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識大體刺史講外交 惑流言童生肇事端
卻說柳知府同了首縣、翻譯,一直出城,奔到高升店,當下就有號房,搶先一步進店投帖。少停,轎子到門,只見參府裡派來的老將,帶了四個營兵,已經站在那裡了。且說這店裡住的外國人,原來是意大利國一個礦師。只因朝廷近年以來,府庫空虛,度支日絀,京裡京外,很有幾個識時務的大員,曉得國家所以貧弱的緣故,由於有利而不能興。什麼輪船、電報、織布、紡紗、機器廠、槍炮廠,大大小小,雖已做過不少,無奈立法未善,侵蝕尤多,也有辦得好的,也有辦不好的。更有兩件天地自然之利,不可以不考求的,一件是農功,一件是礦利。倘把這二事辦成,百姓即不患貧窮,國家亦自然強盛。
所以,那些實心為國的督撫,懂得這個道理,一個個都派了委員到東洋考察農務,又從外洋聘到幾位有名礦師,分赴各府州縣察看礦苗,以便招人開彩。這番來的這個意大利人,便是湖北總督派下來的。同來的還有一個委員,因在上縣有事耽擱,所以那礦師先帶了兩個外國人,一個通事,兩個西崽,一共六個人,早來一步。到永順城外找到高升店住下,原想等委員來到,一同進城拜客,不料店小二因他父親被打,奔到地保家中哭訴,地保恐怕擔錯,立刻進城稟報,偏偏碰著柳知府又是個極其講求外交的,便同了首縣先自來拜。名帖投進,虧得那礦師自到中國,大小官員也見過不少,很懂得些中國官場規矩。
況且自己也還會說幾句中國話,看過名帖,忙說了聲:「請!」
柳知府當先下轎,走在頭裡,翻譯張師爺夾在中間,首縣打尾。進得店門,便有店裡伙計領著上樓,那礦師已經接到扶樓邊了。見面之後,礦師一隻手探掉帽子;柳知府是懂外國禮信的,連忙伸出一隻右手,同他拉手。下來便是讀過三個月洋書的張師爺,更不消說這個禮信也是會的,還說了一句外國話,礦師也答還他一句。末了方是首縣,上來伸錯了一隻手,伸的是只左手,那礦師便不肯同他去拉,幸虧張師爺看了出來,趕緊把他的右手拉了出來,方算把禮行過。那礦師同來的伙計,連著通事,都過來相見。那通事鼻子上架著一付金絲小眼鏡,戴著一頂外國困帽,腳上穿著一雙皮鞋,走起路來格吱格吱的響,渾身小衫褲子,一律雪白,若不是屁股後頭掛著一根墨測黑的辮子,大家也疑心他是外國人了;見了人並不除去眼鏡,朝著府縣只作一個揖,虧他中國禮信還不曾忘記。一時分賓坐下,西崽送上茶來,便是張師爺一心想賣弄自己的才學,打著外國話,什麼溫(one)、吐(two)、脫利(three)、克姆(come)、也斯(yes)鬧了個不清爽。起先那礦師還拉長了耳朵聽,有時也回答他兩句,到得後來,只見礦師一回皺皺眉頭,一回抿著嘴笑,一句也不答腔。府縣心裡還當他們話到投機,得意忘言。停了一歇,忽見礦師笑迷迷的打著中國話向張師爺說道:「張先生,你還是說你們的貴國話給我聽吧,你說的外國話不要說我的通事不能懂,就是連我也不懂得一句。」大家到這裡,方才明白是張師爺工夫不到家,說的不好,所以外國人也不要他說了。張師爺聽了這話,把他羞的了不得,連耳朵都緋緋紅了,登時啞口無言,連中國話也不敢再說一句,坐在那裡默默無聲。首縣瞅著,很難為情,虧得柳知府能言慣道,不用翻譯,老老實實的用中國話攀談了幾句,礦師卻還都明白,就說;「兄弟在武昌見過制台。這位制台大人,是貴國裡的一個大忠臣,知道這開礦的利比各種的利益都大,所以才委了我同著金老爺來在貴府。一路察看情形,到了長沙,我還去拜望你們貴省的撫台。這撫台請我吃晚飯,他這人也是一個很明白的。今天到了貴府,因為金老爺還沒有到,所以我沒有到貴府衙門裡拜見。現在勞駕得很,我心上很歡喜。」當下又說了些客氣話,柳知府也著實拿他恭維,方才起身告別。柳知府還要約他到衙門裡住,他說等金老爺到了再說。彼此讓到扶梯邊,又一個個拉了拉手,礦師便自回去。府、縣同了張師爺下樓上轎,一直回到府衙門。知府下轎,依舊邀了首縣同張師爺進去談天。張師爺便不及上次高興。知府還留他吃飯,他不肯吃,先回去了。這裡首縣說:「今兒卑職保舉匪人,幾乎弄得坍台,實在抱愧得很。」知府道:「你不用怪他,他學洋文學問雖淺,這永順一府,只怕除了他還找不出第二個,留他在這裡開開風氣也好。老兄你回去,總要拿他照常看待,將來兄弟還有用著他的地方呢。」
