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回 何女執迷受鎮壓 張仙惻隱賜水光
卻說春瑛收來一小桶的水,內裡卻容東海水量之半,預備淹盡杭城內外的神廟房舍,生命財產。哪知半山之中,逢到一個小小女孩,和他慇懃懇摯地敷衍了半天。臨了,將他桶中半海的大水,一口氣咕嚕嚕地喝個乾淨大吉,點滴無存。這一來,才把個春瑛嚇得癱倒在地,半晌動彈不得。女孩子見他如此情狀,慌忙過來,攙扶道:「我說媽媽捨不得我喝完你的水。可不是為了這點水,就心疼得恁般模樣。如今水已喝乾,老實說,我也不過一片忱意,為要永遠不忘媽媽的心思。若論我的飲量,媽媽別看我身體小,肚子窄,要是儘量喝來,媽媽就是再賜我這麼十桶八桶,也不見得解了我的口渴哩。」
春瑛經他扶起,坐在石上,又向女孩子下死勁地盯了幾眼,重復大哭起來,說道:「好好,我認識你。你也不是什麼真正女孩子。你便是東華老兒派來殺我丈夫、兒女的鍾離權。如今知道我要替丈夫報仇,特地又來收我的。我本打算今天這一舉事,就把此身與一切神人生物,同歸於盡。這話我也先對你透出點意思來了。你要不信,我這裡還備有利刃呢。你瞧吧,這是作什麼用的?老實說,我的話,全對你講過了。報仇不報仇,全不與我本身相干,論我自己是報得成也死,報不成也死。總之有這麼一下子舉動,我死後的良心,可以無愧天地,並也可以見我的亡夫和四個兒女於地下了。今天既然碰到了你,算是我的對頭到了。想我修煉多年,又秉先夫的遺氣,得他臨終的教訓,這樣才學了一些些小玩意兒,弄來一桶子海水,已經費了我十年的心血,再加以收取海水的危險,是何等煩難的事情?怎知道被你輕輕一口,就喝個滴水不留。這就可見你的法力,比我要高出不知多少倍數兒。這樣子,你我的輸贏,已算定準了。即使我自不量力,再和你大動干戈地比賽一下,結果還不是如此這般,那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鍾離權聽他說出了自己的行藏,便也不再隱身,舉手中笏一拂,立刻化將轉來,仍是一個面白唇紅的青年道者,和從前相見一般情形。因他說得那麼可憐,又是那般的誠懇悱惻,心中實在不忍害他,便又論情度理,再三勸諭了一回,並把他母親實是被老蛟捏死之說,對他說明,勸他趕緊丟了老蛟,急忙回心轉意,自修正道,說:「將來證果可期,後福無量,何必把一生幸福,完全送給殺母仇人之手?便今天不遇見我,你這殺夫之仇,算被你報得個透底明白,然而天下後世對於你的評論,只怕你這點為丈夫兒女的義勇,敵不過不孝二字的罪名呢?這其間利害是非,非常明白,用不著解釋思量的。怎麼你這樣一個絕頂聰明之人,還會想不過來呢?」
鍾離權這幾句話,可算得言簡意賅,理達詞暢,真如他所言,利害是非是非常明白的。這要在稍許通權達變之人,聽了這話,一定能夠恍然大悟,翻然變計,立刻跳出迷途,別尋新的生活,豈非失之東隅者,尚可收於桑榆。無奈春瑛這人是天生的固執脾氣,相信了一個人,就永遠不得疑心。假如有人指說這人不德,縱令有憑有據,也決不能移易他的念頭;又如定下一個主見,認定這事應該怎麼辦的,便當百折不回,死死活活,竭全力以赴之。成功與否,在所不計。總之意見已定,決不許自己少盡一分力量。
憑心而論,這一種人,實是世上最可敬可佩而最有希望的人。可是有了這種性格的人,也有一樣非常危險之事,就是觀察上的錯誤和見解的乖謬。因為他們的毅力最堅,迷信最甚,對於可信之人,禮為之事,原該有此迷信和毅力;設或遇到一種虛偽的人和謬妄之事,他卻一般地迷信和執意,非要把這人抬高到十足,並要拼出全力,犧牲自己,拼命價去幹那乖謬的事情。那便要從頭錯到腳,從生活錯到死路上去,甚至已到臨死的境界,還不信害他者是歹人,所做的事是壞事。這正合於古人所謂合九州鐵鑄成的大錯。天下可危可怕之事,還有比這更甚的麼?
