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回
  蕩鞦韆只在銅錢一眼 救慈母了結塵世孽緣

  卻說曹國舅乃宋曹太后的胞弟。弟兄二人,國舅名大,他的兄弟就叫曹二。弟兄倆雖是一母所生,性情行事,卻大不相同。國舅是仁慈長厚,寧靜淡泊,好行其德,與世無爭。雖居繁華隊裡,卻從不預聞朝野之事。但有人求他救濟苦難,只要力之所能,無不盡力相助。因此大家稱為大善人。曹二的脾氣可就不同了,陰險狠毒,貪財如命。雖為國舅,而吝嗇成性,常常拿出皇親聲勢,欺壓平民。不論錢多錢少,只要可以拿得到的,不肯放過一文。到了銀子進手,無論如何,不肯捐舍一文。數十年間,為這一個財字,巧取豪奪,明索暗劫,不知害過多少性命,拆散多少人家。國舅屢勸不聽,只得奏明太后,和兄弟分宅而居。後來因同居一城,有些事情仍不免把自己拉在裡邊。許多人受了曹二之害,來向國舅泣訴,或懇求幫忙。
  國舅既不得於乃弟,只有盡其力之所及,傾囊代為賠償人家。但他既不愛財,財也不肯無端上門。國舅自己和一家人用度雖極簡樸,而因曹二之事,替他賠墊之數,每年卻不在少,因此把個赫赫的國舅爺,弄得一貧如洗。好在他本心只愛大道,什麼功名利祿,一概不放在心上。況是皇親國戚,盡管他貧到如何田地,一口菜飯,一件布衣,橫豎是少不了的。他有了這點憑藉,已算十分滿足。他常對人說:「我承天家恩遇,不耕而食,不織而衣,得以人家營營生活的時間,靜室焚香,虔誠修道,這等福氣,真不曉幾生修到。不料我那位舍弟,一天到晚,總是想弄人家的錢,也不管人家是賣身的錢,還是破產的錢,他都會一律笑納。可不曉得弄來這許多錢,究竟有甚麼用處?若說他本人吃用,總是一張嘴,一個身子,不見得比我這沒錢的人,格外多吃些多穿些;要說遺他子孫,可憐他那幾位公子,已經被他的財產害得一個個成了花花公子,除了嫖賭混賬之外,一點本領都沒有。倒不如我這兩個孩子,還肯讀幾句書。縱不怎樣出色,也不被人說這等皇親人家的子弟,全是繡花枕頭,表面好看,肚子裡全是茅草。照這樣看來,有錢人實在還比窮人更吃虧些。偏偏他就會這般看不透,這也不知他的心裡是怎生一個念頭兒。」
  這曹國舅從二十餘歲後,就長齋修道。三十歲上,經呂、韓二仙親往試他道心的堅否,結果卻是非常滿意。臨去的時候,現出真身,上天而去,給他親眼看見世上真有神仙,可以益堅道念。到了後來,韓湘子又到他家,和他談了三天的大道,把個國舅欽仰無以復加。從此湘子便留住他的府中。有時雖也往來南北各地,每逢事畢回來,仍舊住在他家。轉瞬十多年,因國舅虔誠精一,學得很有些道行,兼通許多法術。湘子命他再過幾年,等他兄弟惡貫滿盈,你的兒子可以成立,那時便當出家,遊玩山水,鍛鍊筋骨。
  國舅聽說,便知兄弟必無好結果。他是極孝友的人,心中兀自悲愴,曾把此意,微言婉諷地再三告誡兄弟。無奈曹二一生只曉得一個財字,什麼報應,什麼大道,完全不放在心頭。有時國舅勸得急了,幾乎淚隨聲下。曹二反哈哈大笑,說:「兄長這樣癡呆,將來怕要變成瘋病。」便去替他請了一位太醫院的御醫,到國舅府中替他診脈。醫生到了府中,把國舅弄得莫名其妙,問起緣由,才知道是他的好兄弟一片友愛心腸,特地約來替兄長醫治心疾的。國舅真弄得又好笑又好氣,只得婉謝了醫生,送他回去。
