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回 婆心勸化頑婦 一口吸盡海洋
卻說人之將死,除了年老氣衰,宛如油乾燈盡,奄奄忽忽,終其天年之輩,凡是年富力強,或急病亡身,或因故自盡。這等人身雖死而氣不散,死後果能為厲鬼。而其臨終之頃,也必有多少感想,或回溯平生,或垂念來日,總之對於曾經托寓的世界,終有幾分割捨不得,這是一定之理。
上回書中,說那老蛟之妻春瑛小姐,抱著一腔悲憤,肩荷半個海洋,滿擬趨上城隍山頂,趁高屋建瓴之勢,與世界一切同盡。這等意志行事,說它殘酷,也殘酷到了極處,說它悲壯卻也悲壯到了極端。尤其是出於一個婦女之手,愈覺這等殘酷悲壯之事,自有天地以來所未見。
列公們都是審情察理的大雅君子,驀然涉獵至此,縱不責備作書人言過其實,而對於春瑛小姐這人,卻無論如何不敢深信其為平常人類,是可以斷言的了。而據作書人所知,事情確是那樣殘酷悲壯。而主其事者,又確實是一位小姐出身的老婦。惟其如此,所以當他臨舉事之先,也有那番深合人情的感想。就此感想,以揣測其人之品性志趣,益發可見這位春瑛小姐,不但不類上文所說那樣殘酷悲壯之人,簡直還是一位很清高很貞節而又非常近情的好女子。惟其如此,乃令列公們越覺其人與事之不能相侔。作書人則敢一言以蔽之曰:事無大小,視乎其人之意氣。意決如山,氣盛似海,雖以弱女子任天下大事可也。否則縱有治世之權,為天下之主,而畏首畏尾,結果也只成為一個昏庸懦弱、一事無成的孱皇弱主而已,何足道也。空話太多,該打該打,快快扳轉來,說到正文上去。
按那春瑛正在追思前事,仰天大慟之時,忽聽身後有人說道:「你這位太太甚事傷心,怎麼跑到這半山之中,號哭起來,敢則有甚冤苦之事不成麼?」春瑛回頭一看,卻是一個垂髫女孩,笑嘻嘻地立在一塊山子石上,向著自己注視不釋。春瑛本來沒有心思去和他糾纏,只因瞧那姑娘活潑娬媚,娟秀聰明,覺得非常可愛,已有些捨不得不答他之意。後來又想起自己幼年時節,也最愛登山涉水,又最喜歡管人家閒事。每次出門,遇有貧乏衰志之人,必設法盡力拯濟他們。今見此孩體貌神情和自己竟有幾分相似,且好管閒事,喜玩山林,又正和本人習性一樣。如此一想,他那垂萎的心花,忽然之間,似受露漿滋溉,略略轉了一點生機。而方寸靈台,對於這事的感想,又不知是苦是甜,是酸是辣,這都不必管它。總之他已沒有拒絕那女孩問答的勇氣,是一定的了。
當下也止淚忍悲,向著女孩點點頭兒,對他說道:「小姑娘是天地間剛正最樂之人,也是人間世上最有幸福之人。怎知道同一天地,同一人世,更同一人生,自少而長,會得無緣無故,不知不覺,突然走入人類所走不通的絕路上去。年輕時節所謂歡樂,所謂幸福,一概得個相反的結局。到了這個時候,真有叫你生不得生,死又不能快死的情形。小姑娘,你說這等日子,容易捱得過去麼?這樣的人生,還能做下去麼?但是……唉唉……可愛的小姑娘啊,仁慈的小妹妹呀,這等話,說在你現在的耳朵中,怎麼灌得進去?不說別人,就說我本人吧,當我像小姑娘這樣年紀的時候,假如有人把我方才這番話說給我聽,我也未必能夠相信咧。小姑娘,你雖是熱心多情,關切我的事情,但是我卻不能答復你的話。不但不能,也且大可不必。因為我把事情告訴了你,怕你未必能夠相信。我也犯不著把這有限的光陰,和小姑娘胡纏這一陣子。小姑娘請原諒我,我也要走了,再見吧。」說完這話,就立起身,背上那只水桶,匆匆要走。