當下又講到店小二父親打了他們的碗,剛才居然沒有提起此事,大約是不追究的了。說到這裡,門上來回:「店小二已經鎖了來,現在就叫原差押著他去找他父親去了,把他爺兒倆一齊拿到,連著地保三個,還是發縣呢,還是老爺親自審?」知府道:「一時也還用不著審,但是放亦放不得的,尚若放跑了,將來外國人要起人來,到那裡去找呢?他們外國人最是反面無情的,究竟打掉一個碗,不是什麼要緊東西,也值得拖累多少人,叫人家敗家蕩產嗎?不過現在他們外國人正在興旺頭上,不能不讓他三分。可憐這些人那一個不是皇上家的百姓,我們做官的不能庇護他們,已經說不過去,如今反幫著別人折磨他們,真正枉吃朝廷俸祿,說起來真叫人慚愧得很!然而也叫做沒法罷了。現在且等金委員到了再講,看來不至於有什麼大事情的。」那門上便自退出。首縣又說了兩句,亦即辭了出來。知府送客回去,連忙更衣吃飯。等到中飯吃過,便有學老師托了門上拿著手本上來,請示幾時補考武童。他們人多,而且多是沒有錢的,帶的盤纏有限,都是扣准日子的,在這裡多住一天,吃用也著實不少,有了日子幾時補考,就好安頓他們了。知府道:「我拿得定嗎?我巴不得今天就考完,早考完一天,他們早回去一天,我也樂得早舒服一天。無奈外國人在這裡,不定什麼時候有事情,叫我怎麼能夠定心坐在那裡,一天到晚的看他們射箭,弄這個不急之務呢?而且還有一句話問問他們,射箭射好了,可是能夠打得外國人的嗎?」原來柳知府因為剛才捉拿店小二父親一事,同首縣談了半天,著實有點牢騷,心想我為一府之尊,反不能庇護一個百姓,還算得人嗎?因此睡中覺也睡不著,躺在牀上翻來覆去,越想越氣。齊巧門上來回這事,算他倒運,碰了個釘子。門上出去之後,便一五一十對著老師說了。老師無奈,各自回寓。接著一班稟保來見,老師又同他說了,還說太尊正在不高興頭上,只好屈諸君暫留兩天,少不得總要考的。
眾稟保道:「考是自然要考,本城的童生還好,但是那些外縣的,還有鄉下上來的,大家都是扣准了日子來考,那裡能夠耽誤這許多天?一個個吃盡用光,那裡來呢?」老師道:「太尊吩咐下來,我亦沒有法想。」眾稟保無奈,也只好退了出來,傳知各童生,大眾俱有憤憤之意,齊說:「知府巴結外國人,全不思體恤士子!」這個風聲一出,於是一傳十,十傳百,霎時間滿城都已傳遍了。後文補敘。
且說那湖北制台派來的金委員,是個候補知州,一向在武昌洋務局裡當差。從前出過洋,會說英、法兩國的話,到省之後,上司均另眼相看。此番委他同了礦師沿途察勘,正是上憲極力講求為國興利的意思。那日柳知府去拜礦師,礦師原說他不日可到,果然未及上燈時分,已見他拿著手本前來稟見。柳知府立刻請見,行禮歸座。寒暄了幾句,金委員遂將來意稟明,還說洋礦師因見大人先去拜他,心上高興的了不得。柳知府便說:「我已叫縣裡備了兩席酒替他送去,我要邀他們到衙門裡來住,他說等著老兄到了再定。」金委員道:「大人已經先去拜他,又送他酒席,這也儘夠的了。同外國人打交道,亦只好適可而止。他們這些人,是得步進步,越扶越醉,不必過於遷就他。卑職是到過外洋,很曉得他們的脾氣。依卑職的意思,大人可以不必再去理他,亦不必約他們到衙門裡來住。」原來柳知府一心只想籠絡外國人,好叫上司知道說他講求洋務,今聽金委員如此一說,心想我今日的一番舉動,豈不成了蛇足麼?
好在禮多人不怪,現在裡頭尚且十分遷就他們,何況我呢?
