地方踏勘明白,將來回省也有個交代。此處只候委員一到,便可開辦。老兄放心,兄弟沒有不盡心的,況且還是自己的考程所在。」孫知府道:「如此甚好。」博知府便叫門上傳諭出去,把拿到的十五個人,除道士、廟祝發縣收押外,其餘十一名秀才,全發捕廳看管,等我事完再行審訊。門上答應著出去。孫知府便說:「老哥真是能者多勞,所以如此公忙得很。」傅知府歎一口氣道:「也不過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盡我的職分罷了。況且兄弟素性好做事情,等到出了事情,要學他人袖手旁觀,那是萬萬沒有這種好耐心。」孫知府道:「現在的人,都把知府看得是個閒曹,像老兄如此肯替國家辦事,真算難得的了。兄弟脾氣就同老兄一樣,每天總要想點事情出來做做才好。」博知府道:「正是如此。」當下二人話到投機,傅知府便一直的陪著他,兩人還要拜把子換帖。當時開飯出來吃過,兩人又一同出去,到各城門踏勘一周,回來天色已晚。
  傅知府又備了全席,請他吃飯,又請了營縣前來作陪。過了兩天,孫知府辭行回省,傅知府送過之後,先把他所擬的告示,貼了出去。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設卡橫征,商賈慘逢暴吏;投書干預,教士硬作保人。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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