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回
  月老作和事老 二郎收哮天犬

  卻說嫦娥雖然兩經歷劫,終成仙體。而對於后羿之事,兀自心含愧怍。今聽洞賓問及后羿,先當他有心開玩笑,稍含慍怒,繼見洞賓惶恐情狀,隨也諒解過來,知道他並非故意翻自己的陳賬,因也大大方方地答道:「關於此人,星君原欲將他移至別球。怎奈這人和娑婆樹已經連成一體,彷彿此樹為此人而設,此人又不能離開此樹。欲要解去別處,須得連同那樹一起遷種過去。這事太過麻煩,只好暫緩商量。所以后羿至今,仍在原處。可是星君既有此念,早終要實行罷了。」洞賓聽了,心下方覺釋然。又問:「月老既在仙姬那邊,可能前往灌口,向二郎解釋這事麼?」
  嫦娥道:「現在就為這事,張果大仙托我和月老交涉,務要請他到灌口來一趟,這倒是月老義不容辭的。我此刻回去,就得首先辦妥這件事,順便也托月老帶個信給二郎,把哮天犬之事告訴他聽。一則替你解了一個圍;二則也是月老勸二郎出來任事的一種措詞。只因他這一走,就連他身邊的哮天犬,都會偷下凡塵。何況還有別人別事,因他一去而受影響的,更不知有多少。他也不能因一時個人的私憤,就把許多公事都拋棄不管,甚至還要害及無辜的好人,如王員外一家,即是其列。二郎為人,最肯負責,最不肯害人。有這一說,管叫他馬上要銷假視事。同時你這重圍也解了,豈非一舉兩得之事麼?」
  洞賓大喜,下拜道:「若非仙姬如此關切,我弟子真如困在重圍,一籌難展。但不知何日可到廬山傳授劍法,卻不枉害何大仙姑等得性急麼?」嫦娥一面還禮,一面笑答道:「這是大眾的公事。據張大仙說,道友來歷大是不凡。不但我輩比不上,就是大羅天仙,也沒幾個夠得上的。道友雖還在訪道,但所至之處,都有仙人照應、保護。張大仙也不過盡他個人的心罷了。而且多半還是為元真夫人之事。因為何仙姑失言,激走二郎神,這天他也是廟中的上客。現在大家都在暗庇夫人,他當然也要出些力氣,方見得同道的義氣呢!」嫦娥說畢,嫣然一笑,道聲再見。一霎時彩雲復現面前,嫦娥跨上一步,冉冉上升。俄頃之間,高達天半,還在揮手示意咧。洞賓送過嫦娥,這才定心定意的住在王家。不覺又過了三天,看看犬精不來,二郎又不見到,又無從打聽消息,倒又弄得莫名其妙起來。
  這天晚上用完功課,正想上牀安歇,忽聞隔窗颯然作響,心中一動,向窗外一看,只見一個和尚頭顱,隔著一層薄紙,在窗外探頭探腦地張看。這要在凡人,就再也瞧不清楚,至多望得見黑茸茸的一件東西,已算十分眼力了。洞賓的眼光卻與眾不同,既能察見極細之物,又能望到極遠的路。所以隔著紙張,離著十多步路遠,還能看得清楚。但他生性忠厚,絕不料人為惡,也不防人作歹。看了一眼,知道沒甚事情,自顧熄燭睡他的覺。誰知隔不多時,窗子又響起來。這一次卻不對了,颯然一聲之後,繼之以刮刺刺一陣子響。洞賓大疑道:「莫非這犬奴又幻化為僧人,前來尋事麼?」心雖然如此想著,卻還不起來。隔著帳子望去,只見一個壯健的和尚,伸著一隻手,把很堅厚的牆垣,如撮土抓灰般扒了一個大洞。和尚便從洞中爬了進來。洞賓這時瞧得清清楚楚,便是那天同來收妖的知圓和尚。想他如此鬼祟,倒也不能不疑他有甚麼歹意。只得跨下牀來,點起油燈,大大方方地和知圓相見。