那姑娘忙著笑嘻嘻上前一把拉住他的小桶,說道:「媽媽別走。你就是不告訴我聽,我也不來問你,累你格外傷心。但是何必急急忙忙地走到哪兒去呀?天色還早,再坐一會兒不好麼?」春瑛被他拉住了桶,一時走不脫身,又聽他叫自己媽媽,而且聲氣形態都是十分親昵的樣子,禁不住心中又是一動,猛然的又記起自己的幾個孩子來。不因不由的立住腳,渾身上下恰如麻木一般,怔怔地看著那姑娘,一動也動不得了。那姑娘忙替他除下水桶,拿來放在石墩子上,含笑說道:「媽媽,你卻不要性急,有什麼為難的事,想個法子,總得一步一步地過去。自然苦盡甘來,享福的日子還在後面呢!」春瑛聽了,那眼中的淚水如雨水一般,灑將下來。口說沒工夫坐,一個身子卻不知不覺地坐了下去,嚎天啕地的又哭起來了。那姑娘勸了一陣,見他哭個不休,也便呆呆地坐著等他。
春瑛心中自然很感激他,因便彈去淚珠,哽咽道:「姑娘的好意,我是明白的。但是姑娘的好話,我是不能領受。因為我在這個世界上,久已只剩了孤身一身。我自己既不能製造幸運,又沒有一兩個親人骨肉,能把幸福分出一星兒給我。所以我這一生,簡直可以說,無論如何沒有生路可走。生路尚且沒有,何況幸福二字,是更完全談不到了。承你的情,我們萍水相逢,便承你如此關切,我心中實在感激得很。我在十年前,看得天上都是正神,凡間都是好人。到了近十年來,不但看得世上、沒有一個好人,甚至連天曹,也沒一位正直的神仙。這或許是我處境太壞,見識太偏的緣故。但我明知其然,而一點烈性沒有挽回之地,覺得不存神人皆壞之想,我的身心就不得安閒。小姑娘,你莫笑我,莫怪我。我今恨不能馬上將我的事情,完全告訴你聽,但是……唉……其實……小姑娘,你是有心的人。我想你若是真有本福命的……不……不……我看小姑娘秀外慧中,天庭亮而且滿,一面孔正直慈祥之氣,神情體態,處處可以顯出你一種渾厚淵雅不俗不浮的氣度。可以說,一定是有大福澤大幸運的。既是恁地,我可先行判斷一句:大概不久,你就可以認識我是個什麼人;有甚麼天大的憂愁怨憤,孤苦辛酸,以及為什麼來至此地,到這山上,做點什麼事情,和所作的事情。結果怎樣?我的本身結局又如何?
「這些都是你不必打聽而自能詳細的。因為小姑娘但從表面看我是這樣一個老婆子,是個毫無能為,毫無價值的老婆子。其實啊,小姑娘,唉……可惜我今天實在不能詳說。總言一句,我可以說,我這老太婆,卻和普通老太婆有些不同。因為我所經歷的慘事,決非尋常老婆子所能承受的。因而我的事情,也大有異於尋常老婆子,很可作得眼前和將來,甚至數千年後的故事。小姑娘,你想,我這老婆子,厲害不厲害呢?小姑娘,你更要明白,我這麼一個老傢伙兒,所以有恁般大的魔力,可以轟動世界人民,至於永久弗衰者,憑點什麼力量和作用,才能到此地步哩?不,不,不,無論如何,我只是一個女流之輩,哪有如許大力量,大作用?說句簡單話,這完全是我十年前所經受相當慘劫所造成的一種結局罷了。小姑娘,只憑我永久弗衰可作民間故事的一句話,就可知道我所受的悲慘的份量,也有那麼重大。你別說一個女子,死死活活,值得甚麼大事?怎麼就說得那麼厲害?那麼,小姑娘啊,今兒閒話,又無紙筆記載,作不得什麼憑據。橫豎這事不久你就要知道的。究竟我這話是真是假,值得那麼誇張與否,盡可由你自己評量。今兒卻用不著我設誓賭咒,作那無謂的證憑了。但如今我還有句要緊的話,須得聲明在先。我所謂可供民間永久弗衰的傳說者,可不是我自吹自誇,什麼有功鄉貫、有利蒼生的好事情。說爽快些,簡直是供人唾罵痛恨的一件極大的惡事罷了。」