列公們讀完上面幾回小講後,大概可以明瞭春瑛的為人,正是屬於這一類的性質。偏偏又遇到了那種可驚可怕的事情。一則,他已深信丈夫是個真正的神仙,是多情的種子;和他交戰,將他誅戮之人,都是邪路的妖精鬼怪。其次,自己嫁著這樣有情有道的丈夫,又曾在他面前說過代替報仇的話。既說得出,怎能不做到?明知自己法力有限,所謂不管成敗利鈍,只行其心之所安。這等偉大的氣魄和堅韌的工夫,求之男子中,尚不可多得,況且出於一個無拳無勇之孀婦,怎能不令人起敬生感呢?又偏偏他所遇之人,正是一個邪偽的妖人,又是他殺母的仇人,因而他所認為應盡全力、拚性命以赴之事情,也徒然成為一種毫無意識和理由的動作而已。然而他那固執的性格,可能勸說得明白麼?越是鍾離權說得老蛟一文不值,越令他對於鍾離權生一種切齒痛恨之心,同時也越發堅決地更增一息尚存、此志不懈的念頭。此中消息,固由春瑛固執太甚,自害自身,要之也未嘗沒有一定的運數存乎其間。所以東華帝君在派遣鍾離權之先,就已料定春瑛這人,是無論如何不能勸之就範的。鍾離權修道數百年,又得讀盡玉虛秘笈。這等眼前事,也未嘗不能臆測而知。知其無效而不憚詞費者,也是姑盡本心,樂與為善之心罷了。
閒話少說,再講春瑛聽了鍾離權的勸告,只當如秋風之過耳,句也不曾理會,只是要求鍾離權速賜一死。鍾離權先還不忍下手,後來聽他說到你是我的仇人,你不殺我,我卻不能不要你的命,是你逃到別處,我必仍要前去各處海洋收水淹城,寧可再等你來吸我的水時,再把性命送你。這些急話,這才知道祖師料事不會有差。看來此婦固執屬於天性,不是人力所能勸化、挽回的。與其留他在世終為人害,不如暫且將他禁錮。待至年深月久,他那性情也許能夠變易一些,那時卻再勸他歸正,或者比較有效,也未可知。
但是眼睜睜見著這樣一個節烈的女子,卻要在自己手中受那人所難受的刑罰,心中何以自安?早不覺流下兩行慈悲之淚,向他慘然說道:「夫人,這是我最後一次勸告你了。老蛟實是夫人殺母之仇人。照例,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夫人只知為夫報仇,而不知所與報仇之人,正是自己不共之仇。先時你因被他蒙過,還當他恩愛丈夫看待。今既得貧道代為證明,夫人若再不見信,真乃是世上第一糊塗固執不知孝道之人。貧道憐你無故受罪,敬你志節純良,性情忠厚,所以請命祖師一再開導。希望夫人懸崖勒馬,回頭登岸。如常修心養性,歸入道門,貧道不才,還可稍任指導之責。異時了澈人生,證悟至道,脫塵俗而升仙府,與日月並存,天地同壽,豈非世上第一樂事。夫人智慧過人,還請三思而行。」
鍾離權說這番話時,已是竭盡悱惻。而春瑛卻只聽了他歸入道門一語,便冷冷地說道:「這不用說。我聽先夫說過,你們教門中派別分歧,大抵入主出奴,各樹其黨,力排異己。先夫即因不肯苟同你教,致被爾等所誅,連我四個兒女,也一並送命在你們的手裡。這等仇恨,也和不共戴天差不多。我只曉得背夫不義;忘子不慈;報仇不成為無勇;反顏事仇為無恥。不義不慈、無勇無恥之徒,留在世上本也可羞。你若真有仁心,請借你劍,速速將我殺死,既全我志,我也賴以解嘲。至於無稽無憑之言,假仁假義之說,我雖愚陋,恕不上你的當了。」說罷,伸過頭頸,連叫:「請用刑吧。」鍾離權見他執迷如此,心中倒也有些懊惱起來,因即退回三步,厲聲喝道:「夫人聽著,你既然一定執迷,我也只得奉行天討,按律處分。但我寶劍不願斬無罪之人。我今將你鎮在這座山下,賜你斷食丸一粒,至饑餓時,可吞在肚中,包你永遠不知饑渴。你若能夠回心轉意,將來並非沒有出頭之日。而且天數注定,將來還有救你之人。你好好的耐著性子,挨著吧。」說罷,掩著面孔,投下一粒紅色丸藥,隨即舉起一隻手掌,向春瑛身上只一覆,便聽轟隆隆一陣大聲,早把半座城隍山,翻了過去。將春瑛鎮在山中一個石洞之中。