  知圓一見洞賓,卻不說什麼,先打量他身上的這件道袍,然後問道:「呂道兄,貧僧冒昧問一句話。道兄所穿的道袍,可就是那天穿的這一件麼?」洞賓笑道:「我弟子貧到如此,哪裡還有第二件道袍?」知圓又打量了一會兒,又持個燈火,在他身上照了一遍,方欣然道:「是的是的,方才在暗處看不大清楚,以為和那天所穿的顏色不同。如今仔細一瞧,卻看明白了,是一樣的顏色。如今要和道兄商量一件小事,不知可肯答應麼?」洞賓這時,也已料著了七八分的意思,便笑道:「只要與我無損,與和尚有利的,無有不遵命。」知圓笑道:「不能說與你無損,但損失也不能算大。再說得爽快些,就是要你損失,你也不能不允就是了。我老實對你說吧,自從那天和你分別之後,我心中哪一時哪一刻兒放得下……」才說得半句,洞察忙道:「承情關切,感激之至。」
  知圓先是一呆,後來把他的話兒一想,不覺呸了一聲道:「慢來,慢來,我和你萍水之交,哪見得支眥關切於你。我是懸念你的道袍啊!」洞賓這才弄清知圓和尚的來意,也笑了笑道:「這也算得關切之一種,因為道袍是小弟身上之物,和尚懸念我的道袍,也是我應當感激的呀。」知圓笑道:「你太客氣了,我僧家只講實在,不談虛話。爽爽快快地告訴你,我從那天起,想到你這道袍,雖然現時穿在你的身上,可深合我的用途。因此我就接連恭候了你幾天,打算等你上牀安睡,我就替你收了回去,代你保管起來,豈不便利?哪知你們當道士的,可說句對不住的話,真是小氣,真不夠交情。區區一件道袍,能值幾何?一天到晚就是連皮帶肉一般,早晨爬起牀,直到晚上睡覺,做夢;大小便,總沒叫他離開一刻時。你看我們當和尚的,誰不曉得是靠菩薩吃飯,也沒見一天到晚,躲在菩薩身邊,捨不得離開。偏你們這批窮道人,看得一件道袍比我們和尚見菩薩還來得緊要,倒難為我一連候了六七天,有時躲在屋脊上,有時挨在牆腳邊。有一天,竟在你的帳子頂上望了大半夜。你要不信麼,我還找幾件憑據給你瞧瞧。當我挨在牆邊這一天,不是王員外派人送果子給你。你吃了一個杏子,把餘下的分贈下人們,這事可有?當我坐在你帳頂這天,你在天井內,和一個女人講了許多見神見鬼兒的話。什麼二郎神咧、鐵拐李咧,還有什麼夫人、什麼土地,講得好不起勁兒。
  「呂道兄,請你告訴我,這女子是誰?怎麼不見他從門外進來,也不見你邀他進來坐地。後來是怎生出去的?怎麼我一點兒也看不到。難道也像我小僧這般,有些飛簷走壁的技能麼?再不然,許是你修道修出魔來,弄出什麼妖怪鬼魅來捉弄你麼?呂道友,我倒替你著著實實地擔心咧。」
  洞賓聽了他這番不倫不類尖酸刻薄的話,真覺好笑又好氣,便笑答道:「這倒真個大費你的盛情了。我倒很想把這女子的姓氏來歷說給你聽。無奈你做了和尚,看得自己衣食父母的菩薩,還不曉得敬禮。甚至看得菩薩還不及我們道士的一件道袍。那麼,對於毫無關係的神仙,你還知道尊重麼?與其說了出來,受你一場奚落,還不如不說為是。須知仙法廣大,斷斷不是怕你奚落,是恐增添你的口過,加深你的罪孽。我貧道心中,萬萬不能過得去。所以要說還忍,只好對你不住,恕不奉告了。」
  知圓見說,卻也不氣,仍是笑容滿面地說道:「這些全是空話,談也無用。還是對你說句老實話吧,以後我才曉得你這小氣派頭。無論如何,休想脫下這件道袍。也許你身無長物,只有這一領道袍,所以沒法子脫下來,或者竟連內衣都沒有一件,因此脫不下來,這都很難說。總而言之,你這道袍,是一定不肯剝下的了。」