春瑛說到這裡,那女孩忍不住笑而問道:「媽媽所說,我全相信,但據媽媽之意,似乎現在要做一件大惡事,預備害死許多人的,可是麼?我雖然不敢問你是一種什麼歹事,但覺世上決無明知其為惡事,明知必要害人,偏去嘗試一下的道理。我看媽媽正是一個很正氣的好人,為什麼明知故犯地做這等害人的惡事呢?再說,做了惡事,或者於媽媽本身有什麼好處,也還值得一幹。今聞許多高論,又似乎媽媽本人一點不想什麼好處,甚至這事做過之後,媽媽自己也有不願再在世上做人的意思,卻白白的被千秋萬世之人痛恨咒罵,卻又何苦來呢?我雖然是個小孩子家,自小我爹媽教我讀書明理,也頗曉得一些做人的道理。唯有今天對於媽媽,你老人家的說話行事,我真有些不明白了。」
春瑛聽他口齒清爽,語言伶俐,心中大為驚異,不覺朝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方歎息一聲,說道:「這事非你所能知。你要多問,便成為笨孩子了。總而言之,我這事情,正因受了出於情理以外的慘遇,所以有此情理以外的舉動,唯其如此,所以成了情理難通的怪事。若照小姑娘所見,事事論情,處處說理,世界上先就不該有我這麼一個人。既然有了我之後,就不該使我受那身份行事太不相侔的果報了。小姑娘,極承你衷心勸我。我們今生萍水相逢,在你的年齡,是太早,在我的事情,是太遲。總之都夠不上做一個閨中良伴。果有因緣,來世必要和你做成親友。我很願意時時領受你的教訓,好好做個情理中的好人。至於此生此世,相見是此刻,永別也在此時。即使夠得上做個好友,時間也未免太短了。但我還有句話要鄭重聲明。
「我不是先對你說,十年來我的身心大變,看得天上無正神,世上無好人。但今見了小姑娘,我可不敢再存這等心腸。因為匆促相逢,剎那之頃,我所受小姑娘慈愛和祥慇懃的勸告,已使我的心頭起一層重大而迅速的變化。我今決不敢說天上地下全是惡魔那句狂言了。我想,一切不幸,終於還是我一人的特別怪運,可不與天地神人相干。如此一想,我的氣倒平了許多。
「小姑娘,這也是你於短時間內賜給我的好教訓。古人說:『早聞道,夕死可矣。』我今天得了小姑娘這番教訓,也算聞道的一種。我覺得心頭有此轉變,心身都爽適了許多。唉!我萬不料十餘年狂妄之見,今兒俄頃之間,被小姑娘一片赤子之心挽回轉來。小姑娘,你真是我良心上的好醫生。你能把我已死的良心醫好了一部分,即令我的身體死了,我這一個醫好的良心,雖至輪回以後,或在地獄之中,還知道感激你咧。」
小姑娘見他說得如此懇切,如此悱惻,現出一種躊躇婉轉的神情來,忽又含笑問道:「媽媽你的話,我是斷不敢當的。但願媽媽既以良心為重,何苦又作那昧害人之事。媽媽個人尚且不肯自害,尚且要保守這一部分的良心,試將許多被害人的生命財產,和你這一部分良心作個比較,輕重大小,不辨可明。媽媽何所保者小,而所棄者大。又何自處之厚,而待人之薄也。況媽媽既以本人良心為重,而又於同時作那違背良心的歹事。敢問媽媽,其將何以自解?」
