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 正道破邪神諸仙施法 一桶盛半海蛟妻復仇
卻說鍾離權奉東華帝君的法旨,降伏蛟精,早在空中等候時機,以便下手。偏這老蛟不知進退,還在那裡訓練妻子們,興雲發雨,驚擾民間。鍾離權再也忍耐不得,便在空中顯出身子,大喝:「妖蛟休得肆毒,俺奉法旨,正要降你。」老蛟和妻子一聽,經春瑛辨認係夢中所見之人。老蛟大怒,騰身而起,化出原形,張開血盆大口,來吞鍾離權。鍾離權見他來得兇猛,也把身子一變,成百丈長十圍闊的法身。哪知老蛟法力廣大,見鍾離權變成如此大體。他也不肯示弱,只把身子一扭,扭成虹一般長,山一般粗的原身。鍾離權笑道:「不怕醜的妖奴,你倒是來和我比大小,給你妻子瞧麼?我這法身可以大至蔽天遮地,盡你怎樣變化,都能蓋得住,但今日之事,不是和你鬥玩笑,好耍子。哪有工夫幹這玩意兒,不得把下界人民嚇壞。你張開了眼瞧吧,看我取你性命!」老蛟也不答言,重復踴身向前,張口欲噬。
權仗手中劍,喝聲:「長!長!」那劍便長得二三十丈,迎住老蛟,向它口中刺去。老蛟大駭,忙把身子一縮,縮成原先那麼大小,鍾離權哪肯相捨,追上前,又是一劍,削去蛟頭一塊大皮,血溢如注,地下數十里內,頓成血雨,其腥無比。老蛟負疼大呼,山嶽震動,疾忙化成人身,把它的蛟煉成的鉤鐮槍,來攻鍾離權。槍來劍往,劍去槍迎,戰有數十回合。鍾離權念動真言,召來十萬天兵天將,張起天羅地網,將老蛟圍得鐵桶一般。老蛟身上早著了數十劍,流血愈多,血雨越大。老蛟憤無所泄,猛一縱身,向那東海角上用力一吸,吸來無數海水,張開大口,向眾多天兵天將噴來。一時上中下三界,一齊成了大雨世界。錢塘江下游,水勢滔滔,頓成澤國。
天兵天將被它迫得倒退了數步,竟被老蛟殺出一條血路拼命下奔。湊巧,他的子女四人因老蛟吃虧,奉母命前來接應,各持兵器,奮勇殺人,和老蛟合在一處,希冀逃回下界。
哪知這場水災鬧得不小,那位坐鎮海寧的玄珠子,一向疏於防範,只當老蛟潛形海底,一時不敢出頭,哪知他化形招親這些事情。直到這時山洪暴發,才查得老蛟肆毒。自知負罪不小,慌忙率領部下神將,風馳電掣地趕來迎擊。剛值老蛟父子行至半天,玄珠子大呼:「孽畜,怎敢作祟害人?」四面八方兜住圍攻。老蛟也和四子分頭應敵,未及三合,後面鍾離權率領神兵神將又已趕到,和玄珠子合在一處,先把它的四條小蛟,一齊斬死,只剩老蛟一身,又悲又痛,又是慌急,不敢戀戰,化成一隻鴟鳥,向上飛去。玄珠和鍾離權正在尋找老蛟不得,湊巧二郎神奉命巡查三界,見老蛟化鳥而起,便變個大鷹,直撲鴟鳥。老蛟急了,搖身一變,變條鰻魚,鑽入江中。二郎現出真身,告知玄珠與鍾離權。他因身有公事,急急去了。二仙按住神兵,也向江中追來。
那鰻魚正在江邊接喋,鍾離權劍尖一指,江水頓時成冰。老蛟看看冰勢將合,急忙又變成一條黃狗,躲入人家廁中吞糞。二仙惡其穢臭,暫不近前。鍾離權笑對玄珠子說:「道兄,瞧這妖奴如此狼狽。我們的法寶都是秉天地靈秀之氣而成,犯不著嘗賞受用。道兄請去退了洪水,救護生靈。看小弟找個人幫忙,收拾這廝。」玄珠依言,仗劍捏訣,退回老蛟吸來的水。同時鍾離權卻請到雷公雷母,說明原因,請他們用電火殛死老蛟。雷電二神口稱遵命,疾忙作起法來。鍾離權也把天羅地網收緊,使老蛟無處逃避。當下青天白日頭裡,突然一個大霹靂過處,當地人民只見一條大蛟,被炸成十七八段,殘骸遺肉,堆滿了十七八畝田地。這樣一來,才把歷次肆毒、久稽天討的西海惡蛟鏟除完結。