  洞賓大笑道:「說也惶恐,上人所言貧道的窮態,如描如畫,又如親眼目睹一般。好在君子固窮,窮也何害?只要眼光放遠些,氣量大些,不要眼熱人家的財物,不要偷盜人家的東西,哪怕是窮得連道袍都沒有,也不要緊。若像有種無恥之輩,眼中見不得一些稀罕物件,一入他的眼睛,便千方百計圖謀到手,甚至為賊為盜,也所不惜。這等人,即使富可敵國,橫豎品行掃地,連人類的資格都挨不進去。這等富厚,有何用處咧?」
  知圓也笑道:「你倒會罵人,須知人到我們這樣的程度,真是獎罵賞罰,一無效用,最是考究個實在的利益。盡你怎說怎好,我還是我行我素。當時我回到寺中,想了許多時候,才給我得了一個很好的主意。這主意還須分兩層作法:第一步,是軟功。就如現在你我相見的情形。我再向你施下一禮,說一聲:『呂道友,對不住,可肯將尊袍見賜?貧僧備有白銀百兩,足夠制得同樣道袍十多二十件,比算起來,對於道友似亦無甚麼大損失。』道友如一口允許了,我倆還可作個方外至交,彼此稱兄道弟,永久不斷的好交道。這是何等的美好?」洞賓點頭笑道:「那第二層辦法呢?」
  知圓一聲不響,挺出大圓烏珠,在室中瞧了一會兒,忽然瞧見牆下有孩子玩耍的紙球,大小共是四個。知圓拾在手中,排成一串兒,張口一吹,一個個吹向牆壁,打穿一個壁洞,四球都從孔中穿出。洞賓大驚,自思:「這真是實在的功夫,絕非虛假邪巧的妖法可比。我的道袍雖說可御刀兵水火,但不知這等功夫,可能抵擋得住?」正想咧,知圓忽地回轉臉來,向他猙猙獰獰地一笑,跟手兒一聲咳,吐出一口痰來。痰著地板,板上頓穿一個洞。這痰便沿著洞邊,慢慢地黏黏連連價流將下去。
  洞賓雖在師父身邊受過幾年仙道,懂得許多玄理,卻從來不曾看見這等武術功夫。心中越發驚駭,面上卻不肯示弱。不等知圓啟口,先從從容容地笑道:「想不到上人還有這等本領。大概還是三五歲小孩子的時候學就的玩意兒麼?倒可惜了你不該身入佛門,枉負你一番好身手。須知佛法無邊,憑你多大本領,怎經得佛法一嘻笑,一彈指,怕不立成灰燼。假如你不入佛門,只和常人比長較短長玩一下子,哈哈,不是我貧道當甲恭維你,總不能說天下無敵,可也不容易找得這麼七八十個出來咧。但這並不干貧道之事。剛才承你賜示兩種玩意兒,大概就是天上人說的硬做之一斑。大概說貧道要是不識好歹,不中抬舉,一定敝帚自珍,不將道袍奉獻,那麼上人就可以施之牆壁地板者,施之於貧道血肉之軀。可是麼?論理,貧道出家之始,一點本領都沒有。而上人的真實功夫,厲害得如此地步。雙雙相比,只當以卵敵石。貧道明知無辜,而且抗爭的結果,少不得仍要奉獻道袍,那何必多此一舉呢?還不如老老實實,在在行行,遵照你的軟做辦法,趕緊脫下道袍,雙手奉贈,還可領你百兩白銀的酬報,比較值得多了。但恨貧道此袍,並非人工所成,也非本人所有,乃家師雲房先生所賜,以御刀兵水火之用。所以出門至今,未敢一刻脫離。正因為它有這許多好處,大抵上人所以愛它,也就在這些上頭。而貧道所以不敢輕易奉送,也就是這個原因。但上人專誠為此而來,辛苦多日,至不惜身為盜賊,拼此區區一袍,也很可作得此袍唯一知己了。貧道雖為此袍的主人,卻還不知它的效用究竟有多大。據家師言,能御刀兵水火,但不知除了刀兵水火之外,還可能抵擋如上人手中的紙球,和口中的痰沫否?