  這事被湘子知道了,笑得幾乎打跌。因對國舅說:「令弟罪惡滔天,罄竹也書寫不完。他的結果,已在冥中注定。你如何挽救得了?」國舅涕泣道:「弟子何嘗不曉得這等人冥頑如牛,蠢笨如豕。而陰險狠毒,又如狡狐;貪得無厭,類於豺狼,本已無可理喻。但恨弟子枉為兄長,不能防閒於先,養成他的劣性,又不能勸導於後,致令他陷入紀綱。此心耿耿,何以自安?弟子也但求心之所安,竭力之所能,苟能挽回得一分惡念,也算盡我做兄長的一分責任。聽與不聽,改與不改,其權在他。弟子又何能為力呢?」湘子聽了,不勝歎息。
  一天,國舅生日,曹二全家都過府中奉觴。因國舅心厭煩囂,並不驚動親友。但自己家中骨肉之親,不能不准他們過來盡個禮數,並在府中設席,舉行家宴。席間,曹二盡說些名利場中之事。國舅卻不住地談些性理之說。兩弟兄講的話兒,恰好處於極端相反的地位。國舅心中忽然想到一事,出席說道:「今天愚兄的賤辰,承兄弟、弟婦和姪兒女輩,都來稱觴,感激得很。愚兄新近學得一點小玩意兒,做出來,替兄弟們佐酒何如?」曹二夫婦都笑說:「難得兄長開心,我輩極願領教。」還有一班孩子們,聽說有甚麼玩意兒,更歡喜得了不得,都聲席而起,跑到國舅身邊來,看他怎麼玩法。國舅命人取來制錢一文,錢孔中橫穿二線,成十字形,高擎手中,吹口氣,唸唸有詞,喝聲大大大,那錢便逐漸放大起來。一霎時,大約有小銅鑼那麼樣兒。國舅又閉目念咒,咒到一隻大老鼠。國舅將它捉來,放在錢眼中間,喝聲疾,那老鼠便在錢眼中,憑著十字線,大翻其跟斗,忽上忽下,忽東忽西,竟翻個不停,惹得大小男女人等,哈哈大笑起來。
  曹二也鼓掌大聲贊揚:「兄長好本領,好興致。一個老鼠,居然也能玩出把戲來。卻不知兄長什麼時候訓練起來的。但翻來翻去,盡是一個跟斗,而且跟斗總翻在錢眼裡,又不會跑出圈子外面去,似乎還不甚有趣。」國舅一聽這話,慌忙說道:「這麼兄弟的意思,覺得銅錢眼裡翻跟斗,還不甚有趣麼?」曹二道:「正是這話。要能翻出圈子外面去,本領才更大了。」國舅又大聲道:「哦,兄弟的意思,是望它跳出這銅錢眼兒去麼?咳!兄弟啊,這老鼠就只有這點蠢本領,似這般翻來翻去,總不過翻在錢眼之中。愚兄也想叫它翻到圈子外面去,可是教它多少次,總是不得明白。看這情形,大有千翻萬翻,翻來翻去,翻得頭暈眼花,神智不清,直要翻到四腳筆直,才會翻出圈子去呢。可是身已死了,還有什麼用處?徒然惹得人家永遠的譏笑唾罵罷了。這等才叫做老鼠的見解,老鼠的本領,究竟是不值一笑的啊!」他一面說,一面偷偷地瞧看曹二。
  誰知曹二真個冥頑,也不曉他是真不明白,還是假裝糊塗,只是一味的訕笑。同時那老鼠也不住地盡翻。國舅見兄弟如此昏憒,便把老鼠趕下,說道:「這一種玩意兒,就叫作銅錢眼裡翻跟斗。要說銅錢這樣東西,它的魔力才厲害咧,不但使人翻跟斗,還可使人蕩鞦韆哩。」於是把錢眼中的十字線解下,另換兩根並行的線,下面縛一條細小橫木,做成鞦韆之形,再吹一口氣,叫聲大,索性把銅錢放得和大鑼一般大小,又咒來白兔一隻,放在鞦韆板上,這兔便不住地蕩起鞦韆來。看它一上一下,一起一落的,好不有勁,惹得眾人又是一陣大笑。國舅見兄弟還是不大理會的樣子,心中不覺一陣悲哽,卻忍了又忍,歎口氣說道:「你們瞧瞧,這兔子的蠢笨,可也不在老鼠之下哪。它依仗這銅錢的力量,一刻不停地在這錢眼兒裡蕩鞦韆,蕩來蕩去,還是這麼一回事兒,結果它本身蕩得要死。死了之後,這一文錢,又進了我的囊中,它卻帶不得一文錢去,豈不可憐!豈不可笑嗎?」