事後鍾離權退了神兵,回去交還法旨,說起玄珠子協助之功,二郎神報告之德。東華帝君笑道:「二郎乘便幫忙,也是份所應為。若說玄珠子,平時坐鎮一方,所司何事?他那唯一的大患就是老蛟,竟容它潛身內地至數十年之久,一點沒有覺察,臨了還被它放水成災,害了多少人民生命財產。雖然有協助之功,難補疏虞之罪。上帝已有法旨:他本是白鶴修成,罰他去湘江岸上,仍做一隻白鶴兒,把守湘江隘口。五百年後,還得我同你去度他。現時卻有得苦吃哩。」說畢,微微歎息了一聲,又道:「若論此番之事,玄珠子果然疏忽。若非平和妻子鑽通山路,截斷龍脈,老蛟也無由入內。這事查究起來,也還有一場大鬧咧。這是後話,暫且不說。但數十年後,你得再去杭州,還有一件未了之事,須去辦完了結,你的責任方可交卸。」鍾離權問是甚麼事?帝君道:「老蛟、小蛟雖已死完,可知還有他的老婆,立志要替丈夫兒女報仇。此女原沒有什麼罪惡,但是他報仇之法,卻錯誤得厲害。他以為我們前去除蛟,是因他來吾廟求籤而起。假如杭州人民不信我神,他也不能前去廟中燒香。既不燒香,丈夫之事就不能泄漏出來,也就沒那場慘劫。因此照他丈夫教訓他的法子,正在日夜修煉。修煉成功,他要吸取半海水,淹盡浙江地面,使我神廟像,玄珠法身,全浙人民、禽畜,同歸於盡,方消他這口冤氣。」
鍾離權聽了,咋舌道:「不料這女人如此厲害、狠毒。」帝君只歎了一聲,說道:「其心可殺,志也可憐!爾等下凡濟眾,遇此等人,可留者務須將他保全。如萬不可留,方許開殺戒,也是你等自己惜福之道。」鍾離權拜跪受命,問:「老蛟之妻,既有替夫報仇之心,與其將來養癰已成,難以消滅,或竟不能保全他的生命,何如趁早曉諭他一番,使他能夠覺悟伊夫死當其罪。勸他不用枉勞心力,自取滅亡。他要真能覺悟,回頭洗心歸道,將來還有無窮的後福,不強如等他犯罪已定,舉兵討滅麼?」
東華帝君聽了,搖頭微笑說:「大凡人生受的刺激太大,一時斷難使他平息心氣。爾等既戮其夫,又將他的子女殺完,一則,他對於你們已成極大深仇;二則,他在老蛟未死之前,已有同生死雪仇恨的約言。這等婦女,情最深,心最切。現在不但丈夫被戮,連他的子女都同歸於盡。他這一點報仇之心,固不能因你一言而消滅。而且他以一女子身,孤身獨立此世界上,有生之日,如死之年,覺得報仇也死,不報仇也未必能生。報仇而死,死後還得見他的亡夫於地下;若是背棄約言,偷生人世,生固毫無樂趣,死後又見不得丈夫和兒女之面,所以他這報仇之志,倒是十分堅定的,一點也不能動搖的了。至於你所說的養癰貽患,這也未必盡然。以我推算,他雖有報仇之心,卻是害不了一人一命,結果還是他本身吃虧。我們雖然想存心保全他,其奈定數如此,無可如何。他那將來命運,須看他吃苦之後,是否轉心變志,能否歸正棄邪,那時方可設法周全。」鍾離權領旨而退。翌日,奉旨仍回華山。