心上如此想,面子上不好駁他,滿口的說:「老兄所見極是,兄弟領教。但是老兄同了他們來到此地,還是大略看看情形,還是就要動手開彩?說明了,兄弟這裡也好預備。」金委員道:「這一回不過奉了督憲的公事,先到各府察勘一遍,凡有山的地方都要試過,等到察勘明白,然後回省稟明督憲,或者招集股份。置辦外洋機器開彩,或者本地紳富有願包辦的,用土法開彩亦好。到那時候,自然另有章程,現在還說不到這裡。
目下只求大人多發幾張告示,預先曉諭地方上的百姓,告訴他們此番洋人前來試驗礦苗,原是為將來地方上興利起見,並無歹意,叫他們不必驚疑。等到洋人下鄉的時候,再由縣裡同營裡多派幾個衙役兵勇,幫著彈壓,免得滋事。府屬四縣看過之後,就要回省銷差。這一路的山,雖比別府多些,頂多也不過半月二十天的工夫,就可了事。」柳知府連忙答應明天寫好告示,盡後天一早貼出。金委員又謝過方才告辭出來,跟手去拜縣裡、營裡,不必細題。第二天,又到縣裡開了本地紳富的名單,挨家去拜,卻無一個出來會他。到了第三天,府裡的告示已經貼了出來,縣裡派的衙役,營裡派的兵丁,亦都齊集店中,聽候差遣。話分兩頭。且說那班應考的武童,大都游手好閒,少年喜事之人居多,加以苗、漢雜處,民風強悍,倘遇地方官拊循得法,倒也相安無事,如若有樁事情,不論大小,不如他們的心願,從此以後,吹毛求疵,便就瞧官不起。即如此番柳知府提倡新學,講究外交,也算得一員好官。只因他過於巴結洋人,擅停武考,以致他們欲歸不得,要考不能,不免心生怨望。加以這些武童,常常都聚在一處,不是茶坊,便是酒店,三五成眾,造言生事,就是無事,也要生點事情出來,以為鬧得有趣。卻說這日正有十來個人在茶館裡吃茶,忽然有他們一個同伴的童生進來嚷道:「了不得!」
大家見他來得奇怪,一齊站起身來,齊問什麼事情。那人道:「我剛才到府前閒耍,忽見照牆上貼出一張告示,有多少人哄著去看。有一個認得字的老先生在那裡講給人聽,原來這柳知府要把我們這一府裡的山通統賣給外國人,叫他們來到這裡開礦,你們想想看,咱們這些人,那一個不住在山上,現在賣給外國人,叫咱們沒有了存身之處,這還了得!」這人不曾說完,接著又有一個童生跑了來,也是如此述了一遍。不消一刻。來了三、四起人,都是如此說法,頓時就哄了二百多人,有的說:「我的家在山上,這一定要拆我的房子了!」一個說:「我的田在山上,這一定要沒我的田地的了!」又一個說:「 我幾百年的祖墳都在山上,這一來豈不要刨墳見棺,翻屍掏骨的嗎?」
還有個說:「我雖不住山上,卻是住在山腳底下,大門緊對著山。就是他們在那裡動土,倘有一長半短,豈不於我的風水也有關礙?大家須想個抵擋他的法子才好!」當下便有人說:「什麼抵擋不抵擋,先到西門外打死了外國人,除了後患,看他還開得成礦開不成礦?」又有人說:「先去拆掉本府衙門,打死瘟官,看他還能把我們的地方賣給外國人不能?橫豎考也沒得考,大家拚著去乾,豈不結了嗎?」於是你一句,我一句,人多口雜,早鬧得沸反盈天。看熱鬧的人,街上愈聚愈多,起初還都是考先生,後來連不是考先生也和在裡頭。眾人正在吵鬧的時候。忽有本地最壞不堪的一個舉人,分開眾人跑進茶店,忙問何事。於是眾人都搶著向他訴說,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了一遍。這個舉人,一生專喜包攬詞訟,挾制官長,無所不為,聲名甚臭。當時聽得此事,便想借題做文,連說:「這還了得!這瘟官眼睛裡也太覺沒有人了。好端端要把我們永順地方賣給外國人,要滅我們永順一府的百姓。這樣大事情,茶店裡不是議事的地方,還不替我快去開了明倫堂,大家一齊到那裡商量個法子,在這裡做什麼呢?」一句話提醒了眾人,大家一哄而出,其時已有上千的人了。這茶店裡不但茶錢收不到,而且茶碗還打碎不少,真正有冤沒處伸,只好白瞪著眼睛,看他們走去;未曾把茶店房子擠破,已是萬幸,還敢哼一聲嗎?
且說一干人跑到學裡,開了明倫堂,爽性把大成殿上的鼓搬了下來,就在明倫堂院子裡擂將起來。學裡老師,正在家裡教兒子唸書,忽見門斗來報,不覺嚇了一跳,不敢到前頭來,隔著牆聽了一聽,來往的人聲實在不少。他便悄悄的回到自己衙門,關上大門,叫門斗拿了衣包帽盒,從後門一溜煙而去,到府裡請示去了。有分教:童子聚眾,礦師改扮以逃生;太守請兵,佳士無辜而被累。
畢竟這些童生鬧到那一步田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