  曹二聽到這裡,才覺得有些面紅耳赤的光景,便搭訕著一陣狂笑,趁勢收場說:「好了,好了,兄長別玩了。我們再來喝上幾杯,別惹得兔子、老鼠,笑我們一般只會蕩鞦韆,翻跟斗,不會享一點清福呀!」國舅收了錢,放了兔子,舉起酒杯,和兄弟照了一杯,方笑道:「要享清福,除非永遠別像這兔、鼠的樣。大家跳到錢眼外面去,方可自由自在,恣意逍遙,永遠做愜意人兒。要是盡在營營逐逐,一味價為名為利,到頭來大限臨頭,還不是和鼠、兔一般,只是玩把戲給我們看。它們本身弄得滿身大汗,徒然作我們的笑談資料。結果,連一文錢的權利都不是它的,何苦來呢?所以明達之士,最重性命之學,求長生之道。凡是世上所有的東西,無論好看好玩,好吃好用,總和這個銅錢一般。完全不是我所能有。縱然暫時取得,不過是替世上人做個短期看守的奴才,財帛金銀,積得越多,看守的人越辛苦,而性命也越發危險,實在是人生最最犯不上算的事情呀!」
  國舅這一番做作和議論,自謂算得婆心苦口,透澈非常。可是曹二聽了,卻語語覺得可厭,處處覺得發恨。聽到這裡,便回轉身,和國舅的夫人猜拳行令起來,就是暗諷他兄長,免開尊口的意思。國舅到此,才把一條火熱的心腸,完全浸淹冰窖子裡。覺得湘子所言冥中注定之說,一點不差。老二既迷惘至此,這等苦口良言,徒然惹他厭恨,反傷弟兄情感。看來此中定數,人力萬難挽回。此後只好聽其自然,各走各的路。且等自己修成大道,看他沉淪孽海,再行設法救他。當將此意對湘子說了。
  湘子笑道:「本來早對你說,事有前定。在你是手足之情,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也是你的好心。所以我也不忍來阻你,究竟這也不過盡你自己的心罷了。事實上是一點兒沒有作用的啊!」國舅默然良久。湘子即勸他丟開別人,早顧自己的前程要緊。
  國舅聽了他的教訓,從此便專顧自己用功,索性足跡不出大門一步。湘子卻因諸仙邀他同赴泰山,料理王泰母子相逢之事,和他暫時分別。臨行時,約他於三年後,在衡山頂上相會。國舅默識於心,在家又靜守了一年多。
  果然兄弟曹二,被人民告訴,御史奏參,有旨交法司鞫問屬實。此時太后早崩,朝中又換一番景象。舊時曹二一黨都失職歸田,聲勢大衰。曹二竟被司法擬奏上去,本人處死刑。家屬加恩,免予發配,財產充公。唯國舅一面,因素不預聞外事,平時雖在朝中,卻與外人從無交結,因此得免株連。國舅反得出頭料理曹二家事,及曹二身後一切殯殮之事。事情一了,便把自己家務,一應交給兩個兒子。
  自己竟自芒鞋竹杖,遁出家門,前去衡山,會那韓湘子去了。他雖修道多年,卻足跡不曾離開京城一步,此時忽要他一人走這長途的路程,這一路風霜委頓,自不必說。好在他已學成許多法術,盡足抵禦一班邪魔外道,所以還不曾冒甚危險,卻平平安安到了湖南衡山頂上。
  湘子已先在那裡,替他預備了一間石室。師兄弟相見,不勝欣悅。湘子笑道:「你瞧,你雖然跑了這段路程,我卻替你把簇新的家室都弄好了。自來修仙了道之人,大概再沒有比你愜意的了。這也因你數百年來修持勤慎,功行很好,所以鐵拐祖師特地加意栽培於你,才有今日這等異數。」國舅聽了,望空叩謝,並動問王泰之事。