春瑛不久化成雌蛟,屈伏在內。先時忍饑挨餓,恨不一死。後來支撐不得,只得把丸藥吞下。哪知仙藥厲害,從此以後,果然不覺饑渴。但是鎮壓深山,展動不得。在鍾離權是望他回心轉意,尚欲勸之修道,在春瑛卻益發恨得他椎心切齒。因為這等不死不活的日子,實在比死更難受。幸而山洞原係現成,經鍾離權用法移在半山之下,地方並不十分狹窄。居住既久,習之而安,倒也不覺怎樣氣悶。就只不見天光,不辨晝夜。人心又是蛟體,非水不安。此中雖有山水,哪裡容他活動,且不知何日可以出頭?出頭之後的境象又且如何?每一念及,總覺難堪。
直到南宋年間,許旌陽修成大道,得封真人,雲遊至此,愛其地山水秀媚,留戀多時。忽見山頭隱隱有冤氣出沒。掐指一算,已知端的。於是施大法力,把自己聲氣傳入,問他可有什麼話要說的。雌蛟被鎮至今,乍聞人聲,比到空谷足音,更加百倍的喜歡。因即縱聲哀求,欲移至有水之地,且求常見天光。許真人心中不忍,即施法力,將他移至水源所在。書符一道,挖出一個大洞,可通入天光。
湊巧這地方的人民想在此開一口大井,今得平地暴裂一洞,群以可異,設法試探,底下卻是很深的泉水。眾人大喜,以為天賜仙井,即就原洞圍以石欄,做成一口大井。從此雌蛟雖然在地下,卻有水可游,有光可見。真人怕他逸出井欄,仍用一道符鎮住,使他不能出來,並又教他許多修心養氣之訣,命他好好練習,別把地下的光陰等閒虛度。雌蛟感激受命,又問幾時可以出頭?
真人道:「境由心造,心正即境寬。要知何時出頭,問你何日可能見性明心。」雌蛟因縷述生平負屈含冤之事。真人笑道:「你本無罪,自取此厄。以前之事,我所盡知,不必多言。要知修真學道,山居洞處,原是一般。你能用心修持,成佛成仙,均可以此為發軔之地。到了大功告成,休說區區靈符不揚自去,只怕還有天神下降,迎你昇天咧,何必急求出頭?浪跡塵世之中,徒縈心曲,有何好處?至於你的修道年限,果能精進不變,大約三千年後,可以成功。如你性質單純,絕少物欲,本來進功要比尋常來得容易。我所以許你三千年者,皆因你的情愛太深。雖然是正當之情,也非修道所宜。正因有此緣故,我已替你算定,須至那般程度,方能以你的法力道行,消你丈夫的罪惡。你本人可成天仙,你丈夫也可沾你的光,脫地獄而成仙體。要知三千年的功行,不專為你一人啊!」雌蛟流淚道:「據法師所言,難道我丈夫死得那樣慘法,還要受那地獄之災麼?」
真人大笑道:「你夫所犯罪惡,哪裡說得完。上次鍾離權仙人對你說的,俱是真話,你卻不肯相信。若照他所作所為,所害的人民物類,治以應得之罪,就在十八層下面的地獄中住個千萬年,也不為過。你倒說得那麼輕鬆稀淡麼?就是我方才所說三千年後他可以沾你的光,這句話也不過說可以如此辦法,並沒有說你修成天仙,便可救他出獄,立刻變成不壞之身。究其實,仍須看他自己能否悔過,能否精修,以為準則。說句老實話,即是仗你的功德,僅僅可以拔出地獄,得有修道的資格而已。若是妻子成道,萬惡的丈夫皆可賴以昇天,那不成了營私舞弊的世界了麼?」雌蛟聽了,默然無語。
真人又安慰他道:「你莫性急,莫嫌苦悶。俗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才已說過,修道之人,吃沒好吃,住沒好住。你今有水有光,又有洞府,可以安居,又沒虎狼妖鬼之患,比到平常修道人,已經愜意得多。須要把眼前處境當作享福,不要當作受災。心氣一平,處境自樂。到了大功告成,自有大光明境現你眼前,那時便是你出頭之日,也即你昇天之日。努力用功,好自為之。我去也。」雙足一蹬,不知所往。雌蛟在洞中跪送。
從此他把真人的教訓,時刻放在心頭。
數年之後,心氣全平,怨憤若釋,倒安安心心地在地下修遺起來。但因真人說過一句,待他修道成功,自能放大光明,現你眼前的話,杭人以訛傳訛,造成一種極好笑的謠言。未知是何謠言,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