韶光迅速,轉眼又過了十餘年,鍾離權道力越純,功行愈深,已能神遊物外,預知未來之事。這日,正在石室內靜煉元功,忽然心血一潮,便知祖師法旨到來,慌忙整肅衣冠,恭出洞外,只見半天之中,有赤鳥一雙,飛墮山上,化為二童。鍾離權認得是祖師身邊青、白二童,忙著上前喚道:「師弟們送祖師法旨來了。」二童笑著和他相見。青童便說:「祖師命師兄可即去杭州一行。」白童接說道:「什麼事情,到了杭州自然知道。」鍾離權心中明白,又是十年前老蛟未了一案。因口稱遵旨,並邀二童入內,饋以本山所產佳果,二童歡躍稱謝而去。鍾離權更不怠慢,現成的裝束,掛上佩劍,駕雲而起,直至錢塘江頭落下。因思如此裝扮不便打探消息,如遇老蛟之妻,曾經二次相逢,或者還能記得,反使他事先預防,反為不美。
於是化作年老女子,用縮地法,走到杭州城內,先在各處遊玩了一會。此時杭州已有一種謠傳說:從前被雷擊碎的老蛟,還有一個老婆在世,預備替他丈夫報仇,正在日夜用功,煉制一個水桶。此桶可以裝盡東海之水,待他修煉成功,便要出來為害民間。謠言紛紛流傳,婦孺皆知。鍾離權聽在耳中,隨便拉住一人,問他這個謠言從何而來?那人答說:「老太太也是本地人呀,這等大事情,怎麼還不曉得?如今杭州城內城外,人人知老蛟之妻替夫報仇。有錢人家都紛紛往外省搬遷,只剩窮苦人家,家中既沒有甚丟不了的東西,也且要走也走不脫身,只好在此聽天由命罷了。」鍾離權又問道:「這老蛟之妻,自然也是一條雌蛟。他丈夫有那麼大的本領,還弄得身化肉泥,性命不保。難道這雌蛟的道行,還比丈夫更高些兒?」那人倒笑起來道:「從前老蛟造反,有天兵天將下凡剿滅。今番有無神人前來保護我們,凡人怎能曉得?就說從前之事,說是雷公天仙一起趕來,將老蛟擊成肉醬。可是一陣血雨,一場洪水,也夠我們受的了。」鍾離權聽了,沉吟了一會兒。
那人卻嘮嘮叨叨,把古往今來之事說了一回。鍾離權只得應著,因問:「雌蛟作祟,他又不曾出過告示,發過號令,你們是怎麼知道的?」那人回說:「這話也有個來歷。原因雌蛟本身並不是蛟,乃是本城一個殷戶何氏之女,叫春瑛小姐的。從前因受老蛟迷惑,結成夫婦。後來老蛟死了,天兵又將他子女四人一起擊斃。好好一個有福氣的女子,便被害得家破人亡。他又在丈夫面前賭過咒,立過誓,答應替他報仇,所以又有今日之事。聽說,他還有個舅母,再三勸他不要作此傷天害理之事。他卻始終沒有答應。他舅母倒是個好人。今年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親自跑了出來,逐家逐戶,勸他們早作防備,免受洪水之災。從此一傳兩、兩傳三的講說開來。如今倒是沒有一家不知道了。但也有許多硬漢,偏說事近荒唐,決無此理,倒勸人不必相信。又有一位曾經做過大官的劉大人,硬說這位老婦造謠惑眾,罪該萬死。便去通知官府,派人來捉。幸得左右鄰舍大家動了公憤,說他是個好人,不該將功作罪,冤枉人家。大家出來一鬧,宮中也就沒敢奈何他了。」
鍾離權聽了,點頭道:「原來如此。但不知那位替夫報仇的女子,現在可還在城內麼?」那人搖頭道:「他現在是得道之人,來無蹤,去無跡,能變化無窮,隱形不見,誰又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咧。不過,據他舅母說來,似乎他也常常回家。每年又至他丈夫墳頭祭奠一次,可見這人來是常來,找卻找他不到就是了。」鍾離權笑道:「既如此,煩你轉告人民,說雌蛟報仇是真。但天上已派有神人前來收伏,而且這次防備周密,決沒有血雨洪水之災。請他們想搬遠的人,不要輕舉妄動。