  湘子笑道:「那是諸位仙師數百年前做好的局面。如今不過是按預定步驟,舉行故事罷了。若說這事的主要人物,還只有何大仙姑一人。此番之事,因元真夫人劫運屆滿,合該脫災。是仙姑邀集我們,同到泰山,再去蓬萊。召來他的公子王泰。大家開了一次會議,當決全體致書二郎,作個先禮後兵的辦法。因當年替王昌作媒主婚,全是月老一人。後來二郎怕見眾仙之面,退居灌口,仍由月老前去,請他出來。所以此時仍派月老送信與二郎。要知二郎性格,眾仙都是領教過的。明知舊事重提,反逢其怒,甚至還要傷及許多朋友情感。但也不得不先和他客氣一番。這信一去,果然月老頹喪而回。據他報稱,二郎接到公函,大罵眾友干涉他的家事,聚眾相挾,太無朋友之情。他也不怕我們如何公憤。萬一大家和他動起手來,他可奏明玉帝,調齊全部天兵神將,和我們見一個高低。這等話說得真不近情理。好在我們倒是相知有素,早知他決不會容情的。大家聽了這等蠻話,倒也不甚動氣。於是喊出王泰,叫他尋找他的母舅,辦好交涉,再來救他母親。我們一共有十幾位天仙,都借與他種種法寶,並允在後方接應,叫他不必害怕。這王泰因生母久壓泰山,心如刀剜。早想獨力去找二郎,卻被何仙姑再三勸阻。
  「他又要劈開泰山,先把母親救出。又得張果老勸他:『你母親雖在山底,卻比在廟中更舒服適意。等他災一滿,自有出頭之日。此時憑你的法力,區區一座泰山,休說劈出一條路子,就是將全座泰山,搬個十萬八千里,也非難事。可是二郎那邊不曾說好,一輩子總是冤仇。你母親雖得出頭,還是不免受禍。何如再等幾時,且待你母親罪滿災退,不怕二郎不答應你。即使他再逞強,那時是他做得忒過份了,天理人情不能容他。放著我們這許多仙人,還怕幫不了你的忙麼?』王泰聽了,才沒話說。
  「後來他父親王昌修成地仙,曾至山下,和他娘相見。王泰也得仙姑的指示,前去相會。夫妻父子,在這山底洞府相逢,一場哀哭,卻驚動了元始、老君兩位祖師,於是大發慈悲,代向玉帝前說情,叫元真於今年本月,出頭皈位。偏偏這位二郎,又如此倔強起來。因此王泰振振有詞,理直氣壯,立刻要和這位母舅拼命去。既得眾仙扶助,益發膽壯百倍。當即向呂純陽師尊借來寶劍,縱雲頭直上九天,尋到二郎三界巡按的行宮內。
  「二郎得報,立刻點起部下兵將,和他交戰。王泰因得眾仙教授,法寶最多。二郎也不是尋常之輩,雙方才打得個功力相當。後來他們又比劍比法,鬥術鬥陣。一場惡戰,二郎卻失敗在他的劍下。因王泰學的是玄女天遁劍法,使的是呂師干將寶劍。劍是天上地下第一口寶劍,劍法又是三界九流中第一流劍法。二郎如何抵敵得住?被他退入海中。二郎和平和夫妻卻是極熟的,而且平和出身西海,屬於灌口地界。從這一點排來,他們還有點賓主僚屬的關係。平和一聞他到了,忙率海府神兵,將他保護起來。一面出來向雙方調停戰事。結果是二郎允許王泰劈山救母,王泰母子須向他叩頭認錯,從此言歸於好,各無異心。二郎勉強答應。平和先領著王泰叩見舅父。然後由二郎帶他同去泰山,揭開符咒。王泰一斧把泰山劈為兩半,迎出生母,與二郎相見。一場仙凡結婚的宿案,總算解決下來。」
  湘子把這事講完之後,又問了一回國舅的近況,又傳與他許多玄門大道,令他在山修持。
  又過了二十年,方由呂祖奉老君之命,賜八景宮靈虛玉笈全函。更十年,讀畢,方得完全成道。合之李鐵拐、鍾離權、呂洞賓、何仙姑、藍采和、張果、韓湘子共成八仙。即世上所稱八洞神仙。
  本書敘述至此,所言八仙修道歷史,已可告一大段落。
  此後尚有關於八仙成道後幾件大事。列公切勿心焦,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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