春瑛聽了,不覺呆了一呆,良久良久,忽然指著女孩大笑道:「小姑娘,我真不信你小小的年紀,怎有那樣的知識,那般口才,寥寥數語,直把我這飽經世變、身更滄桑的老婆子,弄對無言可對。但是小姑娘啊,我終得請你愛我恕我。我早已說過,我這事情,不是平常情理之內的事情。從我遭劫以至最後惡果為止,一切一切,全非人情所有,即盡屬常理之外,小姑娘但把情理二字折我。我的理論,盡可被你折服,而我的行事,橫豎是另有一條道路,不在辯論範圍之內,也只好權負你的盛意了。」女孩子見他如此固執,也不禁為之一怔,兩人面面相對,默默無言地坐了許久。
春瑛忽然立起身來,向著女孩子強顏一笑,說聲:「小姑娘,我們別過吧,天色不早了。此間雖然沒有虎豹,許多歹人出沒,小姑娘出來久了,也該早些回去,免得府上爸媽懸望。你我來生有緣,很願再得相逢,訂個再世的交情。」談到這句時,喉嚨已經啞了一半。女孩聽了,也不覺心有感動,面孔紅紅的,大有淚意。但是春瑛卻突然提起水桶,現出一面孔慘白的顏色,向著女孩再作一度苦笑,也不及說什麼了,回轉身,急忙忙就走。
女孩子見他要走,慌忙起身追上,仍舊把他的小桶拉住,慘然說道:「媽媽,你是一定要去了,一定要去做你的事情了。我不敢留你,更不忍再來耽延你的時間,只是你我今兒相見,也非偶然之事,請你賜些東西給我,做個紀念。因為我一見媽媽的神色態度,使我一輩子忘不了你這個人,願意和你一輩子不想離開。既然事實辦不到,就給我些紀念的東西,也好使我見物思人,常常相見一般。媽媽,這樣可使得麼?」春瑛聽了這幾句誠懇的話,覺得再沒法子不答應他了。但自顧身無長物,有什麼東西可以送給他呢?
正在思索,女孩子又道:「媽媽要是沒有東西可以送我,那麼,請賜我喝幾口桶中的水。我的肚子中裝了媽媽賜我的水,將來每次飲食,永遠都會惦記。今天山中這一會,又好似朝夕不離的樣子。媽媽你看如何?」春瑛聽了,不覺展眉一笑,道:「如此卻好,小姑娘請來喝水。」於是重復坐下,開了桶蓋,交與女孩子。女孩子先在桶口望了一望,忽然搖搖頭,說:「使不得,使不得。」春瑛忙問:「怎麼使不得,這水不乾淨麼?這是海水呀,雖然帶些鹽味,倒是很新鮮的。」女孩子搖頭笑道:「不是這麼說法,我見媽媽坐起行動,不捨這水桶子。大概這水是有大用處的,經不得我這幾口,喝完了你的水,怎麼樣呢?」春瑛聽說,禁不住大笑起來,說:「小姑娘你別輕視這點點水,若光是供人吸飲啊,只怕至少也供得……」說了這半句,忽然後悔出口太快。這等事情,何必告訴人家。因即縮住口,改換了語氣,說道:「小姑娘,請放膽地喝,不要替我可惜這點水。你便有本事喝得完,我也願意作東道主的。」女孩子笑道:「既如此說,媽媽卻不要口中說得慷慨,回來後悔起來,要我吐出水來還你。休說我沒有這個本事,而且吐出來的髒水,只好給你作肥田之用了。」
春瑛見他這般歪纏,真是又笑又愛,又有些性急,便說:「不要頑皮,快快喝吧。我是決不後悔的,也決不要你吐還的。」女孩子聽了這話,方才嘻嘻一笑,舉起水桶,向著自己的小口便倒。但聽嘩嘩地咽了幾下,舉起桶子,口朝地,底向天,倒持在手,對著春瑛搖了幾搖,說道:「真個媽媽太欺人了,原來只有一點點水,怎說得那麼多海水。」一語未完,已把春瑛驚倒在地,半晌說不出話來。未知女孩是何人?因何有此大腹,裝得半海之水?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