就是不搬之人,也可照常安居樂業,切勿自相恐慌,廢時失業。」那人不等他說完,早已板起面孔,接連吐了他幾口唾沫,罵道:「哪裡來的混帳老婆子,我倒好意告訴你,你卻說這許多混話,和我開玩笑。須知洪水一至,我們壯丁或者還有生路,似你這等龍鍾老嫗,只好爬在地下,預備作那海魚的食物,看你還有工夫開玩笑不?」說罷,回身就走;再也不理。鍾離權受他這陣奚落,不覺哈哈大笑,笑得那人不知不覺向後回顧了一眼,只見一陣金光耀入眼目,鍾離權已從金光輝耀之中,升入雲中。這時立在一邊觀看熱鬧的人,也不在少。那人卻嚇得疾忙跪地叩頭,高叫:「大仙恕小人肉眼無珠,語言唐突。如今就遵大仙吩咐,容小人逐家報告去。」那些閒著的人,也都見鍾離權昇天情形,也跟著那人一陣混拜。拜完之後,方才動問那人是怎麼一回事兒?那人方才手舞足蹈的把上項情事,演說一遍,又央著眾人作證,分頭向左近各家,先去通知。一霎時間,杭州城內又哄傳仙人下降收伏雌妖,杭城人民可免遭災之說。
這話不久傳入春瑛舅母尤氏耳中。這位老太太倒真是一個熱心人物,慌忙又去通知甥女,涕泣勸告,叫他不要輕易取事。一則免傷無罪生靈,二則免蹈誠夫覆轍。哪知春瑛卻並不是這麼想法。他說:「甥女此番取事,早有決心。成敗利鈍,都非所問。橫豎孑然此身,生死一樣。管他天神天將,前來殛我,大不了一死。死是我的素志。說句老實話,這樣做人,與死何異?就算報仇成功,冤氣已出,那個什麼帝君,什麼仙人,都給我完全淹斃,更把同城人民溺死大半,我丈夫的怨氣,或可稍泄,而我之為我,還不和從前一般無二。而且甥女之志,但求心之所安,報仇有成,也擬一死歸真,不再浪跡凡塵。如其報仇不得,死於神將之手,橫豎也可以對得住他們父子了。望舅母自保福體,勿再以甥女為念。今蒙舅母見諭,既外間有此一說,可見事在危急,甥女是迫不及待,馬上就要動手了。」尤氏見勸說無效,涕泣而去。
這春瑛便化成一個老嫗模樣,把他費盡心血煉成的水桶,按照他丈夫傳他的秘訣,吸來東海的大水,用根絲縧子,縛住桶口,背在肩上彳亍而來,預備到杭城最高的城隍山上,以高屋建瓴之勢,倒瀉而下。可使附近數百里內頓成澤國。他自己也預備了一柄利刃,等到大水一作,便刎頸投入水中,擬與一切神仙人物,同歸於盡,藉明自己的志趣,兼應了丈夫臨別的約言。行了一程,已到城隍山下,提著水桶,一步步走將上去,剛到山腰,覺得有些疲乏,便把桶子放下,暫時歇一歇力,再走上去。坐了一會兒,仰觀天空,碧清如畫;耳聽風鬆,蕭然意戚,心有所感,不禁回想起一生經過來。打從父親亡過,老母撫育教養,代為擇配。十數年中,心力交瘁。好容易得到王誠夫這樣一個快婿,總當半子可托,母女終身均可無慮。孰知全家慘禍,也起於這個時候。母親既被誠夫現形嚇死,自己又因誠夫之故,弄得孤單一身,立錐無地。如今還要替他擔負起這報仇的責任。報仇是否成功,雖不可知,而悠悠此生,對於此世的關係,便算最後的一刻了。想本人如此薄命,生前如此,死後的情形,不知又將如何?思想至此,心如刀割。四顧無人,不覺仰天大哭起來。忽聽後面有人問道:「你這位太太,因甚事情,獨自一人跑到這半山之中,如此傷心?」春瑛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卻是一個不相識的女孩子。未知此孩何來?請看下回分解。