所以貧道惶恐萬分,自愧還不能算得它的知己。如今貧道卻想得一個彼此和平解決的辦法,也不必規定紙球、痰沫,但請上人施展生平全才,將此袍盡力毀損。如一經尊技,馬上碎裂,那麼此一襲破袍,貧道得之無用,上人如此體面,自然更用它不著了,這問題便解決了。反轉來說,若是上人這樣本領,這般勇武,竟不能損壞道袍,可見貧道不必有上人這般才技,只賴區區一袍,已可制勝上人。上人縱有千萬隻手,能擲萬千鐵球;有千百張口,能吐無數痰沫,徒然為此袍所笑,上人又如何能夠將它披在身上呢?這樣,問題又可解決了。上人,你瞧,這等辦法,還公允妥當麼?」
  知圓聽了,更不答話,袖出寶劍,直刺洞賓。洞賓身無利器,只把道袍作護身的鎧甲,躲閃避拒。誰想知圓又恐傷及道袍,只揀袍子遮不到的地方刺去。虧得洞賓乖巧靈便,可避則避;不可避時,總用道袍採遮。往來刺擊了幾個回合,忽聽「兵」的一聲,知圓的劍鋒誤觸袍袖,火光進發,劍鋒立折。知圓不覺大驚,卻又越愛惜道袍了。咬牙恨道:「我如今先刺瞎了你的兩眼,看你還有方法躲避麼?」且言且從袋中掏出一把匕首來,向洞賓兩眼刺去。
  洞賓心中也最怕他這一著兒,見一道亮光,向眼睛奔來。慌忙要避,已是來不及了。由不得啊呀一聲,往後便倒。知圓大喜,正要上前來剝他的道袍。洞賓卻也矯健,等他來近,忽地一躍而起,繞過二張方桌的後面,從此可以逃出門外。洞賓心生一計,把方桌一推,推了下去,攔住知圓去路,方得脫身逃出門來。知圓大怒,一腳踢開方桌,用力過猛,把方桌踢得粉碎,桌面桌腿兒飛到各處,又打倒了一道粉牆。隨後知圓也追了出來,一陣大鬧,早把王家全體人等一齊驚起,燈籠火把,照耀而出。王員外見一僧一道如此悶鬥,只叫不迭那連珠箭的苦,高叫道:「兩位師父有話好說,為的什麼事情,說來大家商量,沒有說不明白的,千萬不要動手。」二人打得熱鬧,哪裡聽得入耳。
  此時洞賓全賴道袍遮掩,連逃走的路子都沒有了。幸而知圓的匕首又傷在道袍的袖口,只能赤手空拳,揀他頭臉足部攻擊。有時誤中道袍,宛如碰在極堅厚的鋼鐵上面。雖然練過功夫的人禁得起痛苦,究竟身子是血肉所成,怎能和鋼鐵相抗?一連幾下,倒也很吃了些小虧。這面洞賓卻計窮力竭,再難支持了。
  正在性命交關的當兒,猛可地空中一陣子狗吠。王員外夫婦嚇得蹲下地去,只叫天爺爺救命,狗精又來報仇來了。洞賓和知圓卻明明聽得有人在那裡叱道:「孽畜,闖了大禍,還敢叫吵!」二人聽得清楚,不由都抬頭一望,一眨眼間,一位金甲神人,帶著一犬自天而下。神人見洞賓戰不過知圓,忽地伸出一足,把洞賓踢起半空,瞬息不見了。再伸一手,將知圓扯住,交給那隻跟來的狗,吩咐道:「帶他去報國寺,交他師父。我隨後就來。」那犬狂叫一聲,咬住知圓的腿。知圓認識就是那天行逐的哮天犬,便知金甲尊神,必是犬的主人二郎神。心中一慌,全身的武功,不知嚇到哪兒去了。被那犬連咬幾口,血流如注,痛苦難言,大叫饒命。二郎叱道:「不必咬他,這等做賊的人,血肉都不乾淨,不怕污了你的狗嘴。」那哮天犬便又叫了一聲,猛地把知圓扛起來,縱入半空,直奔報國寺而去。
  不知二郎對王員外有何吩咐,知圓、洞賓二人性命如何?
  卻看下回分解。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